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上神!”
他抬头一看,原是刚刚那一对小松鼠又回来了,正在他头顶的枝桠上蹿下跳。
“我不是上神,我只是来渡劫的准神,你们……可是有事?”
“是呀是呀。我们从前面的山上来,前几天,我们住的山上来了一只怪物,带来了瘴气,连树都死光了,我们回不了家,准神大人能帮我们把怪物赶跑吗?”
“怪物?什么怪物?”
两只小松树从枝桠上蹿下来,一左一右灵活地跳到了他肩上,争论起来。
“一只好大的鸟,有这么……这么大!”
“才不是鸟,哪有鸟只长了一条腿的?”
“鸟头鸟身鸟翅膀,怎么就不是鸟了?”
“我说不是就不是,它的尾巴像猪一样,怎么会是鸟?”
“它就是鸟!”
“才不是,是怪物!”
“鸟鸟鸟鸟鸟……!”
“怪物怪物怪物……!”
争执得狠了,两只小松树竟在湛离身上跑闹撕打起来,然而动作之灵活,以至于他根本抓不到它们。
“你们是说一只鸟只长了一只脚,还长了一条猪一样的尾巴?”
“是呀是呀,果然是鸟对吧?准神大人认识吗?”
它们总算停下,湛离生怕它们一言不合再打起来,只能趁机一手一个抓住。
“算不上认识,只是它很有名。但这周围的村落里,可有染了瘟疫的?”
“有呀有呀,就在前面。”
“我们刚刚还路过了,可吓人了。”
“是呀是呀,还有地府的煞君在屠村呢。”
“什么?在屠村?在什么地方?”
两只小松鼠被他突然拔高的声调吓了一跳,有些结巴:“出出出出……出了这个山林看天色就知道了。”
“抱歉,我会帮你们解决这个问题的,你们先在这里不要乱跑。”
他连忙缓和了语气,万分抱歉,先将两只小松鼠放在了树枝上,这才反手捏诀,迅速往山林之外飞掠而去。
刚出山林,果见晴空万里,但前方群山环绕之间,却低低地飘浮着一片灰黑的雨云,时不时酝酿出几道光,引来阵阵闷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光,是血红血红的。
似乎有什么隐秘的怪物,就深藏在那团恐怖的雨云里,上下翻滚。
单足,猪尾,鸟身,那是《山海经》中所载的异兽——跂踵,出之则带来瘟疫。
而煞君是地府的神明,掌管地狱的事宜,负责看守亡者们在地狱乖乖受刑,没道理突然跑到人界来大开杀戒,而且还要屠村!
他心一沉,心跳突然骤如擂鼓,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乱撞,几乎要破胸而出,疼到痉挛,空气里隐约飘浮着一股熟悉的气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但情况紧急,他只能抛开一切繁杂的念头,加快速度,迅如驰电,转眼间就来到了村落门口。
小村庄坐落在群山怀抱深处,只有一条大路直通山外,显得与世隔绝,但村口散落的蹴鞠和挂在围栏上来不及收的湿衣服,无不彰显着这个小村庄曾经的简单淳朴,而如今……
浓黑的煞气沉在地上,形成一片黑黢黢的雾海,几乎没过膝盖,随风而动,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细小波浪,像一只蛮横凶猛的野兽,用巨大的身躯围住了这一整个村庄,随时准备撕开这些手无寸铁的村民们的咽喉。
鬼符阴兵维持着他们死时的惨状,或发青发白毫无血色,或缺手断脚舌头长伸,把守着村口大门,面无表情,而又气势汹汹。
越过大门,只见身染了瘟疫的村民们病症不一,被这些凶悍的阴兵用兵器集结在一起,紧紧相拥,困在空地上,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恐惧,就连再小的稚童都不敢哭,在一片沉默之下,只有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显得更加凄凉。
而村民们面前,站着一个男人,他背对着门口,一身黑红相间的衣服,头发也不束,杂乱地披散着,正高举右手。
即便只有背影,也不妨碍他身上的冰冷杀意,扑面而来。
湛离清楚,这个男人的手一旦落下,这些村民,就必死无疑。
所以,他站在村口处,煞气的势力范围之外,就厉声道了句“住手”。
那个红黑色的人影顿住了手,缓缓转过身来,披散的黑发蓬蓬松松,左边眉尾上方有一道明显的伤痕,露出了一小片骨质,已经被岁月磨得圆润光滑,与之对称的右边眉尾上方,却长了一只又短又小,大约只有一寸长的角——湛离心跳又是一滞,似乎有尖利的东西刺进了心肺,疼到窒息。
他认得这个男人。
深潜于海底的记忆翻涌而起,眼前的男人和记忆里那个孩子逐渐重合,他眉眼如旧,八百年过去,依然没有太大的改变。
“子祟……?”
男人歪着头想了一会,忽然咧嘴露出尖利的虎牙来,和记忆里的模样很像,又似乎不太像,往前微微压低了前肩,是进攻的姿态,那双眼里,既有久别重逢的惊喜,也有突然暴涨的杀意,往前种种,最后都化而成为一种莫名的,令人发寒的笑意。
“湛离……?你是湛离,好久不见啊,湛离上神。”
他都已经忘了到底时隔多久了,只知道实在太久太久,以至于他再次念及这个名字,竟然兴奋到发抖。
八百年前的种种,忽然一起涌上了两人的心头。
人都是畏死向生的。
所以凡间对仙庭充满向往,却对地府认识懵懂。简单认为地府的主宰是阎罗王,而事实是,北阴酆都大帝才是地府之主,他之下是五方鬼帝,负责掌管地府之下的五个方位,其后,才是十殿阎罗王。人间所熟知的阎罗王,只是十殿阎罗王之一,甚至都不是十殿阎罗王之首。
而十殿阎罗王之下,还有七十二位煞君,负责辅助各位鬼帝鬼王,司理八大地狱,以及每个大地狱下分支的十六个小地狱,管教亡者以及低级鬼差,他们日日穿行在地狱之中,保证每一个罪人都在承受他们应得的刑罚。
地府和仙庭一样,有独特的人事生成体系,仙庭有准神,地府也有煞童,准神渡劫才能成神,煞童也要渡劫才能成为煞君,成为地府的神。
煞君角长三寸,煞童的角则只有一寸长,那是他们身为地府鬼神的代表。
湛离是准神,子祟,就是煞童。
一个,是佛前净瓶里的那一截柳枝所化,沐浴佛法,为救赎而生。
而另一个,则是地府忘川河里的痴魂怨骨凝聚而成,从汇聚了世间所有罪大恶极的地方爬出来,天生缺乏七情六欲,宛如野兽,杀戮,就是本能。
八百年前,七十二位煞君突然集体叛离地府,搅乱人间,一度导致人间一片血海,地府人手稀缺,酆都大帝于是向仙庭求助。
那年的湛离两百岁,和现在的夭夭一样大,从外貌上来看,也就是个七八岁的幼童,被获准前往人间参与镇压,于是在那一战里,他遇到了子祟。
煞君们集结在归墟岸边,以破釜沉舟之势试图攻上蓬莱仙岛,那个时候的子祟也才两百岁,像一棵发育不良的小豆芽,瘦瘦弱弱,一头没有修理的长发乱如蓬草,左右额角各长了一只短短的角,像两颗种子在凛冬的枯柴之下发了芽,但那双稚嫩的眼里,已经开始迸射出疯狂的杀欲——彼时,他的角还没断。
一个是镇压叛乱的那一方,而另一个,则是祸乱人间的那一方。
☆、不死不休
小时候的子祟和现在一样,虎牙尖利,一咧嘴就会露出来,他们两个各自落单以后遇上了,站在不同的立场上,理所当然地大打了一架,胜负难分,他自己摔了一跤,摔断了一只角,坠下归墟。
归墟是无底之海,五座仙岛就飘浮在归墟上,一旦坠落,则必死无疑。
关键时刻,是湛离一把把他拉了上来,捡走了他的断角,以断角为约,悄悄把他放走,约定他以后再不许随意伤人性命,日后相见,定将断角归还。
而阴阳塾包围于仙庭之内,却又独立于仙庭之外,乃至纯至净之所,保护并养育着稚嫩柔弱的准神们,无法容纳任何煞气,为了遵守诺言,他只能把这一截断角,用神力包裹,连同从子祟身上剥离的那一丝煞气,一起小心翼翼地藏进了自己的心脏。
这一藏,就是整整八百年。
心口又被什么东西一撞,闷疼闷疼的。
自从见到这个男人起,在心脏深处砰砰乱撞的,不是小鹿,而是他藏了八百年的断角。
子祟咧嘴一笑虎牙尖利,和记忆里那个披头散发的小煞童一模一样,只是……
他是煞童,依靠杀戮而活,人命二字,于他而言,宛如粪土。
八百年前是这样,八百年后,依然是这样。
几乎没到膝盖的煞气雾海突然剧烈翻滚起来,排山倒海,凝聚到他脚下,缓缓升起,一时之间罡风大作,沙尘迷眼。
明明退一步是晴空万里,往前一步却是逢魔之时,头顶的雨云越压越低,越发让人喘不过气来,心口里的断角,扎得他疼到窒息。
“湛离上神……与在下这个低贱的区区煞童,似乎还有桩未了的恩怨……”
他伸手摸了摸左边额角的伤疤,坚硬的骨质经过八百年,甚至有点硌手,煞气升腾起来将他包围,聚集在他背后,似乎有一只猛兽躲在他身后张牙舞爪,修长的手包裹在煞气里,反而显得格外苍白。
一双眼,却是通红如血,一如头顶雨云里时不时响起的闷雷。
湛离心口越来越疼,不得不花更大的神力去压制,才能不让自己的眉头皱起来:“八百年前的断角之约,你可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不再伤人性命,可……”
这些感染了瘟疫的村民,何其无辜!
而他竟想无故屠杀一整个村落!
村民知道有人来救他们,纷纷挣扎着无声求救,那一双双渴望生的眼神,比子祟的断角,还要让他心疼万分。
子祟只是笑,格外灿烂,恍若未闻,白牙森森:“所以……你才是神呢。我是煞童,以杀为命,当年的约定不过是你一厢情愿,我有答应过吗?八百年过去,上神难道还是长不大的小孩子?以为说两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话,就真能渡尽地狱?”
湛离鲜少动怒,他在九天之上养尊处优,徜徉在一片温柔的海洋之中,这次怒气上来,就难得皱起了眉头,身上隐隐有神力流转,随即义无反顾地踏进了煞气的海洋里,所到之处,煞气退散。
“我只问一遍,这些村民,你放是不放?”
子祟“呵”了一声,掌心里的煞气犹如火焰越窜越高,连头发都被煞气撩动,抬起头来笑得更加张扬,一字一顿:“不放,你又奈我如何?”
湛离凝起神力,凭空召出一把银色的长剑来,剑身上刻着“听羽”二字,修长的剑刃在浓郁的雨云之下依然熠熠闪着光芒:“那就再渡你一次!”
他率先出手,利剑听羽上凝聚着干净澄澈的神力,挥动间就引来罡风阵阵,如刀似刃,锋利无比,轻易就将头顶的雨云劈开一角,有光线趁机倾洒下来,笼罩在他和那些村民们身上。
宛若神祗。
当光芒披在他身上的时候,青衣的男人拧着眉宇,不辨悲喜,只能看见那张脸上凝聚的悲天与悯人,就连手里的利剑也被贴上了斑驳的佛光,透着斑斓和温柔。
子祟心肝发颤,因过于激动而不断战栗,眼底迸射出兴奋的光芒。
不愧是神。
他心道。
然而就是因为如此,才让他更加疯狂,他是没有感情的,但此刻,却有真真切切的恨意和杀欲在他心底肆虐盘旋。
八百年了。
他等今天这一重逢,等了八百年。
他想,湛离等这一天的“感情”,应该是没有他激烈的。
煞气宛若惊雷平地而起,凝聚成骷髅的模样,拖着长长的黑色烟雾,发出“咕嘿嘿”的诡异笑声,向湛离飞去,一碰到他的神力,就炸开一朵又一朵的烟尘。
而骷髅一在他耳边炸裂,就会发出凄厉的惨叫,宛如猫儿的利爪划过瓷器,刺拉拉的,顺着四肢百骸钻进心底,直刺耳膜,让人忍不住心底发憷,被逼得只好竭力躲闪。
浓厚的雨云之下,两个人几度近身,子祟从来不用什么兵器,煞气包裹在拳头上就坚硬如铁石,死死捏住他的剑刃,径直把他逼退了两步,尖利的剑刃在他手心,甚至闪出刺眼的电光,他笑意张狂而疯魔,甚至还能抽空出来嘲讽:“湛离上神这八百年,怎么更退步了?想来养尊处优惯了,日子过得不错吧?”
随即又摇了摇头,拖长了语调,目光深沉:“……这样可不好玩。”
煞气迅速从他掌心顺着剑刃攀爬而上,湛离神力大作,将他连人带煞气一块逼退,挥剑回了一句,一本正经:“我不造杀业。”
子祟却仿佛听了什么最大的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不造杀业?那你知道,你八百年前放我一马,这八百年里我帮你造了多少杀业吗?”
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抱成一团的无辜村民,咧出那颗小小的虎牙:“需要我当面帮你再造一造吗?”
湛离紧紧皱起眉头,终于被成功激怒,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甚至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没再说话,径直欺身向前,终于动了杀招。
他哈哈大笑,虽然笑意不及眼底,听着却格外欢愉,他张开双手,凝聚在身后的煞气暴涨数倍,幻化成笑面的骷髅劈头盖脸向他袭去。
“对!就是这样!上神来啊,八百年前那一架,还没分出胜负来呢!”
湛离手腕一侧,挥剑间凝出数十道幻影,将那些炸弹似的骷髅逐一击破,在骷髅炸裂的惨叫之中径直逼近子祟,利剑直取他项上人头,却被他偏头轻易躲过。
他猛然伸手要取心脏,又被利剑一横径直挡住,几乎笑弯了眉眼:“上神为何不说话?八百年前的事,忘了吗?我是不是该谢谢上神当初慈悲为怀,救我一命,好让我造下这些杀孽?”
湛离旋身一脚把他踹开,他翻身落地,压低肩膀低吼一声,湛离脚下顿时煞气大作,凝聚成一眼煞气所化的血海之泉,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这些可怖而恶心的尸骸已经腐蚀得只剩骨骼,从血海深处里爬出来,试图拽他,他慌忙后跳一步,却依然不可避免地被扯下了一截衣角。
他又皱起了眉,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角,压着心下想要干呕的恶心感,挥剑要砍,却听子祟笑道:“这些都是忘川的尸骸,虽然罪大恶极,只剩枯骨,却是活的哦。”
他闻言下意识地就顿住了手,就这么片刻的怔愣,也被子祟钻了空子,隔空一掌径直打在胸膛,竟被他这一掌给打飞了出去!
胸口几乎撕裂,他一时爬不起来,心中的疼痛感却越来越明显,断角迸发出了一阵强烈的煞气,在他的血脉里横冲直撞,犹如万箭穿身,似乎急着破体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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