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背影里实在是有那么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岂无衣哈哈大笑,乐不可支,这哪来的神仙似的小道君,两句话就脸红,生起气来张牙舞爪的模样和小猫似的,这哪是来降妖除魔的,这怕不是专门来降他这个祸害的。
只是知逢还没走出两步,手腕忽然刺痛,伸手一撸袖子,就见手腕内侧的红色符文闪闪发亮,散发着红光,十分惊骇。
岂无衣凑上来一看,忍不住惊道:“这是什么?”
“不好,是心血召阴阵!”
“心血召阴?”
知逢紧紧皱起了眉,年轻稚嫩的脸上终于显出了一丝严肃庄重:“走,回去找师姐。”
“怎么回事?你倒是先告诉我啊,跂踵不管了?”
知逢已经把他甩在了身后,老远丢下了一句“回去再说”。
岂无衣无奈,只能扭头去追。
湛离也懒得挪窝,布了阵留下听羽,他还得赶去帮忙找跂踵呢,所以索性就把听羽藏在了青楼的上空,用结界包裹着,精纯的神力流转,力保平安。
知逢小道君和北疆王岂无衣一块跑回青楼的时候,正巧布置好一切的湛离也问了一样的问题——
“心血召阴是什么?”
岂无衣喘了口气:“我也想问呢。”
☆、心血召阴
知重女道君伸手一拉,露出一截皓腕,亮出了那个红光闪闪的符文:“心血召阴是无名派的镇派大阵,由所有弟子的心头之血布成,自布下之日起,就只能使用一次,一旦启动,门中所有弟子都会收到感应。”
知逢小道君接话道:“心血召阴阵启动后,会以血为屏障,把整座无名山隔离,任何邪祟之物都无法离开,同时通知所有弟子,让弟子们回山门共同御敌,是几乎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阵法,若非灭门这样的大事,是不会启动的!”
灭门……?
不知为何,湛离下意识地回想起了子祟那张笑得露出了虎牙的脸。
“糟了,得赶紧回去!”
岂无衣立刻收敛了满身吊儿郎当的纨绔气:“等一下!上神!我知道无名派一事迫在眉睫,可……以我一人之力,实在无法活捉跂踵,所以……”
说着,他又来回看了知重和知逢一眼。
湛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两位道君先在京城协助北疆王殿下捕捉跂踵,无名派的事,我一个人去就行。”
那不是别的门派,是无名派。
无名派有独特的一派术法,不仅用血混进朱砂来写符箓,更坚持修炼心血,以保持净血拥有的独特的辟邪功效。
到底……
是什么样的人,能血洗这样一个以血为武器的门派?
如果情况已经危急到了要启动心血召阴阵的地步,那么……
知重和知逢回不回去,都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给无名派尽可能地留点种子,让这个已经建立了八百年的门派继续绵延。
岂料,知重女道君只是看了知逢小道君一眼,便说道:“知逢,一人之事一人当,跂踵被偷,责任在你,京城泱泱数万人口,绝不能出现瘟疫,捕捉跂踵之事,你务必要去办好,我是无名派的大弟子,门中出此大事,我万不可能置身于事外,所以……我回门派,你留下。”
“师姐!”
她习惯性地拧起眉来,带着长辈教训小辈的严肃和不容置疑:“没得商量!谁让你丢了跂踵?”
“可……”
知重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岂无衣,纵使万般不愿,此刻,也只能请他务必看好知逢。
她的心思和阅历都比知逢深得多,要给山门留个种的想法,湛离和岂无衣懂,她更懂。
岂无衣连忙把头点的像小鸡啄米,一把拽住了知逢小道君,脱口而出就是一个送客三连:“师姐放心,师姐慢走,师姐路上小心!”
知重:……
情况紧急,湛离也没时间多费口舌,只看了岂无衣一眼,随后抓住知重女道君就捏诀而起,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几乎是一个眨眼间就回到了无名山。
数日之前离开无名山的时候,这里还是灵气缭绕鸟语花香的仙山密林,恍若神女,而现在……
整座山都包围在熠熠闪着红光的大型法阵里,像一层红色的巨大蛋壳笼罩了整座山,其复杂程度以言语甚至无法赘述,上面流转的,是自无名派创立以来,所有弟子的心头之血,拥有精纯的辟邪能力,一丝一毫的煞气都无法穿越而出。
黑色的火焰被隔离起来,在结界里熊熊燃烧,这一场战斗不知道到底有多激烈,只见火焰七零八落地吞噬了一大部分山林,原本华美的建筑现在已经是废墟一片。
他带着知重女道君凭虚御风,穿越了心血召阴阵的结界,落在山门处,就听远处还有刺耳的轰鸣声传过来,就算身在山脚下,都能闻得到山巅处飘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知重女道君从愣神中反应过来,突然尖叫了一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湛离只在这漫山遍野的血腥味里,嗅到了子祟熟悉的气息,是他……
一定是他,顺着自己的足迹找来了!
山顶又是一阵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有厉声的尖叫传来,敌我不分,湛离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后的知重女道君就已经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该死!”
知重女道君□□凡胎,怎么可能是子祟那个煞童的对手?
只是他迟了一步,她的身影就已经没入了无名山倒塌倾颓的山林里,毫无踪迹,他只能用力一跺脚,恨得牙痒,宽大的广袖里神力暴涨,化成剧烈的罡风,席卷整座无名山,很快就将煞气形成的肆虐火焰压了下去。
没有了火焰,浓重的血腥味更扩大了数倍,冲得他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连忙往山顶上追去。
一路上鲜血汇聚成溪流,顺着白石长阶一路淌了下来,混杂着诡异的碎肉和人体残肢,年轻而弱小的弟子们像垃圾一样横七竖八地摊了满地,心口洞开,残缺不全,鲜血在他们身下汇聚成潭,飘浮混杂着血块,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临死前一双双空洞的眼直视天空,因恐惧而狰狞的一张张脸,曾经也温柔和善地叫过他一声“神君”。
这些弟子,他走之前还跟他说了“再见”呢!
如今再见的,却是他们的尸体!
遍布的尸体逐渐冒出了黑气,留在他们体内的煞气正在腐蚀尸体,从伤口开始逐渐液化,发出“嗤嗤”的响声,使这个场景越发诡异而恶心。
子祟……!
他腾云而起,加快速度,径直蹿升上高空,赶到了山顶。
修水真人正带着弟子们一字排开,正拼死守卫主殿这最后一道防线,门口的大广场原先摆了一只石雕的大香炉,现在已经碎成了一片碎石。
在他们对面,鬼门大开,源源不断的阴兵和忘川尸骸将这些血肉之躯的修道之人逼到了角落,因为用血驱敌而满身浴血。
修水厉喝了一声“驱邪佞”,几乎个个都成了血人的弟子们则呼声震天回了句“誓死不退”,随即挥洒热血再次冲了上去。
他们无往不胜的净血,此刻,却反而成了致命的弱点,他们的血有尽,这些用之即弃的低贱阴兵却越来越多,这种自杀式战斗使得他们难敌四手。
更何况,阴兵之中,还有不少高等的,有了自己的心智,还能将低等阴兵当做盾牌,用以躲避他们的血液,分毫无损,干干净净。
坐在石堆上好整以暇以旁观之姿欣赏垂死挣扎的人,不是煞童子祟,又能是谁呢?
湛离心下怒火窜起,一股强烈的杀意突然席卷了他的心,前所未有的暴怒使得他一时迷失了心智。
他欺身向前,神力形成的狂风让他的长袍猎猎作响,转瞬就到了子祟面前,毫不迟疑,对准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就是一拳,径直把他打飞了出去!
子祟毫无防备,又或者是故意挨这一下,总之直接撞上了身后的一面白墙,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墙面顿时碎裂成了废墟。
阴兵破虚闪身就要冲回来,厉声喊了一句“神君”。
子祟却厉喝了一声“别过来”,他的动作应声而止,不敢妄动,连同其他低等阴兵也一块愣在了原地,一动不能动,弟子们趁机挥剑而起,将这些阴兵清理了个干净。
他正要起来,湛离却已经直奔他的咽喉而来,他堪堪偏头躲过了,笑着咧出了虎牙:“上神……好久不见啊。”
湛离拧眉,瞥眼见身边无名派弟子的尸首,从血泊里随手捡了把剑,便又要夺他咽喉,子祟忙将煞气包裹在手臂上,坚硬如铁,抗下他这一招,又一脚把人踹开:“你们上神都是这么招呼老朋友的吗?步步杀机,不死不休?”
“闭嘴!”
该死!凡间铁剑自然抵不上听羽,但这时候,他手里却没了趁手的武器!
能激怒他于子祟而言似乎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足以让他哈哈大笑,煞气暴涨,整个人都包裹在了煞气的云雾里:“这可怪不得我……上神,谁让你当年救我一命呢?我是煞童,以杀为命,没忍住屠了人家的门派,也怪不得我,不是吗?”
“子祟……!”
他袖间狂风大作,敌我不分,以至于把无名派的弟子们都逼退了三步,摔了个踉跄,神力化作万千道如雨一般的箭矢,直奔他而去。
子祟打开鬼门,飞舞的骷髅一一抵消他的神箭,骷髅发出令人发颤的咔咔碎裂声,让湛离愈发烦躁,几乎迷失神志,往前一蹿径直劈开鬼门,也不顾煞气如刃,已经割开了他的脸颊和双手,就这么欺身上前,巨大的力量直接冲破了子祟的煞气防线,将他推倒在地,正好倒在了一滩血泊之上。
无名派的弟子被他杀了个措手不及,血迹早已凝成了血泊,无名派的血液是辟邪的圣物,对湛离无害,却宛如酸液一般在触碰的瞬间腐蚀掉他大半的血肉,一如煞气腐蚀那些弟子的尸体!
子祟几乎躺在血泊里,血液正不停地腐蚀他的身体,但他感觉不到痛,艰难地从废墟里抬起头来,看着那个男人一步一步踏进血污和尸堆,向自己走来的模样——
唇角抿成了笔直的直线,那双永远都飘然世外的眼睛凝结着冰霜一般的杀意,怒火几乎将他吞噬。
☆、不要杀他
曾经,他是遥不可及,触不可得的,就像天边的明星,闪烁着熠熠的光芒,然而低劣如他,再如何踮脚伸手,就算像夸父一样日行万里,也追不上他的脚步,也无法触碰到他。
可现在……
看啊,他那双充满了仇恨的眼睛,多么美,多么近!
如果他触不到高高在上的他,那就让他跌进自己身处的泥潭吧,让他和自己一样肮脏,一样卑劣!
他忽然大笑起来,被鲜血腐蚀的伤口倏忽扩大,弥散到脸上,使人分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有放肆的笑声,令人心底发颤。
“来啊!湛离上神,来杀了我吧!来为无名派报仇,来,杀了我啊!”
他居然还敢提无名派!
湛离一时怒起,身上缭绕的神力又暴涨了几分,突然抬手,手腕一侧,手中铁剑就这么狠狠贯穿了他的胸膛!
破虚一边又厉喝了一声“神君”,一边艰难地躲开这些无名派弟子们的围攻,然而子祟的命令使得他无法靠近到他身边。
煞气从伤口里不断泄露,神力却顺着筋脉游走进了心肺,浑身遍布的大小伤口使得他的战力大打折扣,不过没关系,能把一尘不染的他从云端拽进泥潭,纵是灰飞烟灭,他也乐意!
他用力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血,也不顾伤口精纯的神力,伸手一把握住了剑刃,掌心里流下更多的血来,笑意也越发大声:“来啊!杀了我!让我死在你剑下,杀了我!你不是没有开过杀戒吗?那你就会永远记得你第一次杀的人,来啊!杀了我,然后让我永远活在你记忆里,折磨你到死,杀啊!”
他从未如此开心过,以致于兴奋地颤抖起来,仿佛没有感觉,又或者是单纯失去了痛觉,越是鲜血淋漓,越是开怀大笑,那双眼,竟比任何时候都明亮,咧开的嘴角露出那颗染血的虎牙,带着孤注一掷的欢愉。
湛离一时怔愣,突然回过神,握紧剑柄的手转而变成了一种防止他把剑刺得更深的姿势。
他是准神,自出生以来,从未造过杀业。
——就算他不止一次想过要杀子祟,可他真的没杀过人。
子祟感觉到他的迟疑,越发狰狞而张狂地大笑起来,瞳孔里的光芒亮得刺眼:“来啊!我血洗无名派,这么多人被我所杀,八百年的基业被我毁于一旦,你不报仇吗?你不恨吗?来啊!杀了我!”
冷冰冰的剑刃带着精纯的神力,贯穿了他的身体,他能感受到血液从自己伤口中流失的感觉,再加上大小纵横的旧伤,使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快看不清人影了,但心下,却依然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和满足。
来吧。
和自己一样,做个一身染血无比腥臭的恶魔;和自已一样,沉进罪孽所化的血海深潭;和自己一样,日夜受杀欲折磨。
如果杀不了他,就毁掉他吧。
“怎么了……上神兼爱天下,连我这个煞童都下不了手吗?来啊……杀了我!你爱的天下众生里,难道还包括我这个低贱煞童吗?”
他的声音逐渐虚弱,似真似幻,反而格外诱惑,引诱着湛离的杀心,牵引着他的仇恨,周围刺鼻的血腥味犹如罂粟,冲得人脑袋里一阵阵发懵,握剑的手紧了又紧。
在巨大的犹豫与挣扎之下,握剑的手,终于微微颤抖起来。
“妖孽!给我受死!”
知重女道君不知从何处突然窜了出来,半身浴血,也不知道到底经历了什么,手里拿着一张用血写就的符箓,突然直直向子祟冲了过来。
破虚没有多想,子祟的命令是不准靠近他,只要不靠近他,他还能做其他的事,因此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冲上前去挡住了知重女道君。
一个错身间,他忽然瞪大了眼睛,迟疑了半步,生生收住了自己直奔对方死穴的手,以致于那张符箓就这么贴在了他身上,灼得他厉声尖叫,翻滚在地,她看也没看他,毫不犹豫地就越过他直奔子祟而去。
眼见着她又抽了一张符箓出来,就这么直奔子祟,千分之一秒的空档里,湛离突然起身,径直拔剑,拦下了暴怒的人,冷冷道:“不要杀他。”
下一刻,就将那把染了他满手鲜血的剑往脚边一丢,紧紧攥成拳头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知重女道君仿佛没有听懂她的意思,愣了半晌:“什么……?”
“我说,不要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