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君殿对他来说空的可怕,怎么可能拿不出一间屋子来为百川弄个像模像样的书房,但他就是希望百川能经常和他挤在这样一间放满东西的屋子里。
就像今日他明明看见周雨将妖界公主的信札随意放在百川那堆东西里,也故意没有拿出来。明明知道百川可能没什么反应,也连对应的话都想好了。可是百川继续问了下来,他心中一喜又想要更多。
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猎人,以爱的名义为他建造了一座最华丽的宫殿,待他住了下来,再大手一挥显出宫殿的本质来。
然后再告诉他别难过,这绝对是世界上最华丽的笼子。
我不愧是鬼王,整颗心都黑乎乎的。
他谴责完自己,又继续难过又庆幸的想到百川从不爱金钱财富,再豪华的笼子也锁不住他。
……
以往的孟婆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面色红润的,看不出来是阴间的人,总是笑着给过路的每一个人倒忘川水。
今日她依旧笑着,只是连勾起的嘴角都显得格外牵强。百川觉得很是不对劲,却也不好问什么,便只是简单地寒暄了几句。
望乡台那儿站了个年轻的男人,身着一身素袍,看起来生前家境不错,但是却显得风尘仆仆,站在巨石劈成的石台上一动不动,面上满是不忍。百川过去时他也没有动静,出于好奇,百川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一片模糊。这才想起之前牛头说过,望乡台追寻的是人心中想要回家的信念。
那么他的家在哪儿呢?
神界倒是有那么一个小院子,但是现在那里死气沉沉,实在不能被称之为家。
“命归黄泉,何以忧天下!”
那个男子说着,并没有看着百川,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忧天下?这话实在格局大,百川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
想问为何要忧天下,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万一这人回答忧天下百姓之苦可怎么办,那可是不可想象、不可计数的忧啊!
或许是感受到了百川的目光,亦或是他自己在转世之前想最后找个人说一说,哪怕对方明显不是个人也行。
“周国即将水患,本是天灾,可避。后成人祸,避无可避。”说着又苦笑一声,“可是我走遍大街小巷,走过官府衙门,无人听信。”
“我姜刊一生贫庸,借祖上余荫,免去操劳贫困,富足多年,不曾为善,死不足惜。可是……周国百姓呢?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如百川想的那样,说完这些,他便出了望乡台,准备往生了。
只是走的时候嘴里依旧念念有词,问婴儿幼童何辜、问文人善士何辜、问北街柔儿何辜……
北街柔儿?
想来应该是心上人吧!这还是看话本才看明白的,话本真是好东西,讲述各种人家悲欢啊!
风神姐姐曾说,六界中凡人最苦,苦无止尽,又怎么是“人生八苦”概括的全的呢?生生世世,一辈子接着一辈子,又有多少人是真的无辜呢?上辈子犯下的错,这辈子来承担,又是否真的公平呢……
说不尽,道不明。
……
“九凊,人可能会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吗?”晚间吃饭时,百川忍不住问道。大晋北境几年的相处,他们早已不再相互客气了。
当然,百川也并不真的明白,至是觉得九凊实在孤独多年,各取所需罢了。
九凊放下筷子,认真道:“可能,仙人托梦、祖上显灵,这些并不是凡间故事里才有的,本就是真实存在的。”
“可是人界之事不可随意插手啊?”
九凊的眼神突然复杂起来,温柔又严厉,“这些你不是最清楚了吗?”他看着百川的眼睛,又补充道:“插手了就要承其因果,间接的就会好一些。所以他们托梦,而不直接干预。”
“不像两千年前的你。”
九凊的语气带着哀怨,百川心里却涌过一阵暖意,那些日子已经离他很远了,义无反顾的“拯救苍生”的那个水神神君,他自己都要忘了,可是现在九凊不仅记得,并且还会责怪他的“不懂事”。
“今日我在望乡台遇见一个人,他说周国即将水患。”
他说的很是随意,像是在描述一件旁人的小事。虽然这件事说起来的确是旁人的事,但是偏偏是水患。
又是水患。
他不说,九凊却也懂了。
“若我有一日引水淹了我这鬼君殿,也是水神殿下的错?”
不等百川回答,九凊又道:“若是,那我现在就去引水来。”
九凊又看懂了他的想法,他的自责。可是却丝毫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他只好顺着他问:“淹了这鬼界殿,我赔不起可怎么办?”
软硬不吃,还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九凊突然伸手捏了捏百川鼓鼓的脸,恶狠狠道:“我是在让你赔吗?”
这动作太突然,百川有些蒙了,小声嘟囔着:“是你让我赔的啊……”
九凊气乐了,挑着眉道:“若真淹了,你自然陪的起。”
数尽六界,望穿秋水,还是只要你。
这话放在心上,兜兜转转无数遍。最后却只是给对面夹了个猪脚:“快些吃吧,饭菜要凉了。”
第15章欲2
第二日一早,百川就知道昨日望乡台那个人说的水患是什么了。
一大早刚吃完早饭,九凊就莫名其妙非要他留下,要给他画一幅丹青,硬是摆了两个时辰的姿势,浑身上下都僵了,好不容易被放出来,准备去忘川活动活动筋骨,结果被满路的魂魄和鬼差震惊了!
整条黄泉路,从头到尾就没断过人!
他们大多面庞浮肿,身上还滴着水,眼白多的吓人,俨然一副溺死鬼的模样。
正巧马面经过,百川给他拦了下来:“已经缺人到这个地步了吗?怎么连你都要去压魂?”
毕竟牛头马面在鬼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般都是在鬼君殿当值的,平时下达任务也是九凊或者周雨、无常直接吩咐。
马面一脸无奈:“这次周国半夜突发大水,淹了半国,死了不少人。半夜来不及安置,就直接送往往生了。不过连向生小公子都去了,您不知道吗?”
向生刚搬回鬼君殿没几天,就说要去周雨那儿跟周雨学剑,成天早出晚归,也不知道找个好点的理由,跟周雨学什么剑。想起来百川就有点来气,只好道:“可能是被周雨带去的吧,你快去忙吧,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知会一声。”
马面走了,百川突然想起九凊今日的反常来。看着那黑压压的人群,也不活动筋骨了,转身向鬼君殿走去。
与外面的喧闹不同,鬼君殿一如既往的安静,殿里当班的也都去压魂了,显得格外空旷,百川站在书房门口,看着那个被文书挡住了大半的、几乎整个人都要融进鬼君殿深蓝色的墙壁里的身影。
百川这才真正意识到他的孤独。
百年、千年、亦或是万年,一个人在这座宏伟的宫殿里,做着身份尊贵的王。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甚至连说话的人都少有。
这人间百年流浪、几乎是无家可归的孤独在这一刻都显得不值一提。
他终于知道这是多么残忍的惩罚了。
他大步向九凊走去。
起码现在他不会是一个人。
九凊早就知道他来了,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来,下意识的勾起嘴角:“你来了啊。”
“九凊,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九凊放下笔,习惯性的晃了晃脖子,“陪陪我就好了。”
“我给你揉揉脖子吧!”我想陪陪你,即使你从不曾提起你的孤独。
九凊知道百川想帮他做些什么,这样他也可以安心些,便笑着应下。
百川绕到他身后,闻到了淡淡的檀木香味,是他最喜欢的安神香的味道,不过他至今也只以为是九凊本就喜欢,他手法生涩的揉着九凊的肩,无意中看见九凊案前放的是周国水患的死伤统计,还没仔细看,便听九凊说:“明日我要去人界一趟。”
百川手上动作不停,无意识的越发温柔起来:“是这次的水患吗?”他想起了望乡台上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说的那些所谓天灾人祸。
“周国水患事发突然,恐有内情,无常打探了些消息,那些消息被打理的很漂亮,太漂亮了,看起来毫无破绽。”九凊简单的说了一些。
消息太漂亮,这看起来很正常,但却也是最不正常的。
向来水利修缮是抢手活,无非是因为其中可谋之利诱人,水患淹了半个国,这是前所未有的,而且据说这次洪水并没有多惊世骇俗,明显就是人出了问题。这样一来,与那人说的天灾变人祸也解释得清了。
可是现在一切都被合理安排了,除了几个小的官员,甚至没有拉任何一个四品以上官员为这次水患垫背,偏偏还找不出漏洞来。
周国皇帝不愿自己背这千古骂名,最后拉了工部侍郎背锅,还趁机打压了一下当朝丞相,给他安了一个失职之罪。
“我怀疑有人界之外的力量干预。”九凊这样得出结论。
虽然九凊说的是怀疑,但是百川知道,若不是确认了这一点,九凊是不会亲自前往的。
他似乎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我同你一道去。”
九凊闭上眼睛感受着肩上的力道,没有转过身来,百川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他落下一个字:“好。”
向生又压完一个魂,看了看最后为数不多的魂魄,在轮回镜前拍了拍衣服,又拍拍手,一副完成了艰难的工作要功成名就的模样。
周雨正好过来,见他这样问道:“小家伙,你要上哪儿去啊?现在可没人可以教你练剑写字。”我和无常可还没有忙完呢!
向生满脸笑意:“师父要带我出去玩!”
这下周雨可不乐意了:“什么!去哪儿?去哪儿?”
“师父说先去吴国,再去周国,可能过段时间才能回来,”想着周雨还有工作,又说:“我会想你的,还会给你带礼物!”
周雨哪缺什么东西,缺什么无常早就给他找来了,向生也知道,说这话主要就是安慰他一下。然后周雨听了突然跳的老高,简直一点都不像鬼界文职大佬的模样,他大喊道:“吴国!!!吴国苏州甜饼!我要去,我也要去!!!”
说完便飞速向鬼君殿的方向跑去,脚步虚浮,非常完美地利用了鬼的优势。向生看着那个背影,不合时宜的想到:是个做鬼的好苗子啊!
就这样,向生虽然没看见周雨与权势争斗的过程,却见证了最后的结果。
因为第二天一早,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时,依旧只有他们三个人,他甚至隐约感觉九凊看他的目光带着丝丝哀怨,他不是很明白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周雨通过他才知道要去吴国,折腾得太厉害了?
他又假装不经意撇了九凊一眼,应该不至于吧:他这表情跟我抢了他媳妇似的!我可没有!不过……鬼界也没有女人啊?孟姨?
想着想着百川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吓得他叫了一声。
“向生你想什么呢?叫你几声都没听见。”少年人的身量长的快,如今只比百川矮了半头,当然和九凊还是差了不少。
向生这才回过神来,“嘻嘻,师父,是现在出发吗?”
因为事态紧急,在路上不能耗费太多时间,三人直接用瞬移术到了吴国某个小院子里。
“这个院子和周雨在鬼界的那个小院子几乎一模一样!”
百川听了向生的话才发现,除了植物少得多,房屋布局几乎没什么区别。百川突然想看看这院门上的牌匾,是不是也写着“不悔堂”。
“这的确是周雨的院子。”九凊道:“是周雨生前住的地方,后来无常又给它买了下来,暂且当做在吴国的据点。”
向生却是有些惊讶,他想起那日周雨的反应。虽说周雨看起来一直都很不着调,但是那日的反应也太大了些,现在想起来怕不是为了什么“吴国甜饼”那么简单,问道:“周雨生前是吴国人?”
“是的。”九凊不再聊周雨生前的事,转言:“周雨这院子常年不住人,现在只有一间主卧,一间小房间可以住。向生年纪小,睡觉怕是不老实,所以向生自己住小房间,百川同我住主卧。”
这话说的坦荡,却也耐不住说服力小了些,所以不等百川多说,便拉着他向主卧走去,只留下向生一个人待在原地,楞楞道:“我睡觉很老实啊……”
向生睡觉老不老实,百川自然是最清楚的,人间百年,差不多一半时候都是同向生同住的,他从小就老实得很。九凊也不过多解释,对他来说自己方才已经解释的够多了。
百川只当他是怕孤独,毕竟两个大男人同住本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便自然而然同意了。
百川先前后看了看,院子整体的布局和摆设都很简单,或许是中间易手过他人,所以没剩下多少生活的气息,杂物也都被处理得很彻底,起码没看见不属于自家的东西。
屋子里的陈设也很是简单,透着一股子书生气。百川知道周雨作为鬼界大秘书,生前是个讲究的读书人,听说还是当时的状元。百川一直暗自讶于周雨的不着调,现在看来怕是另有隐情的。
这一点马上就得到了印证——主卧墙上挂着两幅墨宝,或是前主人也有惜才之心,东西都保存的不错,没有损坏。一副山水画、一副字,上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生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笔墨挥毫大气,颇有气吞山河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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