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蔺笑了一下,“他知道我要问他什么?”
“小的不知,他只是叫小的这么说。”
晏蔺拿过卷轴,打开。一幅李广射虎图。
熹帝三子,大皇子晏沉,当今太子;二皇子晏蔺,逍遥逸王;三皇子晏风,太子胞弟,天才将军。
晏风十六岁镇守边关,四年间得胜无数,奇战如缕。下月十七,乃其二十生辰。熹帝特典召回,承欢膝下。
皇弟生辰,他这个做哥哥的,虽无旨回不去,但心意还是要送到。
送什么礼,他想了三日,未果。今年特殊,着实令人头疼。
晏蔺确实准备问棠篱,既是求教,也是试探。哪曾想棠篱突然倒下,令人猝不及防。然,人虽倒下,事情却早已做好。
太子病重半年,朝中人心涌动。皇帝此时召回晏风,不言而喻。
他虽远在弥城,然身份特殊,一举一动亦受人关注。
晏蔺送晏风的礼,没人在意,逸王送晏将军的礼,无数双眼睛盯着。
晏风有无争储之心,风向成迷;晏蔺有无争储之心,风向成迷。
这寿礼,既要和睦隆重,表达真诚祝愿,又要克制谨慎,不能有所偏颇。
然,多事之秋,不管送什么,有心人都能做文章,如何在此微妙中平衡各路有心人,极难。
李广射虎图。
妙极。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李广射虎图》,一类有心人,看射“虎”;一类有心人,看“李广”。怎么猜都可以。
却正因为什么都能猜,所以不好猜,也不敢猜。
晏蔺盯着图看,半晌一笑。能揣摩人心,已是难得之才,揣摩之精,行事之准,更是难得中难得,除此之外,又先行一招,步步人前。
此心可叹。
“孙神医怎么说?”
“身中奇毒,无药可解。”
慧极必伤,天妒英才。可惜。“回魂丹无用吗?”
“能缓一时。”
“来人,把回魂丹送去。”
醉生楼。
鄢月看了一眼房间。空无一人。桌上一信——我走了,勿虑。
她叹一口气。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按梨胭对棠篱的了解,若他没死,只会去两个地方。一是逸王府,二是秘林。
她就在弥城,自然决定先去逸王府寻人。然,她才从醉生楼出来,所奔不过半里,熟悉的黑衣人包围了她。
她叹一口气。就只想好好找个人,怎么就这么难呢?下一瞬间,梨胭眼神一厉,射出飞镖,镖镖朝黑衣人心脏而去,中者十之五六。
啧,飞镖好难。
五人倒下,包围露出缺口,梨胭飞奔而出,来不及看方向,径直逃开。
她一直跑,一直跑,也顾不得看身后的人,只想赶紧拉开距离。
狂奔一个时辰后,她往后一看,唔,黑衣人不见了。她又凝耳细听,周遭寂无人声,看来是真的甩掉了。
梨胭几步跃到小溪旁,捧水喝了几口,心情甚好。她以后一定天天跑竹筒,再也不偷懒。
梨胭去到最近一个城,江州。一看地图,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出百濮郡,进入永津郡。此刻再跑两座城,她就能到达楚都。
往回,黑衣人追杀;往前,暗部人数增多。
棠篱从昌城出发,最有可能会先去逸王府。然距离那日刺杀,已经月余,说不定他已经启程上路,往楚都而去。
回弥城,去楚都,二选一,是个问题。梨胭蹲在江州城外,一边在泥里打滚,一边头痛地想,怎么办?
决定没想好,但泥巴已经滾得差不多,她滚上岸,又在草地上滚了滚,晒了半天太阳,好不容易把衣服晒干,她再次滚进泥里,又混了一些味道浓郁的草叶,来来回回三次,她终于满意,看了看河水中倒映的小乞丐,进城去也。
样子隐藏了,气味隐藏了,既不用怕暗部,也不用担心黑衣杀手。梨胭对自己的样子很满意。
然,有一点不是很满意。
她又脏又臭,即便包里有银子,卖食物的人一看到她过去,都嫌恶地挥挥手,将她撵开。
她想吃。
梨胭看着卖桂花糕的小贩、扛冰糖葫芦的大爷、推蜜饯果脯的小二一个一个远去,抹了一把脸,算了,找棠篱要紧。
“要吃桂花糕吗?”身后,清亮的童声响起。
梨胭扭头一看,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长得珠圆玉润、粉嫩可爱,他背着小包袱,穿着一身宝蓝色织锦长衣,粉粉白白的手上,拿着一个桂花糕。他红嘟嘟的小嘴软软咬了一口,方方正正的桂花糕便缺了月芽儿似的一小块。
他连着咬了两口,才恋恋不舍将桂花糕递给梨胭:“吃吧,很甜。”
梨胭没有接。吃过的,怎么吃呀?
小男孩见她不接,从怀里掏出一袋金丝蜜枣,拿了一颗,咬一口,递过去,“这个也很甜。”
梨胭:?
见她还不接,小男孩眉头皱起,小声嘀咕:“你一个乞丐还挑食啊?”
梨胭听到,哭笑不得,正欲反驳,小男孩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鸡腿,左边咬了一口,右边咬了一口,递给她:“这是肉呢。”
是肉呢,左边一个月芽,右边一个月芽,咬的位置一模一样。梨胭气道:“你们大人没有教你吃过的东西不能给别人吃吗?这是没礼貌的行为。”
小男孩摇摇头,闻言有些惊讶,“在我们家,我吃过的东西给别人吃是恩赐呢!”
这是哪家跑出来的大少爷?梨胭转身欲走,小男孩拉住她脏兮兮的衣袖,想了想,把一袋金丝蜜枣给她,“吃吧,我去给你买桂花糕。”一颠一颠跑走了。
嗯……一个善良的大少爷。
最终,梨胭吃到了所有她想吃的东西,小男孩站在她身边,也吃得津津有味。
他问:“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这么惨呀?你的父母呢?家在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去的。”
梨胭眼睛都不眨:“父母双亡,没有家,不用了。”
他又问:“你穿这么薄晚上不冷吗?你睡哪儿啊?是不是几天没吃东西了?”
梨胭面不改色:“不冷,有睡觉的地方,不饿。”
小男孩看着她啃了三个鸡腿,心想:明明很饿呀。
吃完了所有东西,梨胭放了一锭金子在他手里,“谢谢你,好人有好报。”棠篱说,不知道怎么报答别人的时候就给一锭金子,是人都会喜欢的。
她身上十锭金子,好多呢。
小男孩将金子放进荷包,跟在梨胭后面,道:“你不用怕麻烦我,我今天出门就是为了帮助别人的。”
“我不用你帮。”
“我想帮嘛!”
“谢谢,不用。”
“你遇到什么难题啦?告诉宝宝嘛,宝宝帮你。”
“宝宝是谁?”
“我的名字。”
梨胭停下来,一字一顿:“宝宝,谢谢你,但是我不用。”
她看了周围一眼,鼻子动了动,很好,没有追杀的人,她两步跃上房顶,欲用人类轻功的速度甩开小公子。
未曾想她刚一落地,一个小小的身影也跟着轻飘飘落在身旁,小男孩眼睛一亮:“你是不是乞丐大侠呀?故意穿成这样,游戏人间,遇到不平之事就惩恶扬善?”
梨胭瞪着他:“你会武功?”
宝宝点点头,笑容明亮:“会呀会呀,我武功可厉害了。”他再次抓住梨胭衣袖,“大侠,你带上我吧,我和你一起闯荡江湖。”
梨胭神色严肃,问:“江湖是哪儿?”
宝宝见她神秘深沉,心中一转,这是在考验他呢!他想了想,也严肃回答:“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梨胭摇摇头,怎么是个傻子?
宝宝见她摇头,心中焦急,以为答得不够好,忙道:“邪恶之处,魍魉人间;正义所到,才是江湖。”
梨胭找不到棠篱,亦不知从何开始,心中正烦呢,小孩缠她太久,耐心渐渐耗尽,拨开他的手,二话不说飞走了。
小男孩这次没有追上。
梨胭找来纸笔,蹲在护城河边,学棠篱的样子,画棠篱。
然,想得很美,画得一般。梨胭看来看去,觉得自己肯定能认出,旁人不一定,还是该画更像一点。于是撕了重画。
这一画,直从日上三竿画到日薄西山,画纸耗尽,终于有了一张满意的。
棠篱曾说他的样子不能见人,所以戴上面具。梨胭时刻谨记,画的也是带着面具的样子。
想了一天的问题也有了答案——鄢月在弥城,去信一封,让她帮忙继续打听棠篱的消息;自己先去秘林,有就最好,没有就再出来找。
她充满希望,一个晚上跑完江州城,没有闻到棠篱的味道,随后她飞上江州城,在城门上大大咧咧贴上棠篱的画像,画像下写了一个暗号——院子。
棠篱若在她之后到达江州,看了画像一定明白。
然她前脚刚走,后脚巡逻的侍卫就发现了城墙上的画像,领队气急败坏:“胆大包天,目中无人!城墙之下,可允人随意张贴?!来人,给我撕下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东西!”
等侍卫把画像拿下,领队的眯眼一看,气得七窍生烟——乱七八糟,这画的是人是鬼?!难道有人故意挑衅官府?真是好大的胆子!
梨胭一无所知。
趁着夜色,梨胭快速掠过江州城,欲往下一座城去,一出城,就隐约听到有一熟悉的声音。
“我们去哪儿啊,师父?”
“为师带你闯荡江湖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耶!”
梨胭身形一飘,转瞬到了二人身后。一个,是她白天遇到的宝宝;一个,是身穿青色麻衣的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把弓,打猎用的那种。
梨胭秀眉一颦,冷声道:“你谁?”
男子吓一跳,夜色森森,梨胭披头散发,面容脏污,犹如女鬼,他颤声道:“你……你谁?”
宝宝见是她,眼睛一亮:“姐姐,他是我师父,百步穿杨,神弓天赐,我们正要去闯荡江湖呢!”
梨胭盯着男子看了一会儿,伸手一抓,把他腰间金丝银线缝制的荷包扯下,然后一把提起宝宝,转身飞走,没有一句废话。
她将人带回江州城,直接将其丢在官府门口,转身欲走。
一双小肉手抱住了她。
梨胭瞪着他:“男女授受不亲。”
宝宝瞪着她:“我还是孩子。”
“一样的,不分男女老少。”
宝宝松开她,紧紧拽住她的腰带,笑嘻嘻:“那就这样吧。”
两个人对视半晌。
梨胭道:“我要找人。”
“找谁?”宝宝大眼睛扑闪扑闪,“我们一起找呀。”
“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丧命。”
他神色徒然兴奋,眼睛更是亮得不行,“真的吗?这么刺激的吗?”
梨胭:“……”
说时迟那时快,宝宝突然飞檐走壁起来,轻功诡谲,身形灵巧,他飞了一圈,随后一掌劈向路边石狮,石狮瞬间爆炸开来,声响吓人。
他收掌蹲到梨胭身边,乖巧可人,“我武功超厉害的,姐姐你带上我吧,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确实很厉害,这样的武功,只要不遇上情兽一族,寻常武林高手,奈何不了他。
武功高,人傻,容易被人骗去做坏事,还不如她带着。她去楚都,五六日即可来回,既让他体会了江湖,也保了他性命。
“带上你也可以。”梨胭道,“你得听我的,不许乱来。”
“好!”
“风餐露宿,要吃苦耐劳。”
“好!”他立马在地上滚了一圈,把衣服弄得脏兮兮的,又抹了抹脸,笑容发亮,“像这样吗,姐姐?”
梨胭犹豫着点点头。
宝宝看着她,兴奋极了:“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桂城。”
“现在就上路吗?”
“是。”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跃上房檐,轻功如烟,一会儿就消失在江州城里。
风中有小孩兴奋的声音:“哇,晚上赶路是这种感觉啊!”
棠篱从鬼门关又走了一遭。他醒来,孙神医摸着他的脉搏,眉头紧紧蹙着,白色的胡须也似乎皱成一团,他道:“你所中之毒,闻所未闻,老夫生平第一次见。”
棠篱不语。
“此毒霸道,中此毒者一日之内黑血便冲破奇经八脉,毒入肺腑,无力回天。然因你本身内力雄厚,此毒冲不破内力周天,被压制在体内,二者抗衡,黑血被截堵,内力难以运转,形成微妙平衡。”
棠篱心下一惊。他有武功?
“虽侥幸未毒发身亡,然气血不通,淤滞五脏六腑,依旧没有有效的法子。你只能慢慢耗下去,耗到油尽灯枯;要不就是有一天黑血冲破十二经脉,你将立刻爆体而亡……”孙神医叹气一声,“此毒狠辣,老夫无能,救不了你。”
棠篱咳了一声,“医者仁心,您已尽力做了该做的,神医不必挂怀。此乃在下命数,怨不得别人。”
“少思虑,少忧疾,还可活三月矣。”
“在下谨记。”
喝完药,施完针,孙神医一走,棠篱便坐起来,打开信盒,片刻不停开始看信。
这些信都是各处寻找小狐狸的人送回的,他每打开一封,心就提起来一下,期待忧惶,既想得到消息,又怕消息是坏的。他一连看了五六封信,信上都是同一消息——无。
他胸口刺痛,如锥刺骨。棠篱闭上眼,小憩一会儿,随即又打开一封——无。
gu903();他看这个字已经麻木,“无”或许是最好的消息,只要他没亲眼见到小狐狸的尸体,他就能继续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