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糜芜来到花园最东边的小湖边,一带假山挡住了去路,转到山背后,眼前出现了一处粉墙灰瓦的幽静院落。
糜芜快步上前,敲响了紧闭的门扉。
一个中年仆妇开了门,疑惑地看着她。
糜芜敛衽行礼,轻声说道:“麻烦你回禀一声,就说孙女糜芜,特来拜见老太太。”
中年妇人匆匆回去禀报,不多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进来。”
糜芜迈步向内走去,踏上矮矮的台阶,走进光线幽暗的内室,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妇人坐在椅上,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谁让你来的?又是谁教你这么叫我?”
正房中。
顾梦初皱着眉头,低声训斥江绍:“不是说好了让那个乡下丫头住后罩房吗?你为什么擅自做主让她占了倚香院!”
江绍沉声道:“母亲,她如今是您的女儿,我的妹妹,侯府的小姐,请您给她留几分体面,不要再讥讽她的出身。”
顾梦初冷笑一声,道:“我便是不说,难道她就不是乡下丫头?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住好房子!”
“母亲,儿子不明白您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敌意。”江绍看着她,目中满是疑惑,“当初不是说好了吗,江家的将来都在她身上,我们该当尽力与她维持关系,为何您一直咄咄逼人?”
顾梦初一脸不屑:“就凭她?妖妖调调,一看就不是正经人,侯府能指望她?”
“可你也亲眼见了,她与那人生得几乎一模一样。”江绍目光悠远,“母亲,您一直在追问她的娘亲,难道您认识她娘亲?难道,她真的与侯府有瓜葛?”
顾梦初还没答话,就听王嬷嬷在外头回禀道:“太太,侯爷,大小姐去找老姨奶奶了。”
“什么?”顾梦初顿时变了脸,“谁许她去的?简直无法无天!”
三省斋中。
随从低声说道:“主子,江侯带回来的那个糜芜,刚刚去后花园找刘姨娘了。”
崔恕手执卷册,一目十行地看过去,淡淡说道:“这种无关紧要的人,以后不需回禀。”
作者有话要说:糜芜:听说我是无关紧要的人?
崔恕:……
我错了,我打脸……
真香……
第4章
后花园中。
糜芜跪在刘氏面前,神色恭顺:“老太太在上,请受孙女一拜。”
“老太太?”刘氏拧紧了眉,“你找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老太太。”
“称呼只是虚名,您是老侯爷的生母,就凭这一点,您就是这府里最尊贵的人。”糜芜恭敬地说道。
刘氏,上上代忠靖侯的妾室,上代忠靖侯江嘉木的生母,顾梦初的庶婆婆和死对头。
江嘉木娶顾梦初时,嫡母已经过世,府中是刘氏当家,顾梦初身为嫡出长女,心高气傲,怎么都不肯对庶婆婆刘氏执媳礼,刘氏心里不忿,便想着法子折腾她,两人就此结下梁子。到后面江嘉木袭了爵位,本想上折子为刘氏请封诰命,顾梦初却求娘家出面,搅黄了此事,至此,两人成了不死不休的对头。
进京的路上江绍曾把府中的情形大致向糜芜说过,但这些内幕肯定不会说,不过周安年纪小,糜芜三套两套,连蒙带猜,到底将这些阴私之事问出了不少。
眼下顾梦初对她十分敌视,江绍碍着母命,不可能事事都替她出头,侯府里唯一能与顾梦初抗衡的,就只有刘氏。
刘氏看着她,冷冰冰地说道:“我不喜欢听这种没用的漂亮话。你叫糜芜是吧?进府还不到一个时辰就闹得鸡飞狗跳,还能寻到我这里来,我看,你也不是个安分的。”
“若是个安分的,只怕就要被太太和王嬷嬷踩到脚底下了。”糜芜的声音低下去,眼睛渐渐湿了,“孙女也不知道哪里犯了太太的忌讳,自打进门后就没给过我好脸色,还骂我是牛鬼蛇神……”
刘氏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姓顾的一向眼睛长在天上,看谁都不如她,更何况你是乡下来的……”
她留意到她似乎要哭,便有些不耐烦:“我最不喜欢人动不动就掉眼泪,有什么好哭的,她骂你两句你能掉块肉不成?”
就见糜芜眨眨眼,那点还没来得及掉下的眼泪瞬间便缩了回去,立时又变成笑靥如花:“祖母教训的是,那么,我不哭了。”
刘氏怔了一下。回想起来,自己年轻那会儿跟后宅的女人争斗时,将将才有这样收放自如的演技,眼前的少女年纪不大,竟有如此造诣,又想起她三言两语就哄得江绍当众训斥了王嬷嬷,这样的人精到了府里,还不够顾梦初喝一壶的?
她心里想着,脸上的神色便缓和了些,轻哼一声道:“起来吧,跪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正经主子!”
糜芜站起身来,笑道:“孙女头回见祖母,怎么不该跪?”
“你不用跟我嬉皮笑脸地套近乎,”刘氏指了指脚边的小杌子,示意她坐下,“我也不是傻子,说吧,你跑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糜芜侧身在小杌子上坐下,说道:“太太处处为难我,我想求祖母庇护。”
刘氏看她一眼,道:“你先说说看,你有什么值得我帮你的?”
“侯爷身份尊贵,却亲自去乡下接我回来,还有太太,一看见我就变颜变色。”糜芜抬眼看她,“虽然我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我想,我肯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祖母,只要您肯庇护我,孙女就和您一道,把该属于您的东西要回来。”
“该属于我的?”刘氏瞥她一眼,“我都这把年纪了,折腾那些做什么!”
糜芜道:“还是得折腾的,最起码,要先从后花园搬出去。”
周安说过,刘氏是在江嘉木过世后才搬到后花园的,刚才进来时她留心看过,这里地势低湿,如果下雨肯定要淹水,刘氏上了年纪,绝不会主动搬到这种地方,多半是顾梦初弄的鬼。
刘氏冷哼一声,道:“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刚从乡下回来的毛丫头,怎么这样精明?”
糜芜嫣然一笑:“祖母,我生着这张脸,家里又那样贫苦,若是不精明些,只怕早就被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虽然各怀心思,但一个美貌少女笑着说出这样的话,到底还是勾起了刘氏心底的一丝怜悯。刘氏叹口气,幽幽说道:“连我都被扔在这种地方,还能怎么庇护你?”
“眼下我只想向祖母问几件事,”糜芜道,“其他的,咱们以后慢慢再想法子。”
刘氏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道:“说吧,要问什么?”
糜芜仰起脸,问道,“我长得像谁?”
“宫里的惠妃娘娘,”刘氏毫不犹豫地说道,“上个月刚刚薨了。你长得跟她几乎一模一样,只有眼睛不太像。”
糜芜怔了一下。她想过各种可能,却从来没想到答案竟是这样。若是这样,那么接她来侯府,就更不会简单了。
她又问道:“太太认得惠妃娘娘吗?”
“岂止是认得,”刘氏冷笑一声,“惠妃是她表妹。要不是仗着惠妃的势,她怎么能在府里作威作福!”
不对,不是这样。顾梦初看见她这张脸时,分明是厌憎到极点的模样。
糜芜思忖着,又问道:“侯爷说我娘是当年被老侯爷收房的婢女,祖母可知道她吗?名字叫做丁香,太太应该也知道的,而且很可能,太太跟我娘有什么过节。”
“没听过,”刘氏道,“我儿房里的人我都记得,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她长得什么模样?”
糜芜犹豫了一下。顾梦初一直在追问娘亲的相貌,可见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要不要说实话?可若是不说的话,又问不出刘氏口中的实话。
糜芜看着刘氏,决定赌一把:“我娘皮肤很白,中等身材,大眼睛,高鼻梁,左手手腕上有一颗红痣,京城口音。”
娘亲去世的时候她年纪太小,其实并不记得太多,这些都是阿爹告诉她的,肯定不会有假。
刘氏皱眉细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没有这么个人。”
糜芜一颗心沉了下去。刘氏没有理由骗她,那么江绍为什么说她是他妹妹?顾梦初又为什么知道娘亲手上的红痣?
“也许我娘不是丫头,而是府里其他人?”她不甘心地追问。
“可以了。”刘氏摆摆手,“头一回见面,你一口气问了这么多,我也都跟你说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乏了,你走吧。”
糜芜一阵失望,却还是站起身来,恭顺说道:“是,那孙女走了,祖母保重。”
出了院子,糜芜凭着记忆往回走,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一段从没见过的围墙,糜芜站住脚,无奈地笑了一下,看来她,走错路了。
来的时候遇见了打扫的婆子,给她指了路,原本想着记性好,应该能摸回去,没想到到底还是记差了。
她抬头看着日色,推测着西边的所在,试探着往那边走去,刚走出两步,身后一声轻响,回头看时,一个红衣少年正从墙头跃下,看见她时怔了一下,问道:“你是谁?”
糜芜也怔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崔公子?”
青天白日,虽然是翻墙进来的,但对方衣饰华贵,见了她也不惊慌,显然不是贼人。侯府中年轻一辈的男子,除了江绍之外,就只有老侯爷江嘉木收留的故交之子,崔恕。
红衣少年笑起来,道:“不是。”
他上下打量着她,问道:“我从未在侯府见过你,你是谁?”
糜芜猜不到他的身份,又见他不肯表明,便也只是一笑,道:“那么,再会。”
她快步离开,红衣少年饶有兴趣地目送她消失在花木深处,这才转身向南,走到尽头处推开角门,大步走进三省斋中,叫着崔恕的表字说道:“明恕,我刚在花园里碰见一个美人,江家什么时候有这种人物了?”
崔恕坐在棋坪前,拈起一枚黑子,淡淡说道:“大约是江绍刚从乡下找回来的妹妹。”
“是吗?生得并不像他,倒是很有几分像薨了的惠妃。”红衣少年道。
崔恕手中的黑子便迟迟没有落下去。
糜芜一路向西,刚刚找到来时的路径,抬头就见王嬷嬷带着锦衣和几个婆子气势汹汹往这边来,老远就一指她说道:“太太有令,把她给我捆了!”
锦衣带着婆子便往前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先听见糜芜问道:“锦衣,我罚你跪两个时辰,谁许你起来的?”
锦衣一脸得意,道:“王嬷嬷让我起来的,太太有令,让捆了你发落呢!”
“是么?”糜芜微微一笑,“谁传的令?”
“我!”王嬷嬷昂首挺胸走过来,“传太太命令,糜芜虐待下人,不服管教,立刻捆起来动家法!你们还不赶紧动手!”
婆子们得了命令,忙跟在她后面挽衣服撸袖子,一副强要拿人的架势。
树影背后,崔恕负手而立,神色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丝毫没有出头制止的意思。
“你不上我可就上了,”红衣少年跃跃欲试,“我最看不得美人受欺负。”
崔恕没有说话。
王嬷嬷走到近前,伸手向糜芜肩上抓来,只听啪一声脆响,糜芜重重一掌落在了她的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见面,嘿嘿~
第5章
四周一片寂静。
许久,才听见王嬷嬷嘶哑着喉咙叫道:“你敢打我!”
她跟着顾梦初这么多年,在侯府也只比主子差一点,从没有谁敢这么待她。
糜芜拍着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声音清冷:“打的就是你。”
放下手时,脸上已经一片寒霜:“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看在太太面上叫你一声嬷嬷,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敢在我面前动手动脚了!
“让一个下人对着小姐喊打喊杀,还敢把脏手伸到小姐身上翻衣服,如果这就是侯府的规矩,我还巴巴地回来做什么!我这就走,宁死不受这口恶气!”
话一说完,她立时迈步往前走,谁也没想起来拦她,那些婆子们目瞪口呆,早已愣住了。
“好一朵带刺的玫瑰花!”红衣少年的眸子亮闪闪的,“明恕,难道她真的要走?”
“不会。”崔恕的目光追随着糜芜的身影,淡淡说道,“她在赌。”
赌侯府接她回来是别有用心,赌他们不敢让她走。
可此时糜芜的心里,一半是在赌,另一半,却真是有些想回家。家里虽然苦,总有阿爹相依为命,那几间破屋之中,总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不像这里,一重重全是冰冷的算计。
她找不到症结在哪里,既如此,不如撕破脸一闹,总会有个结果。
树影后面,崔恕低声吩咐随从:“通知紫苏,及时把倚香院的动静报给我。”
他转身离开,红衣少年紧走两步跟上他,道:“我有些不放心,王婆子凶悍的很,只怕她这么硬来要吃亏,不然你找个借口去看一眼?有你在,王婆子总会有些顾忌。”
崔恕看他一眼,道:“回来头一天就把侯府闹得天翻地覆,还敢打王婆子,你觉得她会吃亏?”
“你呀,真是心硬。”红衣少年摇摇头,“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王婆子可是在侯府横着走的人物。”
“想帮你帮,我没兴趣。”崔恕脚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