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亭外,崔恕的惊讶并不比宋婉容少,心头一热,他下意识地停住步子,低头看着糜芜,纷纷乱乱地猜测着她的用意,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崔恕,你放我下来,”糜芜的手搭在他后颈上,笑笑地睨了他,眼波流转,说不尽的娇媚可喜,就好像方才在亭中抗拒挣扎的的那个人不是她似的,“青天白日的,这样子像什么话?”
她的手指有意无意的,轻轻磨蹭着他的后颈,带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崔恕一阵惊喜,随之而来的又是无尽的狐疑,他太了解她了,当她对他无所求时,从来都是冷淡,一旦她开始对他笑脸相迎,多半是有了什么盘算。
于是他将她更加抱紧了几分,喑哑着声音,低了头轻轻在她耳边说道:“休想骗我,我不会上你的当。”
糜芜嗤的一笑,手指又在他后颈上蹭了两下,挑衅般地问道:“你不敢?”
许多次纠缠下来,她对他可能的反应也有了几分把握,他太骄傲,太相信自己能够掌控一切,只要她用心引导着,不管他脑中如何清醒,最终总还是会跳进她设好的圈套。
她手上的薄茧还没有完全褪去,擦着皮肤划过去时,带起一种战栗般的怪异感觉,崔恕压制着汹涌的欲念,低声说道,“我不必。假若我就这样抱着你走回福宁宫,你猜陛下还会不会收你做女儿?”
“天心难测,我才不要去猜。”糜芜另一只手也趁势勾上他的脖子,向着他抬起身子,笑着说道,“放我下来,咱们好好说话,也许我就答应跟你去见陛下了呢。”
她一抬身时,身前的风光立刻压到了周遭所有的景色,纤长的脖颈之下起伏的弧度隆起又收束,比开得最烂漫的菊花更美许多,崔恕像是被媚色刺伤了眼睛一般,不得不移开目光,低声问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就算打什么主意,也奈何不了你,你怕什么?”糜芜靠得愈发近了,尖巧的下巴向着水边的芦苇丛轻轻一点,“我的耳坠子少了一只,多半是刚才被你拽进亭子里的时候落到路上了,你带我过去那边找找。”
她像是故意一般,只对着他的耳朵说话,轻柔的呼吸拂在他耳廓上,迅速浮起一层粟米粒,心跳越来越快,崔恕努力调匀呼吸,转回目光向她颊边一看,左边耳垂上戴着一只金镶祖母绿的水滴坠子,右边却是空的,小巧的耳垂上犹能看见耳洞的痕迹,耳坠子果然丢了。
然而她这样子,委实让人疑心。崔恕心里存着戒备,轻声道:“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回头我再寻了好的给你。”
“是陛下给我的呢,”糜芜白了他一眼,满脸娇嗔,“御赐之物怎么能随便丢了呢?而且我很喜欢,我要找嘛。”
这多半是她的什么把戏,然而,他宁愿冒着中计的风险,换她这刹那间的垂爱。崔恕垂目看着她,折身向水边走去,似是奖励他的听话一般,糜芜用两只手勾了他的脖子,软软地靠在他身前,带着笑意仰脸看他,乖顺地让人怜爱。
眼中是比日色更明媚的丽色,鼻端是馥郁的女儿香气,媚意在周身翻涌不息,崔恕的头越垂越低,看着她微微翘起的红唇,眸色越来越深,却在此时,脚下一软,已经踩到了松软的水边湿地。
崔恕抬眼一看,靠近路边的,是一带开得浓烈的菊花,再往前边去,是密密的芦苇丛,耳坠子原本就是细小的东西,在这种环境里怎么可能找得到?
他抱着她微微弯了腰,用脚探出去一点点细细搜寻着,糜芜笑着向他说道:“你这样子不累吗?放我下来,我跟你一起找。”
一旦放开,她准会想法子逃掉。崔恕只是抱紧了,沉声道:“不放。”
脚下的土地越来越软,越来越湿,鞋尖上已经沾染了水意,然而那小小的耳坠子仍旧是丝毫没有踪迹,崔恕停住步子,轻声哄着她说道:“待会儿我命人过来这一带细细搜一遍,若还是找不到的话,我自去向陛下请罪,再给你找一副一模一样的。”
糜芜却没怎么听他说话,一双凤眸只是四下张望着,突然指了前面,道:“在那里!”
崔恕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入目是密密的芦苇,哪里能瞧得见耳坠?糜芜抬轻轻推推他,笑道:“你先放我下来,我过去捡。”
崔恕便不说话,糜芜歪了头,笑笑地说道:“大不了等我捡回来以后,还让你抱着好了。”
心底乍然一喜,崔恕终于还是慢慢将她放了下来。软而暖的身子脱出怀抱,崔恕心头一空,怅然若失。
糜芜的双脚刚一落地,不等站稳便笑道:“你信不信我能踩到你?”
崔恕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用力在他左脚上踩了一下,崔恕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皱眉问道:“你闹什么?”
糜芜笑而不答,跟着又是一脚,崔恕再退,糜芜欺身上前,突地向他身前猛地一推,崔恕猝不及防,脚底下一凉,已经踩进了一个泥坑,一只脚陷进去,急切之间却拔不出来。
糜芜粲然一笑,轻快地说道:“我走了啊!”
她撒腿就跑,边跑便从袖中取出另一只耳坠子戴好,回头炫耀似地向他指了指自己的耳垂,笑道:“那是我挖来抓鱼的坑,没想到先抓了一只蛤蟆!”
崔恕顿时气结。用力想要跃出来,然而泥土太湿软,越是用力,越是往下陷,只得耐住性子慢慢向外挪,眼中早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她跑得远了。
虽然身后没有人追,但糜芜还是越跑越快。崔恕只是没有经验,并不知道该怎么走湿地,所以才暂时困住了,但以他的能力,应该很快能找到窍门,出来也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她得赶在他脱身之前找到皇帝,说服皇帝不要答应他。
依附别人,什么时候都比不上自己硬气,崔恕对于她即便再不一样,她也不想一辈子看他的脸色,还要跟后宫的女人们争斗。
很快瞧见了福宁宫的大门,糜芜飞跑着冲了进去,虽然于理不合,宫人们知道她深得帝心,谁也不敢拦她,倒是崔道昀听见动静,扶着汤升走出来看时,正好看见她飞奔而来,由不得问道:“怎么了?”
“陛下!”糜芜这才不跑了,快步走过来搀了崔道昀的胳膊往屋里走,窥探着他的神色说道,“我方才跟六皇子有些争执,捉弄了他,他大约待会儿就会过来,要是他来了,无论他说什么,陛下都不要答应他好不好?”
崔道昀眸中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捉弄?他倒是没想到,他那个似乎无所不能的六郎也有被人捉弄的一天。他温声问道:“他想要朕答应什么?”
糜芜犹豫了一下,才道:“他不想让我做陛下的女儿。”
果然。崔道昀点头道:“那么你呢?”
“我想。”糜芜仰着脸看他,眼巴巴地说道,“先前陛下的安排很好,陛下不要答应他好不好?”
门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陛下,六皇子殿下来了。”
跟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崔道昀抬眼向门外一望,紧跟着便看见正抬步迈过门槛的崔恕,他一张脸带着怒气绷得紧紧的,赭红色长袍的下摆湿了一大块,袍角上隐约能看见泥土,再往下看,两只丝履都已经湿透,鞋帮上也有泥土的痕迹。这就是糜芜说的捉弄?这样看起来,他却是吃了大亏。
糜芜也是一怔,连忙低了头。原以为崔恕会先回去换了衣衫鞋袜,谁知他竟是只是在水边胡乱洗了一下便过来了,糜芜有些想笑,又有些忐忑,这下是彻底惹恼他了,只盼着皇帝能站在自己一边,让崔恕打消先前的念头。
耳边听见崔道昀温声说道:“六郎先去换了衣服鞋袜,有什么事待会儿再说。”
崔恕看了糜芜一眼,跟着快步走到崔道昀近前,一撩袍双膝跪下,沉声道:“儿臣恳请父皇将江糜芜赐予儿臣为妻!”
作者有话要说:小崔:□□?□□?□□?
小崔:算你狠!
第106章
日落之后,拾翠打探消息回来,轻声向糜芜说道:“姑娘,六皇子殿下还在里面跪着呢。”
糜芜忍不住走到窗前,向着后殿的方向望了望,门窗虚掩着,自然是看不见的,然而她眼前却仿佛出现了崔恕挺得笔直的腰背,还有袍角鞋底上干了的泥水痕迹,算算时间,他已经在里面跪了两个多时辰了,以他的性子,大约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门外有传膳的宫人提着食盒络绎不绝地往里面走去,糜芜轻声问道:“他是不是该用膳了?”
虽然没提名字,拾翠也知道她问的是崔恕,便道:“汤总管说,除非陛下答应,否则殿下不肯用膳。”
糜芜下意识地又向那边望了一眼,心中有一丝感慨,却又有点好笑,自言自语道:“这么大个男人了,还用这种小孩子的招数!”
拾翠近来跟她熟的多了,犹豫着说道:“姑娘,奴婢觉得殿下对姑娘挺好的,为了姑娘还这样求陛下,就是奴婢在旁边看着,也有点不忍心。”
糜芜笑着摇了摇头:“要是谁对我好,我就得答应谁,那就算有十几个我,也不够给的。”
她见拾翠仍旧是一副懵懂的模样,便伸手一点她的额头,道:“傻子,别人给的再好,也不如自己有,我干嘛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做,去看他的脸色!”
后殿之中,崔道昀摆摆手,示意把晚膳送去偏厅,自己弯了腰,温声向崔恕说道:“起来吧,跪了两个多时辰了,也该起来用晚膳了。”
“父皇不答应,儿子就不起来。”崔恕只是纹丝不动,沉声说道。
崔道昀想了想,索性在他跟前坐下,慢慢说道:“婚嫁之事,原本是要你情我愿,她既不肯答应,你又何必强求?”
“父皇,儿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向您求过什么,”崔恕抬头看着他,目光灼灼,“这是儿子第一次向您张口,我只求她。”
崔道昀一时竟有些语塞。说到底,这些年来他的确有些对不住这个儿子,除了最初出宫时给了金银和人马之外,后面的时间里,他从来都是不闻不问,而这个儿子也从来没有麻烦过他,还在关键的时候出了大力,于情于理,他第一次开口求他,他无论如何都应该答应。
可糜芜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什么物件,无论她是出于什么考量,她都已经拒绝了嫁给崔恕,他不想勉强她。
“六郎,”崔道昀斟酌着说道,“你可曾想过,她为什么不肯嫁你?”
崔恕抿紧了嘴唇,便不说话。固然近来父子两个的关系比他刚回宫时缓和了许多,但在他看来,还远远不到可以倾谈的程度,更何况他也从来没有把情爱之事向旁人诉说的习惯。
崔道昀见他不答,也猜到他心中仍有芥蒂,想了想又道:“你与她都是锋芒毕露的性子,相处起来自然艰难,不过这世上,原本也没有哪两个人天生就处处合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棱角,若想相处得宜,总要有人退让一步,包容一点,若是谁也不肯退,最后只能是两败俱伤。”
崔恕仍是不说话,心里却听了进去。回想起来,她对皇帝,对谢临,甚至对那个毫无用处的江绍都比对他要柔顺,而他们对她,似乎也都没有他那种步步紧逼的感觉。
再细细一想,她有很多次都曾埋怨他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她,埋怨他不让她自主,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拒绝了他,但她心里是喜欢他的,他无比确信这一点,她只是不喜欢他这么强横地对待她。
娶了她以后,他会试着对她温和一点,只要不是要紧的事情,也都可以由着她的心思来,但现在不行。现在必须按照他的意愿来办,他要定了她,她休想跑。
崔道昀说了半天,总是等不到他回应,心知他不会,便站起身来,道:“朕要去用膳了,你再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回去吧。”
“父皇答应了,儿子就起来。”崔恕淡淡说道。
崔道昀看他一眼,到底还是抬脚走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此时正是秋冬交替之时,地面又冷又硬,崔恕听着隔壁低微的杯箸相碰之声,看着眼前摇摇的烛光,低下了头。
她就在不远处,然而,她却一眼也没有来看过他。他的这些坚持,她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情爱之事,于他而言,始终都如蚀骨毒药,戒不掉,又咽不下,其中的苦涩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然而,那苦涩中的一丁点微甜,也足以让他留恋至今,怎么都不肯松手。
崔恕直了直腰身,,梳子
偏厅中,崔道昀放下牙箸,温声道:“六郎还跪着呢。”
糜芜只管拿了他的碗,又盛了一勺百合粥,道:“陛下再吃一点好不好?这个粥清润化痰,最适合这时候吃。”
“委实吃不下了,”崔道昀任由她把碗放在跟前,却不去拿,只道,“朕的身体自己知道,如今也只是用药吊着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糜芜心里却是一阵酸苦,只得含笑说道:“冬日正是养病的时候,好好养几个月,等开了春就好了。”
崔道昀微微一笑,道:“且不说朕,只说六郎那边,你准备要朕怎么办?他说了,要是朕不答应,他就不起来,你也知道他的性子,肯定是说到做到的。”
崔恕……她如今,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糜芜低低一笑,轻声说道:“就算不吃饭,总还是要睡觉的吧?不信他能扛下去。”
“朕觉得他肯定能扛下去。”崔道昀道,“要不要跟朕打这个赌?”
糜芜怔了一下,跟着摇了摇头。皇帝说的是对的,崔恕太骄傲太固执,无论有多难,他都不会退,只是,难道为了他不肯退,就要把自己搭进去吗?她想她还没有那么好心肠。
可是眼下,该怎么办?
“若是你信得过朕的话,不如让朕替你们想想法子。”崔道昀接过茶盏漱了口,温声说道,“这么拧着不是办法。”
糜芜松了一口气,皇帝能这么说,肯定已经想好了对策,无论什么时候,皇帝总是这么让人安心。
在这一刹那,竟有个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要是崔恕也能像皇帝这样,该有多好!
gu903();下一息,她赶走这个怪念头,从宫女手中接过热手巾把子递给崔道昀,轻声说道:“我都听陛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