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尔簪花插满头》TXT全集下载_19(1 / 2)

湛离刚刚才迈出去一步的角又收了回来,回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这才垂下眼睑:“我知道了。那就一起。”

“什么?”

“我说一起,跟我一起去。子祟,我确实不该要求你一直等着我,那就跟我一起,我看着你。”

“你……”

湛离想到自己身上有禁制,是专门防子祟的,于是又跃前了一步,才回过头来:“走吧。”

子祟嗤笑了一声,掌心里煞气微微跃动:“你以为现在的你,能压制得了我吗?”

“确实不能,我浑身是伤神力尽失,这禁制到底是煞气凝成,能坚持多久也不一定,你要杀我,比杀一般的凡人还要简单,但是……子祟,你不是说过,你也想渡劫,你也不想像破虚一样,沉默着来,沉默着走吗?子祟,我们还是要渡劫的。”

他闻言,终于反手紧紧一攥,将纯黑如墨的火种湮灭于掌心,跟着他往池中走去。

破虚啊……

他想起破虚死时那安然静默的满足,便觉可笑。

这世上,怎么会有“直教人生死相许”的感情呢?

——他不信,所以越发觉得破虚傻,太傻了。

陆宣之咳得人都躬成了虾子,目送着两位神君一前一后踏进昔时阵里,盘腿而坐,便招手叫来了小弟子。

“掌门?”

“去。搬只椅子来,我要守着两位神君,昔时阵被信庭这厮闯得差不多了,得防着伤到两位神君。”

小弟子连忙躬身应了是,旋身就一路小跑去搬了椅子来,也不是陆宣之事多,实在是他这身体不太好,想当年,这掌门之位万万是落不到他头上的,大师兄宁亡人虽冷心冷面,却于阵法一道天资极佳,更是精通剑法,一手不负出神入化,自少年时期便有“真元遗剑”之名,正是所谓谦谦美道人,谪仙不留痕。

再加之他自小帮掌门打点门中事务,在师弟们心里,他就相当于掌门,若说下任掌门人选,没人比师大兄更合适,奈何……

那样优秀的一个人,竟无端折在了信庭这样欺师灭祖的畜牲手里,甚至于尸骨无存。

陆宣之想起故人往事,又长叹了口气,脸色更是难看,只端端正正坐着,面对眼前阵法,以及阵中之人。

却说湛离一行。

真元派能在人间掌有一席之地也自有理由,这神秘莫测的阵法就是其中之一。

阵法,即所谓奇门遁甲之术,是人间发明出来与神沟通,占卜预测的,只是这沟通没沟通上,仙庭的上神与大佛倒是挺不屑于这东西的,就算凡人再如何祷告,也一样是该旱时旱,该涝时涝,因此湛离在阴阳塾并没学过,只是出于好奇,做了些了解。

奇,即乙、丙、丁三奇,而门,则指的是开、休、生、死、惊、伤、杜、景八门,再辅以五行和八卦,使奇门遁甲之术有四千余种不同的排列,而八门之中,开、休、生为三生门,死、惊、伤为三死门,只有杜和景是中平门,就算误触,也什么都不会发生。

然而,若要从四千余种排列组合里一次性准确地找到生门,也没那么容易!

湛离和子祟刚一踏入阵法,就惊觉里外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从外面看一切如常,可真踏了进来,却发现里面竟是一片黏稠迷雾,甚至于伸手不见五指,越是挥手,凝聚得越是厚重。

子祟在他身后,紧跟着走进来,就迷失了眼前的人,慌忙喊了一声“湛离”,就要发动煞气,湛离连忙又往前一步,这才道:“子祟!别乱动,我身上有禁制,我在!”

他闻言,就那么忽然间就安静下来。

迷雾像藤蔓似的攀援而上,缠绕在身上,湛离发现这阵法脾气诡谲,若不挣扎则十分温和,一旦挣扎起来,却越是动,缚得越是凶蛮,细细听去,果然迷雾另一侧,传来了子祟低低的嘶吼,便朗声提醒:“子祟!别动!”

话落,那边的低吼就停了。

他便在迷雾里低低笑了一声,极轻极轻地道了一句:“乖。”

随后,全身都被迷雾包裹住,深深的疲惫感和困顿感倾袭而上,湛离合上眼,挣扎了一下,却也再睁不开,直到沉沉睡去。

子祟……会梦到什么呢?

再睁眼,便是一片大雪纷飞。

不冷,明明鹅毛大雪被风牵引着呼啸舞蹈,但他没感觉到风,他跨了一步出去,站在雪堆里,被冰雪淹没了双脚,却留不下一丁点脚印,伸出手来,一簇大朵的雪花就这么穿过了他的掌心。

——这大抵就是信庭的回忆了。

湛离侧过头一瞥,才终于见到无痕雪地里,静静站着两个蓝衣的人,一个手中执剑,风华正茂,另一个却透着些许少年意气,明显年纪上要小一些,虽然距离很远,但不妨碍他一眼认出那把剑,正是还没断的不负。

如此说来……

那个青年,便是被杀的真元派大师兄宁亡人,而那个少年,十有八九就是年少时期的信庭了。

他听不见他们俩的对话,也没找到子祟,于是往前跑去,却见一眨眼间,信庭竟率先上前,两个人缠斗了起来!

怎么回事?

湛离终于一路跑到那边,伸手却从少年信庭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该死!

他只能围观,却不能插手信庭的过去!

细看了才发现,信庭本就已经浑身是伤,邻近的雪地上零零散散落了满片的血迹,宁亡人持剑明光闪烁,处处躲闪,信庭却步步紧逼,脸上带着些许与子祟相似的笑容,却又有些不同。

子祟的笑意里透着刻骨至深对杀欲的向往,而信庭……

却混杂着满满的绝望。

☆、同室操戈

“杀了我啊!师兄!你要是恨我,就杀了我解恨!”

宁亡人诚如陆宣之所形容的,是个冷心冷面的人,即使剑之所指,正是自己的师弟,他也毫无波动,那张冷漠的脸上,甚至没有对小师弟所作所为应有的震惊,然而那处处保留的剑招,却透出他心底迟疑。

他深深叹了口气,信庭本不是他的对手:“信庭……你……”

然而信庭却很快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他抹去嘴角鲜血,盯紧了他手里的不负:“师兄,你什么也不必说,只要杀了我便是,我所作所为实乃天所容诛,不做辩驳,若死在师兄手里,也无怨无悔。”

“你不该……信庭,你不该!”

“我知道我不该,可我便是做了。师兄,宁哥,我八岁来真元派,便是你一手养大的,要说错,便是错在当年在见到你之前,没死在暴雪之中,我图谋算计,下作肮脏,师兄,宁哥,你行行好,就全了我的心愿,让我死在你手里吧。”

宁亡人一时沉默,终于一挥手,摇了摇头:“你真是疯魔了。”

“我是疯魔了。宁哥,你不该养我长大,你养我,又不要我了,我如何能不疯,如何能不入魔?”

“你……!”

信庭终于又欺身上前,步步杀招,那双年轻而透着少年光彩的眼睛里,如深海一般汹涌翻滚着绝望,然而宁亡人拧眉间一味后退,甚至不愿出剑,于是信庭便一个错手,伸手就把那把修长,优雅,银光闪闪的不负给夺到了手里。

“既然师兄不愿动手,那若死在不负之下,也算我还了师兄你的恩了。”

眼见着他要刎颈,宁亡人想也没想,上前一步就死死抓住了那锋利的剑刃,血从指缝间一滴滴灼开了积雪。

“信庭!我当年从师父手里力保你这条性命,不是让你害我的,也不是让你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的!”

他甩手,热血溅出了一条弧线,这才深深看了他一眼,声音比这数九寒冬更冷,心却比雪地上的血更灼烫:“信庭。我将不负赠你,算我不负这些年养你长大的情谊,自今往后,你被逐出师门了。此剑意为初心不负,还望你不要负了当初我收留你的初心,再做伤天害理之事。”

说罢,便旋身而去,背影决绝,只有掌心的血,淌了一路。

湛离沉默着别开眼,不敢再看少年信庭那双悲恸绝望的眼,若宁亡人此行回了门派,又怎会无端身故?这剑又是如何断的?信庭又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这种种疑窦,竟一个都没有解开,反而愈来愈多!

他就一直目送着宁亡人一路走到背影消失,而信庭就站在原地,不敢追,不敢动,紧紧抱着那把剑,被鹅毛大雪顷刻间吞没,成了个雪人。

信庭就这么从雪盲晃眼之时,站到了日薄西山,夕阳在雪地上染上了一片血色,湛离也只好陪着等。良久,当他怀疑信庭是不是被冻僵了的时候,信庭才终于跌跌撞撞抱着剑往前追去,他嘶吼呐喊着“师兄”“宁哥”,然而前方一片苍茫,没有回应,更没有他想要找的人。

直到前方突然炸开了一团烟花,拖着长长的尾哨飞上天空,惊得信庭整个人都是一颤。

——湛离不知道,但他知道,那是真元派用来紧急求援的烟火讯!

“师兄!”他双腿深深埋葬在雪里,被拖慢了脚步,甚至连腰部的衣服都已经被雪水沾湿,然而此刻却疯狂快速地跑动起来,在雪地里趟出了一条笔直向前的小道。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湛离终于明白宁亡人是怎么死的了。

——他仰面朝天躺在雪地上,鲜血泼洒满地,手几乎被扯断,骨骼成了碎末,只有一层皮肉暂且相连,甚至连五脏六腑都被拽了出来,鲜血淋漓的心脏依然在搏动着,周身范围内一片废墟,显然是激烈战斗之后留下的痕迹,而不远处,躺着一只青灰色的,长得像牛的野兽,尸体被阵法炸得七零八落。

是犀渠。

《山海经》所载,会吃人的异兽犀渠。

很明显,他与犀渠鏖战之后,他终于成了最后的赢家,然而,此等惨状,就连闻不到血腥味的湛离,也忍不住反胃,又何况……那个少年。

他下意识回过头,却只见信庭仰头长长嘶吼了一声,这才连滚带爬扑到宁亡人身边,沾了一身寒霜与鲜血,抖若筛糠,颤抖着去摸他的脸颊:“师兄……宁哥……哥!”

宁亡人还没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着这种被生吞活剥的痛苦,宛如回光返照,他竟还有力气,用那只鲜红的,还能动的手,轻轻抬起,许是想再摸摸小师弟信庭的头,却终究抬不了那么高,于是就那么不上不下地举着,被信庭一把紧紧攥住:“宁哥!”

他呕出一口血来,目光涣散,却因为疼痛而目眦欲裂青筋暴起,整个人都躺在血泊之中,呼吸间的挤压,让内脏被残存的肌肉越发挤了出去,断断续续地说:“疼……好疼……杀……杀了……我……”

让他死吧。

他一瞬也熬不下去了,可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流尽血液而死去。

太疼了……

“哥……”信庭手忙脚乱,他松开宁亡人的手,去捂他的伤口,可他腹腔洞开,凭他一双手,又哪里能止得住?他甚至第一次发觉,原来一个人体内,那薄薄的一层皮肉之下,竟装了这么多的脏器,这么多的血液,仿佛流不尽似的,生生弥漫成一片血海,顺着这漫天风雪,一直蔓延到他心里去。

他就这么跪在鲜血淋漓的师兄宁亡人身前,绝望的哭喊着“师兄”“宁哥”,一声又一声,声嘶力竭,颤抖着去触摸他的脸,染上满手的鲜血,似乎也全然感觉不到。

就连湛离,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因为他也能猜得出,少年的信庭,最后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

宁亡人目光涣散,无力挣扎,别过头死死地盯着那柄不负,濒死之前,却真真切切甚至更加翻倍地感觉到了这些疼痛,在折磨之上,更加狠戾。

“杀……杀……疼……”

他说不清话,也发不出响声,细弱蚊蝇,但信庭不用俯身去听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他紧紧地抱着那柄剑,丝毫不顾锋利剑刃将他衣衫划破,丝丝缕缕滴下血来,他面色冰冷,仿佛冻僵了没有起伏,却在开口的瞬间涌出滚烫的热泪,他说:“师兄……你不该死的,师兄,我错了……我知错了……师兄,你不该死的!”

什么样的错他都认,什么样的处罚他都愿,他只求师兄活着,他想他好好的,娶妻生子也好,终此一生眉眼无他也罢,他只求师兄活着。

“我什么都不要了……师兄,宁哥……我不要了,不求了,你别死,你不该死的……”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宁亡人最后一句轻吟——“疼”。

于是信庭再不敢迟疑,他淌着热泪,他浑身是血,他战栗绝望,他举起剑,举起他的“初心不负”,刺进了宁亡人裸露在胸腔之外,依然搏动的心脏,热血嗤一声喷起,溅了他满脸,终究与泪水一起,坠回他的胸膛。

“哥……这是你这辈子,给我的最凶狠的惩罚了,可你怎么……怎么……”信庭说不出话,他俯下身去,用被热泪温润的嘴唇,去吻他已经冰凉的额头,细细理顺他一头乱发,用手盖上他那双瞪得几乎撕裂的眼睛,却将血沾染在他脸上,显得更为哀戚而绝望,他捧着他的脸,温柔地低声说,“怎么是你呢,该死的,总归是我这个十恶不赦的才对,哥,你说对不对?哥……”

奈何,那个人,不会再回应他。

湛离呼吸一滞,仿佛血脉里流淌着一把刀,顺着筋脉游走进心脏,一下一下,都扎在最软最嫩的地方。

陆宣之没错。

这位真元派的大师兄宁亡人,确确实实,是死在信庭手里。

那信庭……又做错了吗?

他伸出手来,那双手干干净净,连个茧子都看不到,这双手,以后是要当春分神,为这单薄人间送去春色的手,然而,在那之前,却又必须杀了子祟,染上肮脏鲜血,那么……

杀了子祟,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和现在的信庭一样吗?

gu903();他未及细想,却见远处,年轻的蓝衣道君已经率众奔行而来,不消说,自是少年时期的陆宣之,信庭显然也已经注意到,连忙握住剑柄,俯下身又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湛离没听见,只见他拔出剑来要逃跑,因为太过匆忙,甚至剑身都断在了宁亡人的肋骨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