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
这一夜安眠,东方日出以后,那一簇明火已经成了冰冷的碳灰,宁亡人选择向西而行,去鹿吴山去给信庭收尸,而知重女道君则向北,去雁荡镇接上知逢小道君以后,再一道赶回无名山。
一行人就此分道扬镳,只剩湛离和子祟,自都广之野出发,向东而行。
“我们去哪?”
“你不是说我脑内的针,是东海所出的玄晶石磨砺而成的吗?所以我打算去东海探探情况,说不定会有幕后之人的线索。”
子祟为人乖戾却也单纯,百余种酷刑之下早把这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乍一听到湛离提起,才复又想起来,“哦”了一声跟着他走,只是刚安安静静走了两步,又突然开口“湛离!”
他“嗯”了一声回过头来,便见那一身红黑相间的男人灿然一笑,皓齿明眸:“我喜欢你。”
他愣了一晌,忽然俊脸如烧,迅速蹿红:“你你你你……你说什么呢?”
子祟认认真真,丝毫不知羞耻为何物:“醴女说,如果一直不停地听一个人说喜欢,就很难不动心,所以我也打算一直一直不停地跟你说喜欢,这样你会不会也像醴女喜欢禅灵子一样,喜欢我。”
他脸上更烧得发烫,羞赧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而子祟犹自不愿放过他,继续真诚而恳切地说:“我想让你喜欢我。”
……湛离这会大抵像个炸开的番茄。
子祟见状,咧嘴一笑,透着隐藏得不算明显的坏心眼:“我在努力渡劫,上神难道不应该表示一下吗?”
奈何他根本骗不过湛离,他就算羞愤欲死面红耳赤,也能一眼看穿他的小算计,当下咬牙切齿:“子祟!”
子祟两手一摊:“上神难道不想渡劫吗?感情又不是我们一个人的事,光我一个人努力,不合适吧?”
湛离一磨牙,脸上红得仿佛滴血,紧咬下唇,良久,才仿佛蚊虫一般,用又轻又低的声音磕磕绊绊道:“我……喜欢……你。”
子祟噗嗤一笑:“不行不行,这个不算!断断续续的又不连贯,根本就不是一句话!”
“子祟!少给我得寸进尺!”当他的脸皮也厚如铜墙铁壁吗?
“我不管,再说一遍!”
湛离闻言也算破罐破摔豁出去了,闭上眼一气连珠炮似的大声疾呼:“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湛离喜欢子祟,行了吧!”
子祟于是在乡野宁静的小道上爽朗大笑,那脸上的灿烂,宛如夜空里绚丽而多彩的烟花,放肆而张狂。
只是……
湛离一边看着他笑,一边悄悄拉了拉自己的袖口和衣领,遮住了正在溃烂的几乎惨不忍睹的皮肤。
——使用冠翎是要付出代价的。
闯鬼门的代价,就是身体无故溃烂腐蚀,他尝试用神力来治疗,然而神力却让伤口弥漫得更快,导致他连御风之术都不敢用,只能哄着子祟一块步行。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但……
却下意识地瞒住了子祟。
不让他担心,总是对的。
都广之野本就偏东,两个人一路嬉笑,脚程也不算慢,没走多久,就走到了东海附近的汤谷,湛离正带着子祟往一毛不拔的汤谷山顶上攀爬。
子祟满头热汗,因为太热而不得不解开腕上的束带,转而用来把一直放任自由的头发高高束起:“你不是说去东海找玄晶针吗,这又是哪?”
地狱常年酷暑,就连早就习惯于此的子祟都难以忍受,更何况仙庭娇生惯养的湛离,汗湿薄衫后,不得不更小心才能藏住肩颈处和手腕上的溃烂,大喘了口气,指了指前方山顶上透出的刺眼光亮和那在光芒中向上生长,不亚于建木的冲天之树:“那是太阳的光。这里是汤谷,那棵树,其名扶桑,十个太阳,一个顺着扶桑通天的枝桠飞到天上去当值,其余九个,就栖息在山谷之中。”
☆、神树扶桑
说到此处,他喉干舌燥,干涩得发疼,实在是支撑不住,扒着一块巨石瘫坐下来,连连摆手:“不行了……这里堪比火焰山,实在是太热了,歇会歇会。”
子祟也热得直喘气,在他脚边大大咧咧坐下了,先掏出水囊仰天灌了一口,又极其自然地把水囊给递了过去:“所以你来这到底是要干嘛,是找牛魔王打架还是找铁扇公主借扇子?”
湛离正接过了水囊,也不在乎是他喝过的,正喝了一口,被他这话一噎,生生一咳:“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猴。”
他“嘿嘿”一笑,咧出那颗虎牙来:“你就算是猴,也是其中的美猴王,也是我的齐天大圣。”
湛离没绷住,笑骂了一句“滚”,随后才说:“扶桑神树长在谷中低处,这山谷奇怪,唯一的出入口,就是山顶的天堑,我们爬到山顶,从树上爬下去,到山谷里,找句芒上神。”
“句芒?句芒又是谁?”
他白了他一眼,哭笑不得:“西游记你读了个通透,山海经怎么不念?”
子祟闻言在他膝边轻轻一锤,理不直气也壮:“我又不像你有书念有学上,还不快说?”
他两手一摊,没了办法,只好细细解说起来:“盘古上神开天辟地后,三界已成,却生出了两处变故。”
“其一,是有一部分动物受了上神神力的感染,意外生出了别的能力,譬如能带来瘟疫的跂踵和能克制瘟疫的青耕,有不少动物趋吉避凶,投靠这些异兽,久而久之,天下动物分作两派,便额外生出了不属于三界之中的异兽界。其二,则是虽有仙庭,却空无一人,三界初分之时四时紊乱,晨昏颠倒,为了维持三界平衡,继承了盘古上神神力的异兽界便推举出神,暂时掌管三界运作,直到仙庭的神君体系发展完全,才各自退隐,不问世事。这也是为何三界都对异兽界十分尊敬的原因,因为最初的神,都是由异兽来担当的。而句芒上神,便是曾经的木神,也身兼春神之责。他主宰草木生长,同时也负责掌管农事,人间至今都有祭祀春神句芒的习俗,他退隐以后,便居住于此,顺便监管这十个太阳,以确保轮班秩序不乱。”
子祟听了半晌,没懂,眨了眨眼又问:“所以你找他干嘛?”
湛离长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颇有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沧桑无力感:“我下界之前,曾听闻仙庭的春分上神失踪已久,且人有人魂,神有神格,仙庭上的七月七日长生殿里,供奉着与神格相连的七芯七盏长明灯,春分上神的灯火未灭,则神格未陨。然而却遍寻无迹,此事定有蹊跷,他接替句芒上神的工作已有成千上万年,既然来了东海,问一问句芒上神,又有何妨?说不定……春分上神就在句芒上神这里,也未可知。”
子祟这才沉思静想,凛起了眉目:“你是怀疑,春分上神失踪一事,跟算计我们俩的人,有关系?”
他点了点头:“我确实有所怀疑,不过具体如何,还得问过句芒上神才能知道。”
说罢,将水囊挂在腰间,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前面更热呢。”
子祟无奈,只能大喘了口气,一脸苦色地跟上。
说起来,他自己一个人去不就是了,何必非要拽着他一起?
但想了想湛离让他站在原地不准动,自己飘然离开的背影,还是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行,他一步都不敢放这个人乱跑,鬼知道他一离了自己视线,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两个人这便又顶着热风和高温向上爬了一段,汤谷不同于普通山谷,山脚下并无出入口,唯一的出口就在山顶的天堑上,活像是一只掏了碗底倒扣在此的大碗,而谷中生长着一棵巨树,枝桠向天攀援而上,直入云端,其树干足要几百人才可合抱,上小下大的碗状空间看着硕大,却是光这一棵树,也显得拥挤得很。
树上枝桠横生,开满了鲜红色的花,足有成年人手掌大小,在枝桠间有几只黑色的乌鸦上蹿下跳,尾羽颀长,优美非常,却长着三只脚,黑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彩,跃动间洒下了金粉一般的光屑——
这大抵就是凡间所说的“五彩斑斓的黑”了。
越是向前靠近,温度就越高,子祟抹了把汗,呼了口气:“那是什么?”
湛离喘了口气,浑身是汗,汗液渗进溃烂的伤口里,疼得他直打颤,嘶了一声,生生掩盖住了,才说道:“别碰,离远点,那是三足乌,是太阳的化身。”
他又看了一眼传说中的神树扶桑,白眼一翻:“这树看着其貌不扬的,能抵抗那么高的温度?”
湛离轻笑一声:“不止,这神树,还能让这九只太阳神鸟,站在树枝上用岩浆洗澡呢。”
说罢,纵身往前一跃,轻松跳上了扶桑树枝,往下攀援。
子祟见状,缓了口气,忍着高温也跟着他一起往树上跃去。
九只三足乌惊见他人闯入自己的领地,连忙厉声嘶鸣,凑了过来,围绕着他们俩上下翩飞,连那些光屑都烫得堪比岩浆,湛离不敢妄动,连忙说道:“几位神君,无意打扰,在下准神湛离,来求见句芒上神的,可否请神君放我们下去?”
九只鸟儿又嘶鸣一声,围着他们扇了扇翅膀,似乎在考虑让他们去找句芒上神的事,最终还是纷纷躲开,放他们下去了。
湛离松了口气,抹了把汗回头向子祟说了声“走吧”,便继续往下攀爬。
神树虽高,但枝节横生,只要躲开那几只不□□分,转着小眼珠盯着他们看的一群太阳神鸟,也还算好爬,只是越往下越热,有如火灼,热浪滚滚,汗滴下去,还没落地就蒸发了,甚至这树下密布的石头都是白色的,显然是被高温灼烤成了石灰石,几乎算得上是个大洞穴的山谷只有顶上一个出气口,底下活像是一个闷着发热的窑,腹壁上也被这天长日久的高温给烘成了白色。
在这种几乎艰难的高温之下,扶桑树居然显得清凉起来。
子祟死死扒着树干,下都不愿意下去,热浪熏蒸之下,他的暴戾因子正在血液里沸腾,热得连磨牙都没力气:“所以,你的这位句芒上神呢?”
他再不出现,要出现的就是自己的弑神之心了!
这窑洞除了这棵扶桑巨树和这九只黑得五彩斑斓的太阳神鸟以外,又哪像是有神明久居的地方?
饶是湛离扶着树干唤了两声“句芒上神”,也无人应答。
子祟暴怒之下,杀欲又涌了上来,染红了那双曜石一般的眼,刹那间煞气大作,无端从他身后飞出几十个笑面骷髅来,凄厉的笑声和炸裂声此起彼伏,在窑洞里一遍一遍回荡开来。
炸裂之下尘土飞扬,白色的粉尘呛了湛离一脸,正要说话,却听头顶鸦声凄厉,金光大作,身边气温又迅速提高,不好!
当即拉住子祟往底下一滚,袍角落地即燃,眼见着两个人就要烧成一团火球,哪还顾得上别的,神力迅速凝成结界,把他和子祟都护了起来,再抬头,果见刚刚所踩的树枝上,聚集了几只三足乌,都裹在一团硕大的火球之中,那一滴滴往下滴落的岩浆,却全部熄灭在树上。
一旦动用了神力,身上的溃烂便越发变本加厉地肆虐起来,湛离低低咒骂了一句“该死”,便拽住杀意渐浓的子祟,厉声道:“这是太阳神鸟,动不得的!还想遭天谴吗?快走!”
说罢,便强忍着周身宛如凌迟的灼烫感,腾跃而起,险险擦着树枝和三足乌的火球,就往头顶的出口而去。
而三足乌又岂会轻易放过他们,尖利一叫,阵阵鸦鸣振聋发聩,迅速飞到到了他们头顶,躲在火球之中翅膀一挥,岩浆便如雨而下!
湛离反应神速,当即扬手神力如风卷一般,将二人裹挟其中,巍然不动,用神力将沸腾的岩浆全部冷却成石子。
只是,在神力的快速运转之下,身上溃烂的伤口也在加速扩大,几乎渗进心肺。
他咬牙忍着一声不吭,企图冲破三足乌的防线,带着子祟冲出地面,然而,太阳神鸟们兄弟齐心,仅一瞬迟疑之后就追了上来,九个太阳水泄不通地挤在了出口,洒落的岩浆大雨倾盆,高温之下,只消片刻就烧穿了他的飓风。
眼见着越来越高的温度逼人而来,岩浆几乎要落到他身上,而他竟不知为何反应迟钝,子祟没有多想,先反客为主一把把他拉进怀里,一个旋身漆黑的煞气如火,自他脊背处暴涨起来,然而却依然无法与九只三足乌的力量相抗衡,滚烫的岩浆,就这么穿过煞气,灼在他背上。
等活地狱刀轮处的刀林火雨他也受过,早就惯于疼痛,只轻轻闷哼了一声,紧紧把他箍在怀里,宛如铜墙铁壁一般,煞气紧接着神力充斥在拥挤的窑洞里,却被太阳的光芒一逼再逼,即使有煞气包裹,脆弱的袍角也在更高的温度之下,自己燃烧起来。
……该死!
☆、岁月静好
“子祟!左边!”
他敏锐感觉到怀中人正在从右边挣脱他的怀抱,连忙忍着高温和烧起来的衣服,尽力爆发出最大的煞气,一边挡住头顶足以炼金的太阳,一边向左边窑洞的腹壁轰一声炸出一个坑洞来,仅刹那迟疑,湛离就同时轰向了右边。
——然而力量在高温凌虐之下所剩无几,用尽努力也只炸出一个小小的坑。
幸运的是,前后两次炸裂,吸引了三足乌的注意,堵得满满当当的出口,总算因此而露出了纤毫的缝隙。
“走!”
湛离憋了口气,溃烂的伤口已经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到脸上,一把抓住子祟。就往那缝隙里冲出去。
他所剩无几的神力难以维持两个人的结界,更无法支撑两个人一齐奔赴出口,即使那刺眼的光芒宛如凌迟一般剜剐着他的皮肤,连衣服都烧了起来,却还精准地计算着自己的力量,在最后一瞬,甩手一抛,将子祟推出出口,而自己,却在烈火之中,直直又向下坠去。
子祟一个旋身平稳落地,随后往下一扑,堪堪抓住了湛离溃烂到脱皮的手,烈火顺着袖子攀爬到他身上,他也不顾,用力向上一拉,两个人火球似的,抱在一起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那一瞬,他满脑子只一句话——
“愿随神君,天涯咫尺,不离不弃。”
这一次,换他来把他拽出这深不见底的归墟。
幸好三足乌是受到鵷神管辖的,鵷神负责调解日月时辰,无论是太阳还是月亮,升起又或者落下,都必须遵循鵷神的安排,三足乌十兄弟,同时却只能有一只离开汤谷,灼烈的太阳无法追击过来,而陡峭的山坡又正好让他们俩灭了火,只是,烧伤和精疲力竭让他们俩最后都晕死过去。
相较之下,子祟的伤势要轻得多,他在天黑之前就挣扎着醒了过来,一身狼狈,衣服的袍角被烧得七零八落,手掌之间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连头发都被燎了一部分,满手的血,他低低沉吟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这不是他的血。
是湛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