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不肯说,那就罢了。”谢临在黑暗中转头看她,咧嘴一笑,“我生平最不喜欢勉强别人,尤其是你。”
“多谢。”糜芜翻了个身,“我要睡了。”
早些睡,养好了精神,明天,就是上场厮杀的时候。
谢临凝神细听,她的呼吸越来越轻,绵长平静,让他的呼吸渐渐也平静下来,渐渐变成了她的节奏。她应该已经睡着了,可他却睡不着。
生平第一次与年轻女子独处过夜,尤其那人又是她,谢临以为自己会紧张,但此时却十分平静舒展,仿佛一切本来就该如此。
想起那天去她家里,当着众人跟她说了那些话,当时江家那些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他不是不明白那些人心里在想什么,但当时对于他来说,也只是见不得美人受欺负,纯粹想要替她撑腰而已,然而此时想起来,他本来应该,把话再说的再明确一些的。
从前从没想过成亲之类的事,然而此时想起来,也许他当时就该提亲,江家人肯定会答应,她也应该会答应吧?
谢临在黑暗中看着糜芜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他完全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不过,他就愿意这样护着她宠着她,答应她所有奇奇怪怪的要求,纵容她所有古怪的想法。
更鼓敲响三下时,谢临仍旧没有睡着,正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却忽然听见糜芜的呼吸急促起来,像是喘不过气一般,又短又快,谢临不觉坐直了身子,凝神细听。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床铺上也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她在抓挠着什么,谢临忙快步走过去,刚要唤她,突然听见她带着急怒骂了声:“滚开!”
大约是梦魇住了。谢临俯低了身子,伸手去摇她的肩膀,低声唤道:“醒醒……”
糜芜在乱梦中突然惊醒,不假思索,扬手就是一巴掌,骂道:“放开我!”
谢临在急促中只来得及一偏头,她的手掌擦着他的脸颊划过去,留下一丝微微的疼,谢临伸手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别怕,是我。”
糜芜猛地睁开了眼睛,脑中有片刻的怔忪,跟着慢慢恢复了清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做噩梦了?”谢临抬手抚上她的额头,薄薄一层汗,想必她在梦里很是害怕吧。
这让他的心软到了极点,他试着想要拥她入怀,轻声道:“不怕了,有我在。”
糜芜躲开他,低低一笑,道:“吵醒你了?”
“我本来也没睡着。”谢临见她躲开,便也没再勉强,只道,“你梦见了什么?说出来就不会再怕了。”
梦见了什么?梦见了那架怎么也爬不上去的竹梯,尘封多年的往事。糜芜在恍惚中低声说道:“梦见了从前的事。”
谢临沉默了片刻,让她在梦里都这么害怕愤怒,肯定是极不好的事情,也不知她那些年吃了多少苦。他默默地拉过她,拥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不怕了,都过去了。”
糜芜觉得鼻尖上有点酸,轻笑一声推开了他,道:“是,都过去了。”
抬手用衣袖抹去额上的汗,糜芜笑着说道:“我一直都有这个毛病,若是太紧张或者心里有事,总会做这个噩梦,平常倒真是从来没再想起过。”
“是什么噩梦?”谢临起身倒了一杯温水送到她唇边,柔声道,“也许你可以跟我说说。”
从来不曾跟人说过的,但此时,也许是太慌乱,也许是谢临太温存,糜芜抿了一口水,低声道:“梦见有恶人在追我,我想爬梯子逃走,那梯子总是摇晃着断开,怎么也逃不出去。”
谢临拿着水杯的手攥紧了,这不是噩梦,这应该是她经历过的事,所以才会让她这么惊恐害怕。
“不怕了,以后有我,”谢临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我护着你,再不必害怕了。”
糜芜抽出手,摇了摇头:“不,以后我不会再怕了。”
她将青云直上,她会有能力护住自己,护住自己在意的人,曾经的恐惧紧张,只不过是场噩梦而已。
夜幕降临,崔恕风尘仆仆踏进门来,顺手摘下头上的斗笠,挂在了墙上。
“主子,张离有急信传来。”何卓双手奉上卷成细筒的纸笺,低声道。
急信?崔恕心里突然就有些不好的预感,忙抬手取过,急急地拆开了。
几行字瞬间看进眼中,崔恕的脸绷紧了,她跑了,在张离的眼皮底下,一招金蝉脱壳,逃得无影无踪。
这几天,正是皇帝秋猎的日子,这个狡猾的女人!
“最快速度传信给张离,让他加派人手,去暮云山行宫带回江糜芜!”崔恕嗤嗤一声将短笺撕得粉碎,怒意翻涌,“你即刻回京,协助张离,不计任何代价,一定要带回那个女人!”
何卓快步离开,崔恕咬紧了牙,他早就知道她不会安分,所以才命令张离寸步不离盯紧她,可她竟然还是跑了!
她那样撩拨他引诱他,她要他娶她,他也已经答应了娶她,他甚至还吻了她,在经过这些之后,在他为了对她的承诺辛苦奔波的时候,她竟然转头要去攀附皇帝!
她说过,她只要最强的男人,无论哪个都行——崔恕重重一拳砸在墙上,他会是最强的一个,她休想逃出他的掌握!
拳头收回来时,掌骨处已隐隐透出血色,崔恕抬眼望着窗外越发深沉的夜色,心如火烧。她此刻,必定在暮云山某处,他会成为最强的一个,不管她逃到哪里,他都会亲手抓住她,一寸寸拆开她一身艳骨,仔细看看她的心肝中,到底藏的是什么!
四更鼓响,糜芜在乱梦中见到崔恕愠怒的脸,她清晰地知道这是梦境,知道此时他再强大,也对她无可奈何,于是向他笑得妖娆,轻快地说道:“这回可是你输了。”
“醒醒,”谢临的声音突然打破梦境,“咱们该起来了,趁着这时候人少,我带你出去。”
糜芜睁开眼睛,正对上谢临笑意深深的桃花眼,他弯腰站在床前看她,低声说道:“昨晚你不是问我会不会梳男子的发髻吗?要不要试试?”
糜芜无端便有些怅然,坐起身慢慢拆散了发髻,向着他嫣然一笑,道:“谢临,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会让你失望的。”
她注定要让他失望,她要的,从来都不是他。
“什么?”谢临看着她,一颗心不觉沉了下去,却还是带着笑意说道,“我没听明白。”
“你明白的。”糜芜绕过他,跳下了床,“有没有替换的衣服?给我一套。”
“早已给你备好了。”谢临拿过桌上的竹青色袍服,递了过去,“你去帘子后面换上吧。”
眼看她转进了帘幕后面,谢临背过身去,片刻后,却又忍不住回头向帘幕的方向瞟了一眼,帘子轻轻动了下,也许是她换衣服时不小心碰到了,谢临忙转过头,心里砰砰地跳了起来。
也不知她穿上他的衣服,会是什么模样?那袍子她穿着想必大了不少,会不会露出破绽?她那样绝色的容颜,即便穿了男装也很难掩饰吧?她执意要留下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她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也不会无缘无故说会让他失望,她在暗示他,而他在假装什么也没听明白。
身后脚步一动,谢临立刻转过身去,迎眼就见糜芜穿着那件袍子,披散了长发,拉开帘幕走了出来。那袍子对她来说有些宽了,意外地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衬得她轻盈地像要随风而去一般。
谢临怔了片刻,一点欢喜慢慢地弥漫出来,摇着头轻声说道:“并不像男子。”
“也许弄好头发就好了。”糜芜笑着说道,“我的梳子还在你那里吧?”
谢临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那把金背螺钿梳,向她晃了晃:“在这儿呢。”
糜芜在椅子上坐下,带着几分调侃说道:“我有好几天没洗头发了,你别嫌脏。”
“怎么会。”谢临轻轻拿起一绺黑发,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嗅了一下,鼻端全是幽细的香气,怎么会脏?
他用那把小小的梳子,慢慢给她梳通了头发,顺滑的发丝像流水一般,在掌中指尖缠绕着,谢临有些不舍得就那样放开它们,然而窗帘外的天色越来越亮,时候不早了,他该快些。
发髻很快梳完,谢临拿起一支青玉莲花簪固定住,轻声道:“好了。”
“怎么样,像不像男人?”糜芜回过脸来,扬着眉毛向他笑问。
怎么会像?这样一张脸,即便是瞎子,也不会错认作是男子。谢临摇了摇头:“不像。”
男人的房中并没有镜子,糜芜想了想,起身取下墙上挂着的长剑,铮一声抽了出来,剑光凛冽,照出她如水的容颜,明眸皓齿,红唇嫣然,即便像男子一样束发,却怎么也不像男人。
糜芜抬眼向谢临一笑,道:“果然不像。”
“这样不行。”谢临看着剑身上映出的她的容颜,语声低沉,“还是别去了吧。”
她要去做的,应该就是那件会让他失望的事。谢临犹豫摇摆,既想蒙蔽着耳目,不管不顾地遂了她的心愿,又想留住她在身边,遂了自己小小的心愿。
“还是得去。”糜芜左手拿着长剑,伸手从桌上拿了螺子黛,笑道,“看看这样行不行。”
她照着剑光,慢慢地描粗了眉毛,又在上唇一左一右画了黑黑的两笔,权作是胡须,跟着取过粉盒,细细敷在唇上,掩住了嫣红的唇色。
“这样呢?”糜芜笑着回头看谢临,问道。
谢临只是瞧着剑身上迎着的她的容颜,慢慢地摇头:“还是不像。”
任凭她如何修饰,总是艳光难掩。
“就是这样吧。”糜芜笑着回头,对着剑刃照了照,“不像就不像吧。”
反正见皇帝时,也得洗掉这些痕迹,眼下只要溜出去,溜到猎场,寻到皇帝就好了。
谢临一颗心越来越沉,他看着眼前一泓秋水般的霜刃,突然觉得,她就是那柄剑,瞬间向他露出艳丽的锋芒,瞬间却又收敛了,空留他在原地怅然。
“借你头巾一用。”糜芜抬手将长剑推回剑鞘中,拿起桌边的网巾试着向额上套去,然而她从不用这些东西,一时之间不得法,总也戴不好。
“我来。”谢临从她手中拿过网巾,仔细罩在她浓密的头发上,束紧了带子。
心底的失落怎么也压不住,谢临忽地抬手,擦去了她特意描上去的两撇胡须,笑了起来:“还是不去了吧,你这幅样子,肯定会被认出来。”
“要去呢。”糜芜绕开他,迈步向外走,“一定要去。”
她需要权势,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就是她的目标。
推开门扉,外面的天色还只是蒙蒙亮,糜芜低了头,拢紧了领口,快步向院门走去。
谢临很快追了上来,默默与她并肩,没再说话。
两个人沉默地迈出院门,默契地闪进了大道旁的树林,踩着修建整齐的草地,向着昨日来的方向走去。
又过片刻,谢临忽地一笑,道:“现在,是不是该告诉我你准备去哪儿了?”
糜芜也笑,道:“随便走走吧。”
江绍说过,皇帝会按着惯例在秋猎第一天往东边山谷去猎鹿,眼下只要甩掉谢临,在那边候着就好。
“糜芜,”谢临低声叫了她名字,停住了步子,“必须要去吗?”
“转过身去。”糜芜道,“你在这边等着,不许回头。”
谢临没动,只是低头看她,唇边带了笑:“你要做什么?”
“人有三急,”糜芜笑了下,“你转过身,不许回头,我到那边去一趟。”
谢临慢慢地转过身,垂下了眼帘。这不像是实话,但他希望是实话。
轻快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谢临只是静静站着,没有回头。心里有杂乱的念头,也许她已经改变了心意,也许她很快就会回来,也许一切都只是他无稽的猜测。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再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天光渐渐亮起来,灯笼一盏盏被宫人熄灭,巡逻的禁军列队从大道上走过,谢临只是背朝着她离开的方向,安静地站着。
他一直都不喜欢勉强别人,一直都认为,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就该让她自由,不过也许,是他弄错了,也许她之所以毫不留恋地离开,就是因为他不够强势。
假如他强硬地留下她,也许她,就不会走了。
周遭的声响越来越嘈杂,皇帝已经结束整齐,带领僚属准备出发,谢临心中,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明,整座暮云山,所有的人都是为皇帝而来,她,也不会例外。
谢临握紧了手心中那把金背螺钿梳,神色一点点冷硬起来,并不是她让他失望,是他一开始,就用错了方法,不过今后,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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