这厮似乎已经预感到了韩生蕤会和他说什么,不出众人意料地,他果然以“身体抱恙”为理由,拒绝了韩生蕤的见面请求。
大家都气愤不已。羯人攻城的危机,如今已经近在咫尺,涿丹危在旦夕,留给他们商讨对策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滞留在城外的百姓也越来越多。孟子源拿走了号令全城兵马的兵符,却尸位素餐,一直躲着不出来。最让人为难的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众人明知道他在装病,也没办法冲进去将他拖出来。
好在,这样的被动情况,在两天以后得到了彻底的解决。
——没有任何的征兆,一首关于孟子源的童谣,在涿丹的大街小巷里流传了开来。
“草包孟公,缩头神功。败走信阳,祸连涿丹。草菅人命,百姓命终……”
短短几句顺口溜,不仅在街上玩耍的孩童倒背如流,在大人那里也传开了。
与此同时,太守韩生蕤被羯人劫走,近日才回到涿丹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先前蒙在了他身上的冤屈,终于在百姓的口口相传中得以洗脱。
没人知道这首童谣、这个消息的源头是哪里。孟子源终日躲在驿馆里面,等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这首童谣,还有他败走信阳、不许信阳百姓进入涿丹的消息,已经以不可遏制的速度,传得满城皆知了。
这一次,无需韩生蕤再上门求见,孟子源眼见火烧到自己身上,名声也被败坏了,终于无法再舒舒服服地在驿馆里坐着了。在翌日的清早,就气急败坏地找到了太守府来兴师问罪。
这天,距离薛策、戚斐、韩生蕤和几名主要将士在书房中讨论守城退敌的方法,也已经有三天时间了。
孟子源人还没有闯进来,书房院落的外墙,就已经传来了他的咆哮声:“韩太守何在!!!”
书房中的众人都是一怔,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鄙夷与戒备的神情。戚斐站在薛策的身边,好奇地往门外看去,想看看这个佞臣长什么样子。
韩生蕤站在了书房的正中,整了整衣襟,冷静地等着。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墨色长袍、年过五旬、头发花白的瘦削男子,就在几个侍卫的簇拥之下,怒气冲冲地踏进了书房里,一开口,便是火冒三丈的责问:“韩太守,你是如何管治涿丹的,眼见那些无稽之谈传得到处都是,也不派人去处理一下!”
在这个人进入视线的时候,戚斐就明显察觉到了,站在她身边的薛策,整个人都微微绷紧了,袖下的修长五指,紧紧捏成了拳头。
面对这番劈头劈脑而来的指责,韩生蕤拱了拱手,淡定地四两拨千斤:“孟大人,百姓之口,岂是下官可以控制得了的?”
“怎么控制不了,现在满城都是那首童谣……”孟子源一拍桌子,气得吭哧吭哧地喘息:“你立即派人去将编撰这首童谣的人找出来,治他一个造谣的罪名,杀一儆百!谣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韩生蕤摇了摇头:“既然谣言已经传开,大人杀一两个人,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反而还会激起更大的怨愤和反感——这是下官也明白的道理,孟大人又怎会不明白?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是敞开城门,以实际行动,粉碎谣言,才能还孟大人一个清白啊。”
孟子源一怔,立即反对:“不成。我已经向镇北侯发出了求援的信件,他目前在藏东带兵,最多一月,就能抽身赶回。如果放了外面那些难民进城,不出半个月,涿丹就会弹尽粮绝,还能如何守到镇北侯回来的时候?!”
薛策冷冷道:“如果他赶不回来呢?”
孟子源瞪向了他:“你说什么?你是什么人?”
薛策不答,语带嘲意,继续问:“甸吉乃左贤王之子。你觉得他带兵进犯北昭,真的只是一时兴起么?背后会没有左贤王的授意吗?”
孟子源有些懵了。
旁边的韩彦忍不住插嘴:“不错,孟大人,我们昨日已经接到了探子的密报。左贤王在半月之前,就已派出长子须勒,带兵前往藏东,意图缠住镇北侯。镇北侯回援的速度一定会被影响。孟大人把希望都寄托在一个月后,万一镇北侯在中途被截住了,又该怎么办?”
古代打仗是不能绕过城池打的。涿丹地势高耸,又地处要道,如果拿下了这里,对于羯人大规模进攻辽阔北境的计谋,是有很大好处的。羯人对这座城,亦是势在必得。
孟子源总算是听懂了,怒道:“你这不是前后矛盾吗?如果镇北侯赶不回来,说明守城的时间会更加长,就更不能放人进城了!”
孟子源身边的一个心腹也说:“不错,孟大人带来的亲兵,加上涿丹的军士,除去伤残不能作战的,一共有一千五人。甸吉如今的兵力只有两千,守城比攻城容易得多,只要不加快粮草消耗速度,一定能守住……”
“如果甸吉的兵力一直只有两千,守城当然不难。”薛策从衣襟里取出了一封叠好的信,扔在了桌子上,沉声道:“这是我从一个羯人士兵身上搜出来的线报。半个月之内,左贤王派出的一万援军,就会与甸吉汇合,届时敌军压境,光是搭成人墙和尸梯,也爬得上涿丹的城墙。”
如果耗到敌方两股军队汇合,又没有等到援军,涿丹必败无疑。
这是薛策这边的人早已知道的事情。孟子源一方却都是第一次得知,皆脸色大变。
孟子源恼怒道:“好!那你说说,应该怎么办?说了半天,这和开城门,放一群累赘进来,又有什么关系!”
“关闭城门,等人来援,是把命运交给上天。靠着城中的粮草,的确可以吃上很长一段时间,但是羯人不会让你有机会悠闲地坐在城里,花半年时间慢慢吃完那些粮草,涿丹必须自救,而且,要速战速决。”薛策拿起了一枚棋子,放在了布局图上,城墙的位置:“在守城的拉锯战里,可以战斗的士兵,只会越来越少。城外的两万百姓,绝不是累赘,那里起码有一半都是身强体壮的男人,稍加训练,便可以填补军力上的空虚。”
“那就只放男人……”
听到这里,连戚斐也想翻白眼了——这个孟子源,果然是个只会拍马溜屁、抱二皇子大腿上位的庸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坐到监军这个位置的。
薛策的两道沉厉如火的目光投向了他:“孟大人,你在说什么玩笑?城外的妇孺,都是那些青壮男子的家眷,只有将她们放在安全的后方,她们的儿子、丈夫、父亲,才有无惧一切的勇气去抗敌,去保护身后的城池。况且,谁说女人没有用处。”
听到这里,戚斐心里微微一动,有些怔然地看向了薛策坚毅的侧脸。
爽直的何勇忍不住附和:“就是,孟大人,你想把壮丁都招进来扩充军队,把人家的父母老婆孩子扔在城外面等死,还指望他们心甘情愿给你打仗?圣人也做不到吧。”
“现在我们最缺的其实不是粮草,而是能听从调遣也不怕死的人。”
“到时候,如果士兵真的不够了,作为进城的代价,可以先征用城外的壮丁。也算是对涿丹城内百姓的安抚。”
被夹枪带棒地怼了几句,孟子源的老脸青一阵,白一阵的,表情隐隐有些难看。
薛策等他们说完,才继续说:“涿丹的所有人,在接下来的这一场守城战中,都没有袖手旁观的选择。女人并不是累赘,体魄健强者,也可以运载物资和伤员,可以照看病号,也可以在男人动不了时,在城墙上出一份力。”
“但是,如果你将这两万人拒于门外,他们十有**,会变成甸吉的俘虏,被坑杀在城门前,尸骨堆垒成人梯。若能将他们都迎进城中,在有限的时间里,你就能有更多的人,去做更多的事。”
几个人也附和:“不错。而且在战争开始以后,死的人会越来越多。孟大人,就算把那些百姓都带进来,粮草消耗的速度,也未必有你以为的那么快。”
韩生蕤一直都没有说话,在最后,才捊了捊胡子,气定神闲道:“而且,只有城门打开了,才能在百姓那里,洗脱孟大人的骂名啊。”
孟子源被他们一言一语,顶得说不出话来,黑着脸问:“那之后呢?”
“趁着羯人的援军未至,我们要在城墙前,将他的前头部队打到溃散。这两千个士兵,本来就是一种试探,否则,左贤王会直接派出大军来。如果这次出师不利,他就不会继续往里搭人了,而会重新评估北昭的军力,甚至,延缓后续出兵的时间。”
薛策伸手,在沙丘城墙的位置轻轻一划,沉声道。
……
当日傍晚,在城外滞留了接近十天的两万信阳百姓,终于看见了那两扇紧闭的城门缓缓朝两侧打开。在一片喜极而泣的喧闹声中,互相搀扶着,进入了涿丹的外城。
第20章
在戚斐所知的历史之中,用少数的兵力守住了城池,硬生生地逼退了十倍、甚至百倍于己的敌人的战役,并不在少数。东汉末年的合淝之战,张辽以七千守军,守城大半个月,将孙权倾国而出的十万兵马拦在了城外。南北朝的玉璧之战,西魏韦孝宽以不足一万的兵力,迎战前来攻城的二十万东魏兵马。五十几天的时间里,东魏皇帝又是命人挖地道,又是起土山,推战车,用尽一切办法,死了七万士兵,也撬不开一个破口。
和这些真正的大战相比,涿丹与羯人之间的这次战役,从敌我双方的士兵总数上看,就要小上好几个规模。
但戚斐知道,这一场守城战,只是试水而已,并不是归墟之战的开幕。因为归墟之战是羯人与东岳妖族勾结,一起进犯北昭。到时候,敌人的杀伤力就不止现在的水平了,将从单纯的物理攻击了过渡到物理魔法混合攻击。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了那个时候,北昭朝廷将会派出崇天阁的弟子,让他们分流到每一个战场之中,协助对抗羯人与东岳的联合军队。
所以,前世的薛策,虽然只是拜入了一个修道宗派,并没有主动掺和到朝廷权谋的纷争之中,最终,也还是上了归墟之战的战场,还在那几年里,与二皇子一派结下了怨。
因为没有详细大纲,戚斐以前是猜不到薛策为什么会和二皇子一派不和的。但现在,看到二皇子的走狗孟子源的那副德性,她觉得自己隐约能猜到前世是个什么情况了——和孟子源这种卑鄙无能、罔顾人命的小人在同一个战场上共事,真的分分钟会被气死。
而且,上一世的薛策,应该比死过一次的他,要更加烈性。爆发冲突,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
系统:“因为这是宿主你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战场,即是所谓的【初阵】。所以难度设置和规模设置,都会偏简单一些。”
戚斐:“这么人性化?不错。”
……
羯人的兵马在涿丹城下列阵的那一日,辽阔的北疆,黑云漫天,压城欲摧。凛冽的寒风席卷过了枯黄的草原,白盐般细微而锋利的小雪刮得人脸生疼。城楼上的旌旗,在狂风中猎猎舞动,仿佛下一秒,那支旗杆就会不堪风力的摧折,猝然崩断,被卷飞到天外去。
涿丹城前,洒满了绊马钉,挖有两道深广的壕沟。城楼高耸而厚重,顶上有三层楼阁。除非越过两道壕沟,否则,弓箭手是很难将箭射上来的。
当然,只要上城楼,所有人都还是必须穿上铠甲。
城楼的石栏后,一个个盾牌之后,密集而有序地排布着弓兵。在他们的后方,每隔二十米,便是一辆巨大的投石车。屋中,滚烫的火油在大锅里沸腾。人人严阵以待,屏息凝神,盯着远方。
韩生蕤作为主指挥,站在了可以眺望远方的二楼,身边站着独子韩彦,何勇等数名队长,以及薛策。
孟子源那贪生怕死的家伙,居然连城楼也不敢上来,现在就躲在了内城的太守府里等候消息。
韩生蕤凝重地看着远方:“羯人的兵马变多了。”
和探子信报所写的内容不同,如今集结在远方的羯人士兵,黑压压一片,绝对不止两千个人。
何勇说:“难怪甸吉进攻的时间,比我们预计的推迟了几天,估计是想等左贤王增援的兵马来到,再一举冲破我们的防线。”
当人密集到了某种程度的时候,缺乏一定的经验的话,是很难看出总数来的。
韩彦皱起眉:“那他现在岂不是有一万二千人?”这样一来,敌我双方的人数,岂不就是从势均力敌变成了十倍之差了?
薛策扫视过羯人的方块:“不,大约是七千人。”
通过敌方的兵阵来估计人数的眼力,得在沙场上历练过的人才会有。七千骑兵马,正好也是何勇内心估算出来的羯人数目。
何勇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薛策,心里好奇他的经验是哪里来的,但又知道,现在不是聊闲话的时候,只好暂时忍下了询问的冲动。
韩彦的脸色有些苍白:“那也比原本预计的多了两倍有余。”
何勇说:“小公子莫慌,涿丹能守住。”
待天空彻底亮起来时,羯人的兵马方阵之中,开始传出了“咚”、“咚”的沉重的擂鼓声。他们列着队,一边整齐地朝这边突进,一边吼着听不懂的羯语口号,宛如一道漆黑的潮水,从地平线上朝这边翻滚而来。那种压抑和震撼的感觉,足以让胆怯之人足心震颤、难以站稳。在那漆黑的浪潮中,为首的甸吉猛地抽出了雪亮的长刀,怒吼:“杀!!!”
在震天的马蹄声与嘶吼声中,骑兵们如同涌动的蝗虫,大叫着冲向了城楼,仿佛即将要吞没平原上的这座孤岛。
城楼号角声起,何勇也赤红着眼,大吼:“弓箭手!放箭!!!”
迅疾如星、密集如雨的箭矢,从城楼的上方同时射出,正式拉开了这场战役的序幕。
在城墙的内侧,划分出了一个补给的区域。不断有士兵在上上下下,运载武器。涿丹的大夫几乎全被集结到了这里,准备救治伤员。因为人手不足,在这阵营里,也出现了一些身强体壮的女人来帮忙。
战争一开始,韩生蕤就将韩彦打发了下来,在备战区帮忙。戚斐给他打下手,帮忙调配人员。
戚斐穿男装的好处这时候尽显了出来——别人一看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一定不会让她进入备战区域。但现在,放行的人顶多就是在心里嘀咕一句“这小子怎么长得细皮嫩肉的”,却没有真的拦住她。
在最接近战争的地方,隔着一道厚重的城墙,却依然能清晰听见外面的混战声,仿佛地上的尘埃也跟着跳动了起来,听的人的肾上腺素狂飙,心口卜卜跳动个不停。
北昭的军士用弓箭和投石机阻遏羯人的快马,不断有人中箭,痛苦大叫着摔下了马。投石机的巨石每扔出一次,便会将好几个人砸成肉泥。同时,提前几天洒在羯人来路的绊马钉,也起了很大作用,直接扎穿马匹的蹄子,让他们的冲杀失去了最大的助力。
但由于这是进攻首日,也是羯人的士气最充足的时候,他们的阵型并没有因为箭矢和机关的干扰被彻底打乱。在轰天的吼叫声中,终于还是有羯人突破了箭矢的压制,冲到了壕沟之前。
这时候,这两道又阔又深、底部布满了尖刀和锥刺、连马匹也无法飞越的壕沟,就成为了拦截羯人的第二道有力的防线。为了度过这条壕沟,羯人冲杀的速度不得不缓慢下来。这样一来,城墙上的弓箭手就更容易瞄准他们了。中箭的羯人摔下壕沟以后,便会被尖刀刺穿身体,鲜血狂喷,哀嚎着死去。
这一道防线虽然能灭掉很多敌人,但随着时间过去,尸体会慢慢填满壕沟的底部。大半天后,壕沟已堆成了尸山。后方的羯人踩着同伴的尸体,凶悍异常地撕开了一道口子,冲到了城下。羯人的弓箭手进入了射程以后,拉弓反击,涿丹城楼上,开始有北昭的士兵被射中,中箭后倒地,被同伴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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