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姐,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鬼门,连接地府的唯一通道,那两个人,想来是地府的煞君和煞童。”
“那……”吐得天昏地暗的小道君直翻白眼,扯过自己的袖子把嘴一抹,向躺在地上的湛离努了努嘴,“他呢?”
女道君捂着自己的伤口,上前查看了一番,这才道:“是仙庭的准神,他伤的很重。”
几个小道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什么……?他是真神仙?”
凡人一世几十载,能见几个真神仙?
上一次有真神降世,恐怕还是八百年前的那一场三界大战,他们才修了十几年的道,就能得见上神,岂止是三生有幸,这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女道君却紧紧拧起了眉,伸手去探他颈上的脉搏:“不好,他已经气息微弱,我们得赶紧带他回山门去。”
“可……”有小道君提起手上的一只鸟笼,上头贴满了符纸,隔着符纸的间隙,只见笼子里一片灰雾,看不真切,隐约能分辨出一个鸟的轮廓,“跂踵怎么办?”
笼子里的那只鸟,正是先前那两只小松鼠所说的“怪物”!
女道君看了他一眼,当机立断:“知逢,你做事稳妥,师姐放心,此次,就由你一个人去复州山,将跂踵送回,师姐得将神君送回山门治疗,切记不可停留,要速去速归,记住了吗?”
知逢小道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里的鸟笼,跂踵是山海经中所载,出之则带瘟疫的一种凶兽,他自知自己肩上担子深重,踌躇片刻,才郑重点了点头:“好,我记住了,我去去就回。”
如果……
女道君知道今天的选择,决定的不是去留,而是师弟们的生死的话,又会怎么做呢?
☆、重逢的重
一行人就此分道扬镳,知逢小道君一个人上路,将跂踵送回复州山,而女道君则带着剩下几位小道君,一起带着湛离回到他们的山门——无名派。
湛离的神力紊乱,几乎伤到了自己的元神,剧烈的冲撞之下更是大小伤痕遍布,两百零六块骨头至少断了两百零七块,以至于整个胸膛都是凹陷的,五脏六腑全在出血,完好的外表下内里大概已经成了一腔血汤,脖子上更是遍布了骇人的青紫淤痕——
那是子祟留下的,一连数日,未曾消退。
准神毕竟和人不一样,湛离的真身只不过是一片树叶,而夭夭则是一朵桃花,人型只不过是幻化出来的躯壳,只要神力恢复,自然也就恢复了,因此,回了无名山,女道君也不敢妄动,仙庭凡间两界不通,凡人无法治疗上神,于是只能把他整个人泡在灵泉里。
这一眼灵泉池,是无名派的开山祖师爷留下的,处在无名山巅,本来就是灵气蕴集之所,祖师爷又在灵泉的基础上加建了一间小亭台,将灵泉围绕其中,名为竹里雾居,摆成了一个聚灵阵,使得灵泉的灵气更甚于别处。
不过幸好,这样的“治疗”,还算略有成效。
湛离在灵泉池里整整泡了七天,神力才恢复到足以醒来的地步。
他眨了眨眼,脑袋里昏昏沉沉的,伸手艰难地按了按额头,这才惊觉自己整个人都泡在血池里,池底还有咕咚作响的气泡不停滚上来,活像一锅人血火锅,吓得他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心下暗道子祟那厮口味独特,难不成拿自己下了火锅?
“上神……?”
他又是一惊,回头一看,却是个容貌俊秀的白衣少年,道骨仙风。
“你是……这里……?”
小道君一个激灵,大概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和真正的上神搭上话,几乎激动得原地起跳,也没反应过来回答他的话,只下意识转身就跑:“我去通知师尊和师姐!”
湛离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就眼见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不禁失笑,看来,他并不在地府,那大概是安全的吧。
他这才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周围一片明朗,竹影幢幢,青翠欲滴,丝丝雾气缭绕在周围,倒是不亏于竹里雾居这个名字,而前方一道断墙花窗下,供奉着一把莹白如玉的五弦琴,时过境迁,依然散发出一股袭人的凉意。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把琴十分眼熟。
他走到断墙下,伸手抚琴,琴弦沉闷,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上神?”
——是那位小道君带着门中师尊和几位师姐师弟一起过来了。
却又不是。
人群里过于相似的脸使湛离一时怔愣。
领头之人已耄耋之龄,鹤发白衣,带着一种飘然于世外的潇洒,恭恭敬敬躬身行了个礼:“在下无名派副掌门修水,见过上神,门中鄙陋,还请上神屈尊。”
站在修水真人身后的,就是先前带湛离回门派的那位女道君,见他脸色苍白,便皱起眉头又问道:“上神这是没事了吗?”
他一个激灵醒过身来,手一抖又拨响了琴弦,那沉闷的一声琴音让他回想起来,他是见过这位女道君的。
“上神……?”
“你……是谁?”
女道君连忙道:“在下无名派大弟子,知重。”
他忽然笑:“重逢的重吗?”
这样来看,倒是个很合适的名字。
湛离是仙庭绝色,更遑论人间,再加上眉宇里飘然世外的慈悲和温柔,就算再怎么清心寡欲仙风道骨的人,心脏也得漏跳半拍。
比如知重女道君,一时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上上上上上……上神?”
“抱歉,失态。”他有些窘迫地转过头去,轻咳一声,又抚了一下那把特别精致漂亮的五弦琴,百感交集,又转过身来向修水还了一礼:“多谢修水真人收留,只是,我并非上神,是来下界渡劫的准神,叫我湛离就是了。”
“可……”修水有些难办地看了知重女道君一眼,她这才接话道,“那个煞童,一直叫您上神,所以……”
一提起子祟,湛离如沐春风久别重逢的脸迅速冷冽了下去,沉默了一会才道:“那是他有意折辱罢了,”说罢,抬头又是温温和和地一笑,如沐春风,十分真挚,“对了,是你们救了我吗?从他手下救我出来,想必是经历了一番苦战,多谢了。”
修水真人轻咳一声,又瞥了身后的弟子们一眼,语气里有些尴尬的恨铁不成钢,轻轻叹了一声:“让我这不成器的弟子们告诉神君吧。”
知重女道君只好和师弟们交换了一下眼色,面露尴尬,原原本本将那天他昏迷以后的事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其实知重女道君确实是尝试过救人的,奈何她的等级差距明晃晃地摆着,符箓都不起作用,等于是拿一张系统赠送的初级普通卡打一张满星满级的超稀有卡,没被秒杀只能夸一夸这张普通卡脸好出了抵抗。
还救人呢,她基本上就是躺着挨打。
湛离听罢,温和一笑,整个人身上都披了一层明媚的光,站起身来行了一礼:“无论如何,几位道君凡人之姿,愿为我与地府煞童相争,其勇气可嘉,日后,定能成为人间英秀,我在此先谢过几位道君相救。”
修水真人哪敢受他一礼,慌忙虚扶了一把,然而一手带大的徒弟得了仙庭的赞许,又十分欢悦,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满脸都写着开心二字,却还是故作推辞地摆了摆手:“哪里哪里,神君多礼了,我这几位小徒弟都还学艺不精呢,也就知重身为大弟子,尚且还算有些本身,还请神君在我无名山小住几日,山门弟子会负责神君起居。”
左右他也无处可去,正好这个竹里雾居灵气浓郁,是恢复神力的好地方,留下小住也无不可,便点了点头:“如此,在此叨扰,就多谢修水真人收留了。”
“无妨无妨,神君来我无名山,我山门才是真正的蓬荜生辉。”说罢眼一瞥,见小弟子们各个眼巴巴地盯着这位上神看,眼睛里几乎闪出光来,只好几不可见地微微摇了摇头,起身告辞,“如此,在下就先告辞了,让我几位小弟子们,陪神君说话解解闷吧。”
湛离还没说话,刚刚才得了他夸奖的小道君们尾巴翘上了天,乐颠颠的就急匆匆应了声是,修水无奈一摇头,只好轻轻呵笑一声,飘然负手而去。
知重女道君被这群不成器的小师弟气得红了脸颊,又舍不得抛开这位风华绝代的仙庭上神,只好讪笑着道:“神君见谅,他们见了您,就不知道太阳从哪边升起来了。”
湛离又轻笑了一声,垂首摸到膝上的琴,忍不住又拨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又逐渐沉重:“我知道地府主死,从不将人命放在眼里,我却不曾想到,竟已经到了如此境地。”
“神君何意?”
“你们说,那煞童要杀我的时候,有位女煞君打开了鬼门,硬将他拖回地府去了?”
“正是。”
他又是一声冷笑,即便目光里透着寒霜,迸射出来的冰晶也依然带着致命的吸引力:“这就证明地府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把这些煞童放了出来,他们还是有在监管自己的煞童的,只是……杀人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直到要弑神了才加以阻挡,若非我是准神,是仙庭中人,就算真的被他杀了,地府也不会管。”
所以,他的命是命,那些无辜村民的生死就没人管了吗?
地府……
还真是个不讨他喜欢的地方。
知重女道君见他神色凛冽,连忙转移了话题:“不过,神君放心,我已经让知逢师弟护送跂踵回复州山了,那个村庄的瘟疫是跂踵带来的,只要跂踵回到复州山,瘟疫自然也就消失了。”
湛离总算松了口气,能克制那里的瘟疫,也算他仅有的安慰了,见几位道君都十分紧张,便又不动声色地软下了眉眼:“对了,这个无名山……”
她腼腆一笑,显得有些窘迫:“我们山门建立于此,名为无名派,所以山也叫无名山。无名派成立还不到八百年,实在是一个很无名的门派,也难怪神君并未听说,我们的开山祖师爷,正是八百年前地府叛乱的时候,引领凡间军队,战死在蓬莱仙岛的禅灵子真人。”
“禅灵子真人?”湛离却突然亮了眼睛,“我见过。”
“什……什么?当真?”
小弟子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那是他们的开山祖师爷,如果今天以前有人跟他们说见过八百年前就仙逝的祖师爷,他们一定当场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度化了,不过现在,看着浑身自带佛光万丈的湛离……
想不信都不行,毕竟这位,可是活了近千年的真神啊。
湛离一笑,十分欢愉,又轻轻拨了一下琴弦,怪不得他觉得这把琴眼熟,原来是那厮的琴。
☆、灵琴忘虚
“没想到这无名派竟是他所创,若是他,‘无名’二字,倒确实是他的作风。”
“为何?无名不是淡泊名利脚踏实地的意思吗?”
湛离又深深地看了知重女道君一眼,意有所指,微微眯起的眼里忽然染上了几分狡黠:“他嫌麻烦而已。”
几位小道君顿时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缓了好一会才结结巴巴道:“那……神君眼里,我们的祖师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想了想,没敢告诉他们血淋淋的真相,而是反问了一句:“那你们眼里的禅灵子真人,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知重女道君反而被问住了,眨了眨眼,祖师爷毕竟是活在八百年前的人物,恐怕她师祖的师祖的师祖,见到的祖师爷就已经是一副画像了,还是不太写实的那种,又何况是她。
沉吟良久,才从记忆里拼凑出一个大概而又模糊的人影来。
“祖师爷少年成名,自小就是天生的修道之才,无欲无求,一心为人间,甚至甘愿牺牲自我。八百年前,地府叛乱,他不愿人间成炼狱,带着门中十五位翘楚弟子杀上了蓬莱仙岛,最后,只有一位师叔祖,抱着这把忘虚琴回到山门,随后也不幸伤重而逝,共计十六位无名派开山弟子,至此,无一幸存。祖师爷……在我们这些弟子们心里,是相当于诸天神佛一般的存在呢。”
湛离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神……神君?”
“抱歉,我又失态了。”他轻咳一声,实在是忍不住,只能又低下头去,看着手里的琴。
“上神……我说的不对吗?”
“如果非要我说的话,你们家祖师爷,跟你形容得……完全相反。”
那厮哪是无欲无求啊,那叫没心没肺。
“上神和祖师爷很熟吗?”
他回想起一些往事来,在万丈霞光之下,有个青衣小童走向一个红衣鲜艳而张扬,绣着满满的百蝶穿花,更缀满了明珠的男子,那男子怀抱着一把一尘不染的五弦琴,只是……
琴头上扎满了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缎带和流苏,硬生生给这把十分漂亮的琴打上了一种五星级景区路边摊纪念品的神奇滤镜。
于是青衣的幼童童言无忌:“这把琴真漂亮,只可惜这些缎带流苏太花里胡哨了。”
红衣的男子抱着琴直跳脚:“你懂什么!小爷这叫与众不同!小爷的审美你能懂吗!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破孩,怎么说话呢你!”
他身后有个灰衣的年轻弟子,叫什么又或者具体长什么样,时光滚滚他早就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他拦下暴怒的男子后,跟他说了声“神君见谅”,然后又长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是的,八百年前骂他“小破孩”的红衣二百五,正是无名派的开山祖师爷——禅灵子真人本人。
所以这把白玉五弦琴被清理干净以后,他竟一眼没能认出来。
知重女道君见他深陷回忆,忍不住又轻声问了句:“神君……?”
他“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连忙略带歉疚地说道:“抱歉。倒也不算很熟,只是……你说他八百年前杀上蓬莱保卫人间的那件事,我也参与了,因此相处过几天。”
“什么?真的吗?”
几位小道君涉世未深,对八百年前惨烈的一战怀有至高无上的向往和崇拜,闻言眼一亮,纷纷凑拢了过来,急急追问。
湛离无奈,只好细细给他们解说了起来。
“八百年前一战,十分惨烈,人间已成血海,三界首次联手,共同御敌,为了减少伤亡,重新编队,每一队都有三界不同的人,我恰巧分到了禅灵子真人队里,后来,不小心和队伍失散了,等我再找回去的时候,就已经是……”
他垂首没有再说下去,然而,当年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景,对他造成了多大的震撼,让他整整八百年不能释怀,却又是另一说了。
几位小道君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却无人能答的问题:“神君……祖师爷当年以身赴死,真的……挽救了战局吗?”
“想听实话吗?”
众人一顿,一时沉默,唯有知重女道君轻笑了一声:“神君这么说,就已经是实话了。”
湛离顿了顿,好好地组织了一下语言才说道:“倒也不全是。最初,在我看来,他完全是一腔孤勇,拉上自己的徒弟,无谓牺牲。当年,三界之间消息闭塞,人间已成血海,但仙庭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得知,等收到地府求助的时候,煞君们就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但煞君们身单力薄,凭几十位神君,就能把叛乱平息,所谓三界联手,其实不过是为了增强三界之间的联系。三界之中人间最是弱小,分配的任务也是最轻的,我们这一队的任务,也不过是将煞君们拦在蓬莱山巅之下,保证山巅上的神君们有时间布下天罡剑阵而已,只是我没想到,仅仅只是一个拖延时间的任务,禅灵子却赔上了性命。他并不是没有退路,所以我才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宁死不退。”
这话实在是有点刻薄,知重女道君愣了良久才道:“神……神君……”
他又一笑,这才继续说道:“我想了几百年才想明白,他那性子,也是有自己的傲骨和不屈的,大概……保卫人间于他而言,真的比性命更重要,不过当年的情况到底如何,已经无从得知,你们只要确定,你们的祖师爷为天下苍生而慷慨赴死,确实是一件值得流传歌颂的事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