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给你擦擦。”沈欲拎着我一只耳朵,像拎小耗子。他的手很热,尽管我耳朵上有伤但忍疼任他摆弄。
真的很疼,我时不时抽一下嘴、倒吸一口气,耳朵后边自己看不到,可能有一道口子。但我看得到沈欲的脸,他越擦越皱眉头,可能是注意到什么伤了。最后他揪着柔软毛巾一角帮我擦眼皮,我闭上眼,兴奋得眼睫毛不停地抖。
像脱了一层灰尘凝固的硬壳,原本的我被沈欲擦出来了。
这时沈欲才眉头舒展有了笑容,我看不懂他的开心,把我的脸擦干净就这么有成就感么?如果让我给他擦脸,我不仅会笑,极有可能立刻给阿洛打个电话,显摆一下自己遇上了东方美人。
“怪不得,总觉得你的脸有点不一样,原来是混血。”沈欲突然说,弯腰拧热毛巾搭我肩上,搭在我刚刚定型的骨架子上。
“混一点。”我的心思全在眼前这缸水里,浑浊不清的水让我心绪不宁。要是在老家就好了,圣彼得堡一路沿西伯利亚大铁路到中俄边陲,我认识不少人,可以拉着他们和沈欲聊花样百变的话题,甚至吹吹小牛。
而不是傻乎乎坐在热水里一问一答。
“混一点?”沈欲的语速完全是将就我,“为什么就混了一点?”
“妈妈也是混血,我混了一点俄国,就一点点,不很多,我……我像中国人。”我开始试着说长句,坐姿端正双腿并拢,水面露出一对膝盖。几道擦伤被热水泡得很红。
“你可不像中国人,我倒觉得你像刚从俄罗斯过来的。”沈欲蹲下来,“腿上怎么也有伤……你别动,我给你拿药去。”
他说中文和别人不一样,好听,嘴唇的颜色也好看。我用热水拍了拍脸,眼睛里是闪亮,胸口里是第一次情动的悸动加紧张,两只手扒住浴缸边缘怕他不回来。
早知道沈欲会给自己上药,就应该找个山坡滚下去,滚一身伤。到处都是水蒸气,我再泡下去绝对晕了,沈欲站在盥洗台边翻塑料袋,周围像起了雾,光像教堂里加过光环的那种。他背对着我,背影都比别人的好看。
“沈哥,你多少岁?”我等不及地问,俄国人成年后会魁梧得多,沈欲的身体不魁梧。
“我?”沈欲回身看我一眼:“我比你大,20岁了,再过生日21。”
水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烫了,可浴室里的温度不断上升,我用水乱洗脸,突然对自己还没成年的年龄很不满意,沈欲已经20岁了,我还是个未成年。
如果我很成熟,是不是就能找到更多话题?这时沈欲过来帮我上药,可能是碘酒,抹在伤口上很疼。膝盖上有,手上有,脸上有,耳朵后面也有,沈欲给每个流血的地方上药,我疼得龇牙咧嘴。
自己有这么怕疼?我不记得,我应该不怕的,但是沈欲照顾我的时候,我就怕了。
他好像不是很多话的人,我把自己的手洗了好多遍,脸也洗了好多遍,裹着雪白的大浴巾眼巴巴地站着。沈欲不和我说话,我就像被强行轰出家门的狗。
我想和他说话,可又怕自己没轻没重瞎胡说把他弄烦。
这几个月的日子确实过乱套了,其实我很爱干净,以前借宿在寄养家庭里也没脏过。可能是被亲生父亲放弃的打击太大,我选择浑浑噩噩,没有钱,也没有干净的衣服穿。现在后悔也没用,我攥着浴巾同时纠结地攥着拳头。人真的不能堕落,是自己中文太差还是招沈欲生气了?还是说自己太脏给他留下了坏印象?还是说,他不喜欢混血?
我真想告诉沈欲,其实我这个混血毛子混得一点都不好,还不如不混。
俄国人和俄国人扎堆,中国人和中国人扎堆,偏偏自己和阿洛这样的混合品种两边排挤。阿洛是爱尔兰人的后代,被骂天生的红头发杂种,自己更惨,被骂得一无是处。
阿洛小时候长得比较高,一直能护着我,我发育晚,12岁之后才开始长个头,去年终于超过那小子。上学起阿洛的红头发就经常惹事,被大几岁的男生揪着,一路拖到湖边,直接踹进去。
我也跟着跳进去捞他,湖水很冷,周围都是冰。他们朝湖水里扔石头,只要我们敢浮上来喘气就要打出我们的脑浆。他们骂我们,像骂两只串种的杂种狗。
他们瞧不起我,我都记住了,我是一个很记仇的人,发过誓将来要报复,把他们沉到贝加尔湖里。可现在我把仇恨誓言主动抛到脑后,还报复什么?根本不值一提。
人不应该只顾得仇恨,总有好人出现。我只想沈欲和我说话,别嫌我没人要。
沈欲可能也被烤热了,他解开两颗扣子,打量我扔在地上的脏衣服。“你还有别的衣服么?”
我摇头,怕他不喜欢我沉默的交流方式赶紧开口:“没有。”
“那就先穿我的吧,不过我的衣服你穿上可能不合适。”沈欲出去给我拿,不一会儿抱着一堆进来。他别过身,我赶紧穿上,好像洗了这么一个热水澡,我又找回一些从前的自己。
以前我不理解街上的流浪汉,觉得他们很懒,也很失败,明明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去工作?现在轮到自己,我懂了,如果一件坏事足以摧毁你的信念,那人生就像一场坠机,飞不上去。
无所事事和自我麻痹是有毒的,我这几个月中毒,沈欲是解药。
他给的是白衬衫,我身上没擦干,领口不小心湿了。我小心翼翼地穿,不想把衣服搞脏,他还拿了一件U型领的白色跨栏背心,但是我没有穿。
等我从浴室出来,沈欲已经脱了衬衫,我便看到了他的背心和肌肉轮廓。莫代尔棉松松垮垮贴住他的腰身,紧紧扎进牛仔裤里。
肌肉真紧,真好看,我开始想象他的腰什么样。他的牛仔裤我穿着还可以,没有踩着裤脚,虽然他比我高,可这说明我的腿差不多长。
老维说有些人20岁之后还会长高,我觉得我肯定会。最起码要长过沈欲,因为年龄比他小就不能再比他矮了,这样才能显得自己成熟。
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他问我饿不饿,我点头,从镜子里看到全部蔫下去的金头发。在别人面前我想把头发立起来当个铁皮刺猬,在沈欲面前,我就想让他帮我擦脸。
看到我点头,沈欲刚坐下又站起来了,我偷偷瞄他的腰,希望可以拿空气当掩护。他泡了两碗加量的方便面过来,往碗里挤榨菜、挤火腿肠,我的胃用不断收缩的蠕动提醒它真的饿了,可我只想狠狠揍它一拳告诉它忍着。
沈欲一定不会喜欢别人狼吞虎咽,忍着。忍这个事我经常干,别人有的东西我大多不曾拥有,比如爸妈比如稳定的零花钱,比如一个随时等着自己的家,所以挨了欺负我就忍。但我又记仇,可以说每次忍得很难受。
现在忍得心甘情愿。奇怪,明明和沈欲刚认识,可我眼前多了一段台阶,往上走一步,就和过去说一声再见。
我故意慢慢吃,很有家教的样子。沈欲吃得也不快。他问了我几个问题,爸妈知不知道我跑出来了,跑出来多久,有没有报警,具体住在哪里,我都摇头,假装听不懂糊弄过去。他被我搅糊涂了,大概是摸不透我到底听不听得懂中文,最后问我读到高几了。
高几?高几是什么东西?我真不懂了。他换了一种方式,问我在哪个学校上课,耽误的课程怎么办。我这下听懂了,告诉他回去再补。
听到我回去补课,沈欲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我猜他可能很喜欢读书。我就不喜欢,我喜欢画画,可是没有机会去学。
我可能有病,喜欢看好看的东西,看到喜欢的就想据为己有。但我兜里的卢布不允许我这么做,好看的画、雕塑、摆件,甚至一条毛毯,我都要看着别人买走它们。现在我又犯病了,沈欲是一个漂亮的人,我想攒攒钱。
沈欲的饭量没有我大,方便面吃了几口就说饱了,剩下的给了我。我全部吃光,又喝汤,他看着我吃,伸手摸我的脑袋。
“别和家里人吵架,回去和爸爸妈妈认个错,一定要好好读书,上个好大学。”
我咬着火腿肠点头,摸头是给我的奖赏。
吃完这顿他开始收拾残局,告诉我他要去照顾姥爷了,下午还要推姥爷出去晒太阳,我有点嫉妒他的姥爷,谁不想和沈欲一起出去晒太阳呢?
沈欲把我留在屋里,让我好好休息,伤口疼了就睡觉。可是我没法休息,脑袋里胡思乱想,生怕睡一觉发现这是梦。卖火柴的小女孩烧光了火柴才看见烤鹅和奶奶,最后死掉的时候手里紧紧握着火柴。我没火柴,我只有打火机,要是我发现这是梦,我就把打火机打几十万次,烧了自己,重新再梦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奶乔:沈哥拎我耳朵,好幸福!
感谢在2020-04-2514:50:38~2020-04-2614:47: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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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番外-《脏狗》4[VIP]
屋里出奇安静,身上的白衬衫有魔力,穿上之后我便不想在闹腾,想当一个老老实实的乖孩子。沈欲的姥爷……沈欲的姥爷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一个人闲得无聊,站在窗边往外看。阳光灿烂一片大好,晒得玻璃微微发烫,羡慕姥爷,我把手压在窗上想象和沈欲一起晒太阳的感觉。
那大概就是,暖融融被晒化的幸福吧?
我不太喜欢晒太阳,因为热,相比之下更喜欢下雪,雪越大越高兴。俄罗斯的雪经常下很大,小时候看过一条新闻,有人在暴风雪天气里开车出去,最后车冻住了人活活冻死。可下雪让我快乐,冷就喝酒。
我喝酒很早,第一次尝到酒精是老维给的。他有毛熊一样的体型,能喝又能吃,到了冬天就拎着我瘦长的胳膊在冰水里涮来涮去,直到慢慢习惯冬泳。我一直坚信自己不怕冷是被冻出来的,稍稍暖和一点就浑身难受。
今年年初的冬天我在黑龙江过,不算很冷吧,我第一次站在大兴凯湖这一侧看到了冰排,将近两米高的白色巨冰挤向我,我一下子就哭了。
真好看,以前我只能站在小兴凯湖那一面,那边是风吹起来的源头,只能看到碎冰,但看不到壮观的跑冰排。我只能想象,想象我的小情人把礼物送给我,想象中国这边的家人,希望他们没有忘记我。
不想了,我很久没有这样满足过,肚子里有吃的,穿干净衣服,洗过澡,还有一张床。沈欲不回来,我就乖乖睡觉,不给他添麻烦。
白天睡觉比较浅,不会梦游。晚上就不好说了。我爬上沈欲的床,尽量不乱动他的东西,显得自己很有家教。
再睁眼,我看到了沈欲的脸,应激性地坐直起来。群租房住久了就会这样,不习惯睡醒身边有人盯着,想摸包里防身的小刀。
“吓着你了吧?”沈欲手里拿着被子,像是要给一条不信任人类的流浪狗盖上,“你不用怕。”
怕?怕你?我皱起眉头,虽然自己这几个月瘦了十几斤但打赢沈欲还是绰绰有余,哪怕他有身高优势。
“你都睡着好几个小时了,肚子饿不饿?”沈欲问,我不相信,可看着墙上的挂钟目瞪口呆。真睡着了?竟然还睡到下午?
“肚子饿不饿?”沈欲又问,他靠近的时候我想闻闻他身上有没有晒过太阳的味道。
“饿……”我猜能睡这么久是真的太累了,群租房总是吵吵闹闹,没有静下来的时候。
“饿了就起来吃饭吧,来。”沈欲伸手拉我起来,我抓住手如同抓住一根绳索。他声线柔和,可自己的火气太盛,声音焦躁无比。
那只手的掌心很湿润,我突然口干舌燥,想抽烟。于是我提出要求,还说你要是不喜欢烟味我可以去楼下抽。可沈欲没有,他让我去洗手间,但是要记得打开排风扇。
我钻了进去,急不可耐地磕出一根烟叼住,可耗了半天才点上。他用手拉我起来,我想念他拉我的手的感觉,传递过来了信任和暖意。烟吸一口,我仰着脸往上吐一口,考虑自己还能和他聊些什么。可烟雾飘来荡去最后沉下来,在我眼前缭绕。
对着镜子,我尴尬地笑了笑,抽完烟又整了整发型。聊什么这个问题可以往后放,当务之急是今晚怎么办?沈欲不可能收留我啊,我也不好意思赖在这里。
可是我错了,等我洗手间出来,沈欲正抱着一床新被子。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用很平常的语气告诉我晚上他可以打地铺。
我的天!我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还是说了谢谢。我还想说其实自己可以打地铺,从小经常睡在地板上,但又怕沈欲觉得我事多,不好照顾,所以赶紧答应下来。
吃完饭,我还想和他多聊几句,但沈欲很快又要走了。他说要去照顾姥爷,下午要陪姥爷散步、泡温泉、看电视。他让我别出声,乖乖地躲在屋里,姥爷不会发现。就算被发现也没事,有他在,没事。
“谢谢沈哥,我很乖的。”我点点头,忍不住想象他散步、泡温泉、看电视什么样。
真羡慕姥爷啊。
他离开房间,我又回到一个人的状态。这真不好,我他妈竟然无法忍受一个人独处了?我逼自己冷静,不冷静的话会办事毛躁,显得很不成熟。
可笑,自己什么都没有却想显成熟。我无事可做又躺回床上,无意中发现沈欲放在枕下的课本。
有好几本,其中一本是英语,一本是数学。我打开它们,英语勉强还能看懂,课本里密密麻麻的英文段落全有标注,还写了很多中文。
这一定是沈欲的上课笔记。他好认真,学习成绩肯定很好。另外一本我完全看不懂,数学啊,真难。
这都是些什么?我翻来覆去地看,但还是无法参透公式和图形。这些对我来说太难了,我真该好好读书。
屋里的一切都那么干净,我坐在床边,把一本完全看不懂的数学看了十几遍。在数字和符号从我眼前消失的刹那,我想不明白沈欲为什么对我这么放心。
他不怕我偷他的钱么?他不怕我是骗子么?他不怕我是一个在逃犯什么的,做出伤害他和他姥爷的事么?
能住这个酒店的人肯定家庭条件很好,他就不怕我偷几样昂贵物品,然后消失不见么?想到这里我打量四周,发现一件昂贵物品都没有。
怪不得不怕,看来有钱人都是财不外露。我继续看书,仿佛在看他。
沈欲傍晚没有回来,大概和他姥爷在外面吃饭。我睡了一觉,听到门外有声音才醒。隔着一扇门我偷听他们聊天,偷听电视机里说话的人声,只希望沈欲的姥爷赶紧犯困,他回来。
但老头困得很晚,沈欲回来的时候已经快9点。他问我饿不饿,我饿,但是我摇头。他看上去很累了,拿了睡衣就去洗澡。我心里升腾起莫名的兴奋。
沈欲把我偷偷养在屋里了!这么一想,我觉得我们之间有某种关系,我们一起做了坏事。
沈欲洗澡比我快,带着一身水的味道回来。可能什么味道都没有,但我觉得就是很好闻,认定是水味。他看上去真的累了,打了地铺就躺好要睡,睡前和我简单聊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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