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尔簪花插满头》TXT全集下载_23(1 / 2)

鲜血迅速在信庭前襟染红了一片,他忽然奋起挣扎,一把抓住了他握刀的手,手指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曲起,发出咔咔的声响,像几截干枯的竹节,撕扯着嗓子厉声喊道:“我花了六十年!六十年!才让你活过来!我为的,是你这一刀吗!”

“生死有命,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信庭,你堂堂正一教真元派弟子出身,为了我一个已死之人宁愿入魔,打破三界规则,害人性命,你魔怔了!”

“所以你现在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吗!”

“是!人皆一死,为什么只有你放不下,师弟,你错了,你却从来不认!”

信庭松开手,灼烈热泪甚至比鲜血更烫,松开手又艰难地揪住了他的衣襟,在他细心抚平了千万次的衣襟上留下一片褶皱,一双浑浊老眼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嗫嚅着唇,忽然笑,声音却一点点弱下去:“宁哥……你死的时候,二十八岁,我死的时候,你还是二十八岁,师兄……我们算不算,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算。”

说罢,他再没等到信庭的那一声“师兄”,用力往前一送,整把刀连刀柄都没在他苍老灰败的身体里。

信庭深深看了他一眼,勾着唇角含着泪,枯枝一般的手,最终还是松开了。

湛离还没有从目睹了一切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就见那男人只顿了片刻,便转身冷着脸向自己走来,下意识就忍着浑身上下的痛楚往后一仰:“你……”

“在下真元派弟子,宁亡人,师弟的所作所为,十分抱歉,神君若想寻个罪魁祸首,找在下便是。”

“为……为什么杀信庭?”

他被复活以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亲手杀了这个,从青春年少,痴痴等他,等到迟暮华发的男人。

他不能理解。

宁亡人回头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之中的苍老尸体,眸中深情似海,乃至于一眼探不得底,却只用一种十分冷漠而生硬的语调回答:“师弟逆天命而行,再加上屡次害人性命,以身入魔,甚至不惜弑神,其罪罄竹难书,到了地府,也是要受尽刑罚不得超生的,但……他若是为人所杀,也算是身负冤屈,则地府量刑,会稍稍减轻一些。”

“你……亲手杀了他,是为了……”

宁亡人小心将他扶了起来,让他坐在那块巨石上休息,随即点了点头,满面寒霜:“他为我入了魔,放不下我的今生,那我……只能赔他一个来世了。”

湛离胸前一片血色,冷汗涔涔,脸色苍白,看着实在是十分狼狈,不过幸好,信庭还算是信守承诺,竟真用人间禁术,将子祟留下的断角,糅合重铸,化而成为了一颗新的心脏,支撑着他的性命,短暂的痉挛之后,手脚便开始逐渐恢复知觉。

“……你既然,已经重回人世,那你又有什么打算?”

宁亡人见他已经能够动弹,立刻就松开了手,后退了一步,掐着一种不近不远的距离紧紧贴着墙:“师弟魔怔了,因此并没有注意到,拘魂之术使魂魄一直处于刀尖火海,受尽折磨。而且,这些年来,我一直看着他,看他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却不能说,不能动,更不能劝。他早知道以我的个性,一定会杀了他,所以,他甚至连自己的坟都立好了。”

湛离想起隔壁简陋的洞穴里缺口的破碗,和那座没有碑的老坟上蔓延的野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具苍老枯败的尸体,有些难受,却又说不上来,只轻轻摇了摇头:“他……信庭,大约在你死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自宁亡人死后六十年,他从来就没好好活着,他给自己立衣冠冢,与蛊雕携手为虎作伥,心甘情愿远离尘嚣蜗居在山洞里,碗是破的,窗是漏的,他的每一天都是得过且过,却在这样的将就苟且里,将宁亡人的尸身,照料得一丝不苟。

他余生只活三个字——宁亡人。

……这算是一种爱吗?

想起剜心之时信庭在耳边说的话,湛离更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宁亡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是我把他变成现在这样的,他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其责在我。他的罪,就是我的因,自由我来替他赎。”

信庭执着于今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逆天改命将他复活,然而,却从未想过,他背负着这数十条魂魄换来的寿命,回到人间,又该以一种怎么样的心态才能苟活下去。

更遑论,他被拘魂术困在身体里,只能在刀刺火灼的折磨之中,以一种动弹不得的姿态,沉默着围观着他的堕落过程。

作者有话要说:唉,虽然是自己写的,但还是觉得信庭太可惜了……

☆、找到你了

信庭逐渐老去身体也逐渐虚弱的时候,他在;他一边心怀愧疚一边强迫自己收集魂魄害人性命,甚至与蛊雕为伍的时候,他在;就连他孤独而深情地一遍遍说着情话喊着师兄喊着宁哥的时候,他也在。

但无论他多么努力地尝试着拥抱,多么想哄他劝他,他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所以,人才会死。

情深的人,总是不寿。

屋外蛊雕突然嘶鸣了一声,打破了诡异的寂静,只是那宛如婴儿哭叫的声音,实在不算多么悦耳。

但随即,天空里又响起了一声震天的铃声,沉闷庄重,紧随其后的,竟是滚滚天雷。

湛离一惊,倏忽站起身来,却因为失血过多而猛一下摔回原地:“不好!是禅铃!”

“什么?禅铃?”

湛离只能挣扎着缓缓起身,开膛的伤口依然在剧烈疼痛血流不止,宁亡人慌忙前来扶他,挪了两步好容易才走出洞穴,果见头顶乌云密布,云朵里隐藏着翻涌的闪电,而其中隐约透出层层叠叠的金色佛光,使得那一方天空形成了一幅格外肃穆庄严的画。

而那阵阵禅铃,正有规律地一步一振,从金光遮蔽之下传递出来。

——“果然,是天谴!”

天谴是由万天神佛一致审决后才能确定的刑罚,千千万万道雷劫之下,直至将人劈到灰飞烟灭永世不能轮回,而上神与大佛们一向性情温和,若能惹得万天神佛一致同意,那又该是什么样人神共愤的大罪?

宁亡人一听“天谴”二字,立刻下意识地侧身挡住了本来就狭小的洞穴入口:“什么……信庭……”

“不,不是他。他已经死了,亡魂已入地府,天谴不应该是针对他的。”

“那……”又是针对谁?

湛离眯起了眼,心下有某种不详的预感,忽见前方树篱一动,就从树后绕出了一个人影来,一身黑红相间的衣服已经被割裂的七零八落,血滴落下来,甚至让他每一步都踩出一个血脚印,黑发蓬散,满脸是血,身上几乎没有任何一块地方是完整的——

“子祟!”

他闯过死门,踏血而来了!

子祟伸手企图抹去唇边的血渍,却越抹越花,然而以身浴血却让他笑得更为灿烂,浑身上下,只有那双眼,依然熠熠闪着某种光亮,轻笑一声,低低道:“我……找到你了。”

化为心脏的断角感应到了上一任主人,就那么蓦然一动,湛离只觉心口的伤更剧烈了一千倍一万倍,疼到窒息,因着那一句“我找到你了”,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恐惧,开始委屈,开始悸动。

他看见这样遍体鳞伤的子祟,就突然产生了一种想凑上去,想近一点,再近一点的冲动。

然而,历经劫难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让他再迈不出这一脚步,只能颤声道:“子祟……?这天谴……你干了什么?”

子祟抬头看了一眼,隐着金光的云层依然一步一振响着禅铃,一声一声,振聋发聩,却冷笑着“嘁”了一声,全然没有面对天谴的自觉,满心满眼,只有眼前这个男人。

直到滚滚云层之中,万天神佛终于走了出来,在云层之上形成了一个个人影状的光点,金色佛光笼罩,使人看不真切,只有雄浑肃穆的声音,如雷贯耳地传到了耳边——

“子祟,你无视三界六道间的平衡与规则,拷问山神,又三度生弑神之心,你可知错?”

……什么?

拷问山神?

湛离惊得汗毛倒立,瞪大了眼睛:“子祟!你干了什么?”

子祟又是一声冷笑,摇摇晃晃要扶着树才能站稳,脸上神色却平平淡淡,甚至还嗤笑了一声:“不过是打了个招呼问问你在哪罢了,谁又知道那山神看着块头大,却是个不经折腾的废物。”

他轻描淡写,天谴悬于头顶咫尺之间,几乎伸手就能抓到游蛇一般的闪电,他却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山神也好,他自己也罢,谁的命,他都是不在乎的。

“子祟!”他自己这会都浑身是伤了,这厮到底清不清楚这天谴劈下来的后果!

甚至不用成千上万道,只消一道天雷,就能要了他的性命了!

云层之中的神佛们再次浑厚而严肃说道:“知错不改,屡次为祸人间,破坏三界平衡,子祟,你所犯之错,非天谴不可消,如今罚你三千道雷劫,抵你三千杀业,你可还有异议?”

子祟低低笑了出来,带着深深的蔑视挑眉说:“异议?我有异议你们就不劈我了吗?”

该死!

“子祟!闭嘴!”他怎么就这么大胆,居然还敢顶撞这万天神佛?

他是有什么疾病吗!

当下便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两步,宁亡人堪堪从这声势浩大的神佛降世中回过神来,连忙搭了把手,将他扶住。

“准神湛离,愿保子祟性命!还请上神和佛祖们网开一面,收回成命!”

云层之上禅铃一震,金光大作,那些往日听起来慈祥而温柔的声音,此刻却冰冷刺骨,毫无感情:“责令准神湛离,退后。”

“上神!佛祖!子祟犯此大罪,其因是湛离!所谓种其因者须食其果,我才是那个该遭天谴之人!”

他的求情和包庇,听在子祟耳中,却仿佛某种羞辱,不仅毫不领情,甚至还冷下了眉目,煞气出手直接将人逼退两步,险些摔倒在地:“闭嘴!你算是什么人,凭什么给我求情,你配吗?”

湛离心口又是蓦得一撞,生疼生疼的。

他侥幸没死于剜心,却迟早要被他气死!

只好咬牙切齿按住了胸前的伤口:“你才给我闭嘴!”

正当要再求情时,便见子祟身后的空间突然扭曲,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咔咔”声,煞气和忘川的累累白骨,凭空往外挤,凝成了一道鬼门。

锁魂链“哗啦啦”地从鬼门中飞出来,再一次精准无误地把子祟捆了个结结实实,只是这一次,刚从死门闯出来的子祟,实在是连挣扎都没力气。

苍老而低沉的声音从鬼门之中传递出来:“在下北阴酆都大帝,地府繁杂,事务缠身,不得亲赴,诸位上神与佛祖,别来无恙。”

沉闷的禅铃声又是一颤,沉沉一响,湛离终于松了口气,几乎要站不稳,大半个人都只能倒在宁亡人身上,哪还有什么空闲去纠缠子祟刚刚的所作所为。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欢过这个苍老而沉闷,还不算很友好的声音。

云层之上静默片刻,随即有人影上前一步,声音熟悉:“见过鬼帝,只是,鬼帝这又是何意,是打算包庇子祟这等重犯吗?”

湛离忍不住又大松了一口气——

是辰流师兄!

阴阳塾之中与他关系最为亲密的师兄辰流!

“三界各有规则,地府也有。子祟已是地府鬼神,今日犯下此等重罪,实乃地府管教无方,各位仙庭来使,若公开在人间以天谴之刑处罚地府中人,实无益于三界之稳定,八百年前三界的大战,人间损失惨重,如今刚有所恢复,再不堪任何战乱之苦,还请仙庭收回成命,子祟,自由地府来处罚,才能稳定三界。”

上神们怒极,禅铃一震,辰流年轻而铿锵的声音振聋发聩:“鬼帝之意,是区区煞童,竟威胁到三界平衡了吗?子祟已生三次弑神之心,第一次险招天谴,也由地府强行带走加以责罚,结果呢?地府……果真管教不严!”

——其实,湛离召来的天谴也并非天谴,真正的天谴威力要大得多,触发的步骤也繁琐不堪,若非真的罪大恶极,轻易请不动天谴,他险些召来的那一次,也不过是借势于仙庭罢了,真要算起来,算是违反了仙庭律法,若是真的劈下了,他回了仙庭还得受罚呢。

“上神们的意思,是一定要在本尊鬼帝面前,处罚地府中人吗?”

“子祟冥顽不灵,屡教不改,地府的责罚,已经受过不止一次,却并无成效,此次再生弑神之心,甚至拷问山神,威胁六道,骚扰异兽界平衡,此乃不恕之罪,鬼帝又当如何处罚?”

……这意思,是若不能让上神佛祖们满意,就绝不松口呢。

双方一时沉寂,谁也没有再说话,湛离生怕子祟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连忙给他使了眼色,要他闭嘴,子祟偏生不领情,刚要开口,颈上的锁魂链一紧,生生让他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良久,鬼帝才用那平平淡淡毫无起伏的声音道:“子祟罪大恶极,万死不能恕其过,造下杀业不能胜数,既如此,当在八大地狱八寒地狱,及其下属各十六小地狱,共计两百五十六种刑罚之中,轮回受苦,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直至获得仙庭众神谅解为止,各位仙庭来使,可还有异议?”

子祟脸上巍然不动,似乎即将受尽刑罚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而湛离心中却是大骇不已,过于震惊,以至于心念一动,疼得发慌:“什么……?”

☆、一往情深

他又想起他在等活地狱中,亲眼目睹的那些残酷折磨,那是两百余种置人于死地的酷刑啊!不仅要重复着挨上数遍,甚至还要等仙庭谅解才能结束,他又得死上多少遍!

然而仙庭却对此结果表示十分满意,在他开口之前,便将禅铃一震:“如此甚好,还请鬼帝遵守诺言,莫要再犯,否则,天谴之下,决不留情!告辞!”

说罢,禅铃一步一振,隐匿在层层云彩之下的身影,便逐渐远去。

“不!上神!佛祖!辰流师兄!”湛离仰天疾呼,声嘶力竭,企图再次求情,而这万天神佛,却径直无视了他急切而又绝望的号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