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门帘外传来低沉的嗓音:“殿下歇了么?”
嗓音竟不像他殿里的太监,谢夺好奇道:“进来。”
一个太监打扮的高个头身影掀开门帘,走入卧房,对着九皇子颔首请安。
一片昏暗中,谢夺靠嗓音辨识出眼前的男人,登时惊愕道:“李阁老?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臣有要事与殿下商议。”
谢夺不悦地眯起眼:“是父皇让你来劝我?”
“不是。”
“那你怎能半夜混入南三所?”
“兹事体大,望殿下容臣日后再解释。”
“你若是想劝我奉诏,就省省罢。”
李阁老没有说话,快步走到卧房角落,点燃了灯火,再转身走回来,神色严峻地注视谢夺,沉声开口:“殿下若是再不奉诏,朝中就要大乱了,一旦改立燕王,老夫也再无回天之力。”
谢夺哼笑一声:“先生不必唬我,我巴不得立即改立六哥为储。”
李阁老一皱眉,似乎下定了决心,冷声开口:“殿下有没有想过,皇上为何费尽心思,立您为储?”
谢夺别过头:“自然是因为六哥与父皇政见不合。”
李阁老沉声道:“您与燕王同样在皇上身边长大,您难道就没想过,燕王的想法是谁灌输给他的?是谁在潜移默化引导他的是非观念?”
谢夺神色微讶:“你想说什么?”
李阁老定定望着眼前少年俊美无匹的脸容,低声叹道:“您与燕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不止是性情观念。”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还有长相。”
谢夺蹙眉不悦地注视他:“六哥长得像母后,我长得像父皇,自是有些差异,但我与六哥的观念并不相左,无需你从中挑拨。”
李阁老缓缓摇摇头,低声道:“燕王肖似皇后娘娘,而您,长得像您的母亲。”
谢夺笑道:“所有人都知道,是我更像父皇,六哥才像母……”话说一半,谢夺眸光一凛,神色惊怒地看向李阁老:“你此言何意?”
李阁老没有回答,只是定定注视着谢夺,自言自语般喃喃:“真是太像了,皇上的心思,老臣竟没能提早领会,或许早在陛下为您取名为夺时,其志,早已明了。”
谢夺年少气盛,眼里的惊怒根本藏不住,目光如利剑般直指李阁老,沉声开口:“继续说,说明白了,好让宗人府给你定明罪行。”
李阁老全无畏惧之色,神色坦然地继续道:“殿下,您的生母,是宁国公杨宁忠的孙女杨初妍,她是当年名动京城的佳人,若非隆德年间那场谋反案,杨氏原本会成为您父皇的王妃,她是您父皇最爱的女人。”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谢夺眼中杀气逼人:“若非念在你苦心照料七哥的份上,我现在就可以取你性命。”
李阁老眼中并无丝毫慌张,垂眸从袖中取出一卷画纸,走到一旁灯火下,温声道:“请殿下过目。”
谢夺觉得这老狐狸是真的疯了。
一定是七哥表明了放弃争储的心意,才逼得这老狐狸想出这种奇招。
可他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荒唐的话来?
得先听完他的说辞,才能判断他的目的。
谢夺压下怒气,低头看向李阁老手中缓缓展开的画卷。
画卷上的美人坐在桃花树下勾唇浅笑,栩栩如生的五官与神情,刹那间惊得谢夺双拳紧握。
李阁老并指指向落款与印章,解释道:“这是张洞山先生的真迹,张老先生已经过世十余年,作不得伪,画里的人,便是杨氏。”
看着画上女人与自己极其神似的容貌,九皇子气恼的目光逐渐变得惊愕,竟有些慌乱地弯下腰,盯着落款与印章,仔细辨别真伪。
李阁老也没有急于解释,就这么安静地注视着九皇子愈发惨白的脸色。
忽然,李阁老只觉眼前人影一晃,不及反应,自己已经被人扼住咽喉,猛然推撞在墙上!
九皇子身手之快,不仅超越了常人的反应力,甚至连目力都难以分辨。
李阁老在最初地慌张过后,很快停止挣扎,即使几乎无法呼吸,他还是勉强抬头看向眼前如同猛兽的少年,嗓音嘶哑地艰难开口:“殿……下,这个秘密,老臣已经保守十七年,若非情况危急,老臣本可……保守一辈子。”
“是不是因为七哥不想争储了,你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我面前寻死?”谢夺压抑着狂怒盯住李阁老,加重力道,几乎要折断他的脖子:“你胆敢诬陷我是父皇与罪臣之女的后嗣?母后十月怀胎辛苦产下我,宫中有的是证人,岂容你轻言玷污?”
李阁老张了张口,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吃力地抬手握住九皇子的手腕,用眼神乞求他放手。
眼看李阁老双手缓缓垂落,谢夺强压怒火,松开了手。
李阁老顺着墙根瘫坐在地,喘息良久,终于缓过气来,便急忙抬头道:“若是真要追查,皇后娘娘宫中的老奴都该知道,娘娘怀胎不足九月,便产下了九皇子,又因出血昏睡了近半个月,这事您应该也是知道的。为了让皇后与您生母同月产下孩子,皇上让太医动了手脚,导致皇后早产,又以照料不周的罪名,将皇后身边的侍从全部驱逐出宫。因为襁褓中那个早产儿,被换成了足月生产的婴孩,见过的侍从,必然会察觉异样。”
谢夺冷哼一声:“侍从全部驱逐出宫了?那岂不是随你诬蔑造谣?”
李阁老艰难地缓缓站起身,哀伤道:“殿下,陛下不允许老臣将此事告知您,老臣为官近三十载,从未违逆过圣上的命令,如今之所以违背圣意说出实情,是为了保住您的性命。”
谢夺仍旧不信,目光斜斜盯着他:“噢?我怎么就要性命不保了?”
李阁老嗓音有些发颤:“皇后娘娘知道这件事了。”
谢夺一眯眼,冷笑道:“这么说,你是先骗过了母后,再来逼我跟六哥反目?”
李阁老眼里闪过一片泪光,“噗通”跪倒在九皇子面前,哀声道:“殿下,皇上中毒了!为了稳住朝局,对外称是偶感风寒。陈公公说,皇上一早服下丹药后,陡然浑身无力,昏厥前,皇上秘传老臣。炼丹术士已经被全数捉拿,可皇上服用的那壶丹药并未查出毒素,老臣已经派遣龙吟卫……”
话没说完,就见九皇子忽然冲出卧房,李阁老赶忙站起身,追上前阻拦!
“我要见父皇!”
“皇上还在昏迷,您此时硬闯,必然会惊动皇后!”
“我要见母后!”
“殿下!”李阁老颤声道:“此时若是沉不住气,皇后随时会对您下手!”
一阵死寂。
低垂着脑袋的谢夺缓缓抬眼看向他:“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李阁老神色哀伤地注视着谢夺,哽咽道:“殿下,您在朝中毫无根基,若是此时震动朝局,燕王党一口咬定您气伤了圣躬,再请皇后出面定论,一切就都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棉花精第一次看见燕王就发现这兄弟俩长得完全不像,然而从没有怀疑过boss的身世,也没想过为什么皇后生下谢夺后忽然重获圣宠
第110章
谢夺恶狠狠的目光逐渐变得无措,最终踉跄着退后几步,靠在墙上,缓缓蹲坐在地。
李阁老虽然焦灼无比,却还是安静地等待眼前这个孩子接受现实。
“母后会如何定论?”谢夺垂着脑袋低声开口:“将我驱逐出宫?还是会杀了我?”
李阁老看出翎王突遭打击根本无心抵抗,为了让他振作起来,便上前一步,沉声道:“殿下,一死了之并非最坏的结果,皇后冒此风险谋害皇上,显是已经恨入骨髓,您若是此刻选择退让,等到皇后收拢权柄,她甚至会暴出您的真实身份,让你作为皇族的耻辱,度过余生。”
发现翎王紧握的双拳竟然在微微颤抖,李阁老上前一步,蹲在他身旁,轻轻按住他肩膀,安慰道:“只需明日一早接下诏书,殿下便无需畏惧任何人。”
“然后呢?”谢夺闷声开口:“你要我拿母后怎么办?”
李阁老蹙眉道:“殿下,皇后恐怕没有真正把您当成自己的孩子。”
又是一阵死寂。
谢夺忽然冷笑几声:“她早就知道了?多早?”
李阁老低声道:“或许一两年前,或许更早。”
“那你现在才告诉我?”谢夺缓缓抬起头,扶着墙站起身,满眼滔天怒火,盯着李阁老:“你现在才告诉我?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迷迷糊糊死在她手里!”
李阁老蹙眉道:“殿下,您从来不是个会选择逃避的人。”
“可我爱他们!”谢夺一把揪住李阁老前襟把他提了起来:“六哥知道吗?母后告诉他没有?所有人都是装的?只有我一个蠢蛋被蒙在鼓里?是吗?”
李阁老摇头:“老臣无法确定。”
谢夺松开他前襟,痛苦地咧嘴哽咽:“父皇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阁老哑声道:“您母亲不肯留在陛下身边,陛下再三恳求后留下了您,老臣本以为陛下只是想给您更高的地位才出此下策,万没想到竟存了这样的念头。”
“那个早产的孩子呢?”谢夺低声问:“还在么?”
“他很好,被养在江南富户人家。”
“让他回到母后身边,我把储君之位让给六哥,能不能让母后消气?”
“殿下。”李阁老沉下脸色:“这不是您认错服软就能皆大欢喜的事,您不能一心乞求皇后的怜悯与仁慈,她与您之间,只有仇恨,没有亲情。敌人之间,仁慈是属于强者的特权,您可以在掌权之后,考虑如何处置他们,却决不能俯首寄希望于他们顾念旧情。”
谢夺痛苦地闭上眼:“那我该怎么办?”
“明日一早奉诏领旨。”李阁老斩钉截铁道:“其他事,老臣可以先替殿下担着。”
谢夺抬眼看他:“你为什么帮我?燕王才是最正统的嗣君。”
李阁老正色道:“其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虽然殿下对老臣颇有成见,却也该无法否认,老臣从未做过违逆君命之事,陛下立您为储,您便是老臣心中唯一的嗣君人选。其二,燕王生性刚正但政见浅薄,若他继位,恐会搅得百姓不得安宁。其三,以您的资质看来,或许是上天赐予大楚的一代雄主,为苍生计,储君非您莫属。”
韩皎这日上午,终于得到了燕王的接见。
燕王消瘦了一些,脸色苍白,那可怜模样让韩皎一时不知从何安慰。
“我很好。”反倒是燕王先开了口:“父皇做了个明智的决定,九弟……挺好。”
韩皎低声道:“臣唯独不想听您颂圣,如果有委屈,就都说出来。”
燕王弯身窝在圈椅里,揉了揉脸,低声道:“我承认九弟天资聪颖,可是……可我不明白……”
韩皎鼓励他把怨气发泄出来:“这里没有其他人。”
“可我不明白父皇!”燕王抬起头,脸上露出愤恨之色:“先生,您难道没察觉么?这一切都好像是父皇安排的一场局,我和老七就像是马前卒,我发现从前一直在暗处盯着我的那双眼睛,并不是在考验我是否刚正无私,而是一心一意等着我犯错丢人,等着一脚将我踩进泥地里!”
韩皎微微一惊,又镇定下来,没有出声应和。
燕王双目泛红,嗓音低哑道:“从前,父皇总是教导我仁德、宽宏、刚正、无私,可这些天,我想起很多从前的事,突然发觉,我从小就习惯让阿夺先选走一切他感兴趣的东西,父皇从不会斥责他的霸道,却总是赞扬我的礼让,就仿佛那些仁义道德,只是用来约束我一个人一样。只要我表现出一丝争取的念头,就会看见父皇失望的眼神,那眼神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盯着我,出宫这么多年,我始终无法摆脱。”
“即使……即使到了今天这个境地,我还在拼命挑自己的错处。”
“殿下,您没有做错任何事。”
燕王摇摇头,哑声道:“天资不如阿夺也是错,是最大的错,我配不上自己的抱负,也配不上先生的辅佐。”
韩皎心头一酸,轻声安慰道:“国家不可能靠君主一个人的能力运转,您心怀苍生、果敢勤奋,又愿意听取各方建议,这些品质,已经足以实现您的宏伟抱负,万不可妄自菲薄。”
“这些话只能让我更加痛苦。”燕王深吸一口气,仰靠在圈椅里,绝望道:“我愿意认命,可却无颜面对那些追随我多年的臣子。”
韩皎安慰道:“一切尚无定论,臣以为,翎王殿下志不在此,皇上想通后,兴许会做出退让。”
话音刚落,忽然有小太监请安的嗓音从门外传来,似乎有秘事禀报。
燕王让他进来,说了句韩先生不是外人,便让小太监当面禀报了消息——
九皇子今日辰时奉诏接旨了!
韩皎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都不好意思抬头看燕王了。
太监退下后,燕王轻叹了声:“该来的还是来了。”
“殿下……”
“先生不必劝解。”燕王低下头:“我已经想通了,你不如去找九弟谈一谈,让他往后妥善安置我跟七弟的人,以免引发朝中动荡。”
韩皎郑重应诺,见燕王不愿再谈,只好先行告退了。
骑着毛驴回到自家巷口,被拥挤的人群挡住了去路。
韩皎牵着毛驴,自己走在前面开道。
走近了才发现,堵在巷口的,全都是姑娘!
韩皎心下一凉,该不会是娘亲一口气给他安排了几十场相亲,不小心定在了同一天吧?
韩皎低着脑袋不断喊“借过”,好不容易从女孩子们让出的小道钻出人群,抬头正欲往家门狂奔,才猛然发现,家门口站着个颀长挺拔的背影。
听见身后毛驴脚步,那人敏锐地一侧头,精致的侧脸轮廓瞬间引发韩皎身后的姑娘们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声。
韩皎:“……”
多虑了,原来是大boss的粉丝见面会现场。
“殿下怎么会在这里!”韩皎快步迎上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boss自己找上门。
谢夺转过身,淡淡开口:“我来看看你。”
“看我?”韩皎赶忙请boss进门叙话。
谢夺摇了下头:“把毛驴送回去,你陪我散心。”
韩皎:“……”
要说大boss这性子,是真的被皇帝养得肆无忌惮,早上刚奉诏成了大楚太子,中午就溜出宫来,找他压马路。
没办法,韩皎只能乖乖服从,系好毛驴,跟着大boss一路穿过巷尾,甩掉了围观群众。
两人在空荡的巷子里漫步。
韩皎觉得boss不太正常,虽然面无表情地走在他身边,却莫名透出一种压抑的情绪,让人心里发慌。
这小子该不是被迫接下圣旨,还在生闷气吧?
韩皎小声试探:“殿下是不是心里憋闷,溜出宫来透透气?”
“我来看你。”谢夺又强调一次。
完了,韩皎受宠若惊,两只伪装成耳朵的信号灯又要发作了,低头小声嘟囔:“今天是大日子,殿下怎么能特意出宫见我?有事可以改日再吩咐嘛。”
谢夺仍旧无甚表情:“我后晌要去见母后,以后未必能再见面。”
韩皎闻言一惊,顿住脚步,不悦地看着白眼狼boss从身旁路过。
谢夺也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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