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离嘴角一抽,差点吐血。
子祟闻言却是更加放肆地笑了出来,就连远远站在一边的破虚都忍不住噗嗤一笑。
这姑娘,真是耿直得可爱。
“我就当你们俩是我的九九八十一难了。”湛离大叹了一口气,又看了一眼依然十分礼貌的知重女道君,无话可说。
他人生的两大克星,一个是八百年前的禅灵子,一个是八百年后的小子祟。
现在?
很好,齐活了。
他一把把子祟从地上拽起来:“走了,赶路。”
子祟却偏要唱反调,有一把把他拽了回来,横眉竖眼理直气壮:“早饭还没吃呢!”
“你是煞童!”靠杀人为生的,吃什么早饭?
“那又怎么样,我的口腹之欲是你挑起来的,你不负责?”他说着就瞥了一眼湛离腰带的位置,虽然暗示的是那颗糖,却让知重女道君红了脸颊想入非非。
湛离没注意到她的脸色,只能顾自叹了口气,满脸都是绝望,他当初到底怎么想的,要给自己招这么个祸害,还放在身边啊……
“行吧,下楼去吃早饭。”
☆、否则挨打
说着,就手牵手带着两鬼一人下楼去,考虑到身边还有两只鬼,本来想找个角落坐着,子祟却格外兴奋地左看右看,死活非要拽着他坐到大厅正中央。
一想起他昨晚说的从来没在带屋顶的屋子里睡过觉,湛离又同情心泛滥,闷声不响地迁就了他这一回。
事后想想,他怎么就这么欠呢。
其实,湛离也是第一次来人间,打尖住店这种事,他完全不会做,破虚再如何看不出死气,到底也是个阴兵,更何况……知重女道君也不愿意吃他经手过的东西,所以,这些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知重女道君自己头上。
只不过,破虚似乎十分不放心,也不习惯,勉强和他们同桌而坐以后,一双灰败的眼里带着隐忍的炽烈情愫,时时刻刻盯在忙碌的女道君身上。
湛离的感情并不是很丰富,至少还不是很懂爱与恨,看见破虚眼底的炽热,直觉心底某处十分酸涩,说不清道不明,心口堵了团棉花,噎得他难受,连忙转移了他的注意:“破虚,你是阴兵,既然是已死之人,白日行走,不要紧吗?”
破虚温和一笑,没有立即答话,只是下意识地看了子祟一眼。
子祟冷哼了一声,眉头一挑,透着些许冷意:“阴兵受到主人的荫蔽,我虽然是煞童,但也是地府暂代的煞君,已经能够行使鬼神的职责,所以他也算是鬼神级别的阴兵,自然是可以白日行走的。”
地府的神,也是神,只不过和仙庭,并不是同一个系统。
湛离“哦”了一声,正此时,知重女道君便帮着小二,端了一碗馄饨,放在了他面前,十分尊敬:“神君请用。”
破虚脑海里闪过一个片段,数百年前,他还活着的时候,他也曾这般恭恭敬敬地说“师父请用”,只是……
他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师父也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于是他从小二的托盘上接过一碗,摆在了子祟面前,点了点头向小二道了声“多谢”,然后又忍不住看了知重女道君一眼。
真好。
八百年前连袜子都找不齐一双的男人,这一世,总归能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了。
以前,他负责照顾他,可现在,那个需要别人侍奉的男人却成了侍奉别人的人,这种落差让他忍不住又回想起那个曾经张狂桀骜的男人,这一想起,脸上就带着一种十分隐晦的,炽烈的微笑,像在他青灰无神的脸上,打上了一束明媚的光。
湛离就坐在他对面,这一抬头就溺进一腔柔情里,忍不住一愣:“破……破虚?”
破虚一个激灵回过神,目光一闪,顿时又恢复成了那个礼貌柔和,却始终隔了些距离的阴兵:“神君何事?”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就好像一个被不小心戳破的小气泡,一切情深不寿都仿佛幻象,再也不复存在,湛离轻咳一声,连忙问道:“你不吃吗?”
知重女道君冷下了语调:“阴兵不用吃东西。”
随即又抬头向破虚眯眼一笑,牙不见眼:“对吧,破虚祖师?”
冰冷的恨意像一根刺,穿透了层层防护,就这么猝不及防,直接刺穿了他的心肺。
他别开眼,垂首“嗯”了一声:“阴兵确实不用吃东西。”
那小心翼翼,拼命讨好的模样看得人心底酸涩,湛离没忍住,恨得在桌下,偷偷用力踩了子祟一脚。
都是这厮搞出来的事情。
岂料子祟的关注点完全不在对面,被踩了一脚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淡淡收回了脚,抬起紧紧相握的手来,理直气壮:“喂我。”
顿时,这大厅里上上下下的客人小二们都好似被点了穴似的愣住了。
子祟十分满意这样的效果,得寸进尺,摇了摇手,想撒娇又没这个气质,不仅惊悚还显得滑稽:“我这不是不想松开意中人的手吗?”
湛离的脸红到了耳梢,十指相扣的掌心都灼热起来,咬牙切齿:“你故意的!”
说什么要饱口腹之欲,还非要坐到大厅中央来,这是有意跑来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他呢!
子祟偏生还不作不死,又凑近了他耳边,压低了声:“我的心上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虽然缓解不了脸颊的通红,但至少足以压制杀人灭口的欲望。
“人间的词话,你用不好就不要乱用,否则……”
故意的停顿让子祟心里痒痒,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否则什么?”
湛离冷不丁抬脚一踹,直接踹倒了他的凳子,他应声一屁股摔在地上,龇牙咧嘴,面不改色心不跳:“否则挨打。”
子祟咬了咬牙,突然爆发出一阵骇人的煞气,还没来得及取他性命,就被湛离紧接其后的一声“跪”,给制得死死的。
不得不说,两生契真是对付子祟最完美的利器。
抛开手会粘在一起分不开的这个问题的话。
吃完早饭,湛离便拽着恨得磨牙的子祟继续上路,知重女道君跟在身侧,至于破虚,则依然保持着一种不近不远的安全距离,闷声不响地坚持着跟在后面。
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他那双带着浓浓黑眼圈的眼睛,隐藏着深切的情感,小心翼翼地看着知重女道君的背影。
那种失而复得的小小欢喜,像一个气泡,被他那么仔细地呵护着,小心得让人心疼。
湛离没有多说,也没有点破,纵使对别人的感情多么好奇,也保持着应有的尊重。
一行走到天黑,也没有再走到下一个落脚地,只能将就着露宿荒野。
破虚总是将所有的事情都收拾妥当,把什么该带的不该带的都带一大堆,然后在需要的时候,像变戏法似的,从那小小的背囊里拿出所有要用的东西。
看着他忙碌而熟稔地架起柴生起火,分发了柔软的裘布,又轻松把防水的毡布吊在头顶几棵树之间,支了个防雨不防风的顶。
——在这一点上,她不得不佩服破虚。
“神君见谅,出行匆忙,没能准备齐全,只能请神君将就了。”破虚打点好一切,规规矩矩束着手汇报。
湛离忍不住咂舌:“这已经不算将就了吧?”
上有毡布挡雨,下有裘布垫身,火也生好了,柴也捡够了,支起来的一方小锅里还咕咚沸着水,露宿野外,还能有什么别的要求?
子祟在客栈里摔了个屁股墩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罚跪的余怒未消,突然伸出紧紧牵在一起的那只手用力捶了他胸口一下:“他不是破虚,他是我的阴兵,轮不到你来评说。”
湛离身娇肉贵,被他这么一捶就咳了一声,随后又被他拽到了火堆旁,拉着他的手倚着堆石头,就向里侧蜷成一团,枕着自己紧紧牵在一起的那只手,也不顾这姿势有多奇怪。
“子祟?”
他拉了拉手,子祟就拽回去,朝着里侧闭上眼,看也不看他一眼。
这人……
会生气。
他觉得好笑,就近坐在他脑袋旁,手心里冷冰冰的,似乎怎么也暖不了他。
“子祟,你似乎……也有了些感情。”
子祟不语,气还没消。
“你以前,似乎不会像个孩子似的,生这样的气。”
他终于睁开眼,抬首摇了摇牵在一起的手,冷冰冰地说:“因为以前有仇,一般当场就报了。”
如果不是受制于这个劳什子两生契,他想杀人早杀了,想跟湛离动手也早就动了,何必憋得一肚子火?
更何况……
这两生契是针对兽类的,现在这一字成令让他觉得自己像一条听话的狗,让干嘛就干嘛,就算大庭广众之下让他跪下,也只能跪下,他能不气吗?
湛离没考虑到这一点,只顾找办法遏制他的杀意,现在想来,他再如何没有感情,总也有自己的人格,似乎……
确实有点过分了。
想了想,又从腰带里掏出新买的糖,给他递过去:“现在不行,等你什么时候能克制杀意了,就给你解开。”
子祟瞥眼看了一眼,又闭上了眼,没接,只嗤笑了一声:“煞童永远不会克制自己的杀欲,除非渡了劫。”
湛离只好自己剥了颗糖送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那你只能忍着了,要不是因为你胡来,我也不至于拿两生契来欺负你。”
若不是他满嘴跑火车,乱七八糟的词话用得更乱七八糟,他也没有这个兴趣故意用一字成令折磨人。
“欺负?就你?”子祟忽然来了精神,一瞬之间宛如弹簧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电光火石之间,就把毫无防备的湛离扑倒在了地上,“看来家规立得不够。”
他后脑勺重重磕在石头上他,疼得呲牙咧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收回我刚刚所有的同情,两生契用在你身上真是一点都没亏待了你!”
猜到他下一步就要用一字成令,子祟也学精了,赶在他开口之前往旁边一滚,一把就扯走了他的玉石革带,顺带抢走了腰带里的糖包。
湛离腰间一松不敢动弹,脸上倏得一红,幸好子祟的手跟自己粘在一起,躲也躲不出去多远,被他一把就拽了回去,夺回了革带,气得牙痒。
“你扒我腰带就为了一颗糖?”
“不然呢?”子祟腾出手扒了颗糖往嘴里丢,挑眉看了眼尴尬得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的破虚和知重女道君,意有所指,“众目睽睽的,不太好吧?”
☆、失之交臂
所谓爱极生恨恨极生悲,湛离是遇上了子祟这么个孽障,每天都在经历西天取经的九九八十一难,次数多了,居然隐隐生出一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觉悟来,于是深呼吸了一口气,羞极怒极之下,反而冷静下来:“你还真是我的劫数。”
“怎么说?”
湛离白了他一眼,磨了磨牙:“难渡!”
说着又向知重女道君道:“我们一神两鬼,休不休息本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但你是凡人,跟我们不一样,早点休息吧,更深露重,恐有野兽,就由我来守夜。”
知重女道君却觉得自己无端拖累了行程,十分歉疚,连连摆手:“怎敢劳烦神君,守夜小事,还是我来吧,到了京城,还指望神君救助百姓,捕捉跂踵呢,神君要好好休息才是。”
一直站在毡布范围之外的破虚这才轻声道:“神君和道君都去休息吧,守夜之事,由我这个阴兵来,再合适不过了。”
“破虚……”
温润的少年满脸青灰的疲惫,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湛离叹了口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别过头的知重女道君,没再说话,岂料,知重却不依不饶:“我才不放心你来守夜呢。”
破虚闻言,目光深沉似海,浮起深深的悲切和痛苦。
他不惧生死,更不怕烈火焚,净血灼,他只怕她的冷漠她的疏离,和她的责怪。
“好了,道君是一介□□凡胎,守夜小事,不必再争,你不放心,我跟破虚一起守也就是了。”
“神君……!”
他当即敛起了眉目,本来就一身佛光万丈,带着生人勿近的飘然气质,只要稍一严肃地拧起眉头,就让人不敢再出声反驳。
知重女道君更是不敢亵渎,老老实实噤了声,自寻了块清净角落窝着睡了。
破虚见状,十分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
天色暗下来,冷风一阵阵地吹,围在中间的火堆一跳一跳的,有石头树木做挡,倒也熄不灭。
湛离盘腿而坐,牵着子祟的那只手被他压在脑袋底下,动弹不得,抬眼见对面的知重女道君也睡得恬静,于是又往火堆里丢了根柴,向破虚挑眉轻声道:“她睡了,过来坐吧。”
破虚一直站在毡布范围之外,像幽灵似的隐于树木之间,尽量让人注意不到他,小心又隐忍地注视着知重女道君,被他突然的一出声喊回了神,想了想,才极其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挑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坐下,生怕惊动了谁。
“多谢神君。”
“在他手下……很难吧?”
破虚看了已经睡着的子祟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神君……不喜欢我,所以不常召我出来,但我很感激神君的收留。”
“不是,我是说禅灵子。”
他脸上表情一僵,忍不住又看向了知重女道君,随即摇了摇头:“师父性子虽然跳脱,连神君你也敢得罪,但……对我们这些弟子,一向温和。”
湛离想起八百年前那声记忆犹新的“小破孩”,忍不住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他对谁都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