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这儿的啊，有股特别的韵味，”艾老师摇头晃脑，“我这两天就在注意了，这儿的口音啊，大概因为远离尘世，有种古意盎然的味道。”

偏僻就偏僻嘛还远离尘世，土就是土嘛还古意盎然……叶青青心里一点也不给自己呆了这么久的地方面子。

“我昨晚就想着，如果这样特别的韵味能够融合进曲子里，那一定是音乐形式上的一种巨大突破！”艾老师已经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了。

方言歌曲不是早就有一堆了嘛！

叶青青正想着怎么得体又不失耿直的回应一下，就见阿尤仿佛不知道他老师在说话一样，继续对她道：“昨晚真是的，全是山货！啧啧啧，平时吃都吃不到！”

“我是环保主义者。”叶青青礼貌的回答。

“额，啊，真的啊？”

“嗯，”叶青青点点头，一脸诚挚，“所以，你说的山货一定都是蘑菇竹笋那样的素菜对吧？”

阿尤干笑：“嘿嘿嘿是啊。”

“哇！羡慕！”叶青青夸张的道。

“好了好了，”艾老师听不下去了，“真的是，昨天我就说，他们太隆重了，这样不好的。”

“哎，地方招待不都这样嘛。”

“那不是，现在大城市就不敢这样招待了……”

“这儿山高皇帝远嘛。”

两人讨论着往前走了，叶青青又清净下来，继续左右看着。她虽然在这的时间并不算很长，但一个镇子就这么一个主干道那么些户人家，她“再次”走在路上，有种做叶阿棠时去上学的感觉，脑子里甚至还能想起路过那些人家的样子以及基本情况。

这家的阿婆和她阿妈吵过架……

后头那家的男主人有次大中午被老婆打到街上……

咦，这家的火钳还挂在这儿啊？心真大，这玩意儿现在大小也算个文物，也不怕被人偷了。

叶青青这么走着，感觉自己仿佛就走在一条时空隧道中，周围从空气到街景、从天上的云到脚下的石板路全都是四十年前的。

只有她和前面一无所知的阿尤还有艾老师，他们不是“城里来的作曲家”，而是跨越四十年过来的时空旅客。

哎，别再想了，叶青青，再想真的要走不出来了。

叶青青强迫自己闭闭眼，深呼吸了一下，才重新睁开眼，大步跟上前面的人。可没走两步，右边房子到了头，豁然出现了不远处和大街平行的河流，以及一座熟悉的桥。

叶青青这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走不动了。

霜桥。

在霜桥的那一头……好像……

一阵风吹过，她一晃眼，感觉自己看到霜桥另一头，那排低矮破旧的房子里，走出了一个人。

单薄，瘦削，却高挑挺拔。他一身藏蓝的长衣长裤，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肩上背着一个已经泛白的军绿色背包，手上拿着一叠书。

他从旁边的衣杆上摘下一块洗净晒干了的手帕，简单叠了，塞进了裤袋里，抬头，望向了她这边。

他笑了起来，朝她招了招手。

晨光熹微，他的身影若隐若现，像是要化在水波里，又像是要消失在阳光中。

再一眨眼，他真的消失了。

……唐且行。

……她，至少她作为叶阿棠的时候，没有见过唐且行这样。

……这一幕中的唐且行真的像个落入凡间的男神，高不可攀却又让人忍不住想沦陷其中。

难道这是阿棠的记忆？

亦或是她的假想？或者是纯粹是时光的投影？

不管是什么，叶青青只知道，她“回来”后刻意忽略的那件事，终究不肯放过她。

阿棠还在。

在提醒，在坚持，在……哀求。

第一百九十六章所谓昭里

幻觉过去，再看对面时，只剩下破落的房子，看着就不像有人住的，只是因为前面空旷，所以晒了很多咸菜，一排排的，远看活像海带。

叶青青平复了心情，回头继续跟上艾老师和阿尤，沉默的走着。

她心里其实有点厌烦，为什么？人不是她杀的，故事不是她写的，其中任何一个人都和她没有任何亲缘关系，为什么这件事情要如跗骨之蛆一样如影随形，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缠绕在她的身边？

难道她欠谁了，她活该？她也没多大岁数，不该有这么复杂的身世吧。

叶青青心里嘟嘟囔囔着，总算是到了镇北口的游客中心，还没到就见有人迎了出来，是早上喊她起床的王美兰。

小姑娘一身白衬衫牛仔裤，看起来挺圆润，是过去这小镇稀少的身材类型。

“你们来了呀。”她把他们迎进游客中心，“你们说要看乡镇志，我已经联系馆长准备好了，不过咱们这游客中心也算个景点，你们要不要一起参观一下呀？”

“好，走。”艾老师果断拍板。

“那请这边走，我顺便给大家一起介绍一下我们昭里镇的历史吧。”王美兰双手一端，立刻做出了一副导游的架势，露出职业微笑，轻快道，“我们昭里镇的王家啊，据说最早起源于王昭君那一支，昭君出塞后，家族获得封地和官爵，逐渐兴盛起来。”

“王昭君……”艾老师似笑非笑的叹了一声，“继续继续。”

“期间一千多年，家族命运起起伏伏。一直到了明朝，为了躲避战乱，咱们这一支便迁徙到此，当时带领家族的族长在风水学上极有建树，他带着族人历经千难万险，偶然间见到这片山谷，极为喜欢，称其为有虎踞之姿，有龙盘之势，集山水之精华，汇天地之灵气。像极昭君出塞后汉帝封给祖先的第一片封地，咱们的祖先正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发家，逐渐成为一支了绵延千年的大家族。”

“族长希望，咱们这一支能够在这一片地方重振荣光。于是我们便在此定居下来，而当时族长第一眼看到的地方，就建立起了这座城隍庙。各位都知道，城隍爷乃是城池的守护神，我们迁居于此，当然希望能够在此长长久久，平平安安。而事实上，咱们昭里镇这四百多年历史，确实一直受城隍保护，风调雨顺，无大灾大难，也是万分幸运的事情了。”

“那怎么现在成游客中心了呢？”阿尤问。

“啧，听人讲呀。”艾老师训他。

“哦哦，您继续，您继续！”阿尤臊眉耷眼的退到叶青青旁边。

王美兰继续职业微笑：“遗憾的是，在十年特殊时期，城隍庙，连着我们今天下午可能会去的王家祖祠一起，遭到了无情的破坏，一度成为镇里无人敢去的禁区。后来经过当时王家族长的努力，这里被改造成了镇里第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学校，祖祠则成为了镇里第一个现代化医院。”

“族长都挺能干的啊，”艾老师突然冒出一句，表情却不像是夸赞。

王美兰却笑得更真挚了：“按照以前宗族制度来说，族长那都是最能干和为族人着想的人，毕竟是要领导整个家族前进的。现在虽然不讲这一套了，但是族长家的影响力依然很大，只是比过去更接地气，大家都是平等的，可以一起唠唠家常什么的。”

“这么看来，你们镇子里，宗族势力还是挺大的啊。”艾老师又道。

“这个……不能这么讲，”王美兰有些尴尬，“到底是法治社会，你要说势力大，只能说咱们人数多。毕竟这儿绝大多数人姓王，拔出萝卜带出泥，都是亲戚，可能相互照顾的时候会有个亲疏，但这是没办法的嘛，人之常情。”

法治社会，你们倒有脸说这个。

刚从“特殊时期”末尾过来的叶青青心里很是气不顺，面上微笑道：“那不是法治社会的时候，外姓的岂不是惨了？”

这话简直带上了点敌意，叶青青说完就后悔了，连忙道：“哦，我也没那个意思，我只是突然想到……”

王美兰面上的尴尬缓解了一点，勉强笑道：“没，没什么，咳。”

艾老师看了叶青青一眼，突然道：“对啊，那如果特殊时期，你们王姓如果和外姓人发生冲突，怎么办呢？是镇长管，还是族长管？”

“这，我也不清楚……”王美兰有些手足无措，其实这些问题已经有些太深入了，他们一群旅游采风的根本没必要问到这些，可偏这姑娘老实，这时候了还没想到带过话题，而是冥思苦想，“我想，大概是，商量着来的吧。”

得，还真老实。镇长和族长商量着来，这不就是宗族势力过大的典型表现吗，听着跟王权神授似的。

叶青青忽然灵机一动，道：“比如，公审大会？”

王美兰：“啊？”

叶青青：“算了，你当我没说。”

第一百九十七章学校和燕妮家

叶青青说出公审大会这四个字只是头脑一热。

反正知道她经历的人都会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

但她说完后就后悔了，这小姑娘才几岁啊，她懂个锤子，赞美家乡本就是她的职责，怼她干嘛。

可她忘了旁边还有夕阳红老艺术家艾老师，看起来是最不怕事儿大的。

“等等等等，公审大会？”他语调有些高，“有意思啊，我还真听说过，咋样的来着？”

“这个，我真不知道。”王美兰相当尴尬。

“好吧好吧，那你继续说吧。”艾老师摆摆手，看起来有些意兴阑珊。

“咳，”王美兰已经有些怕了，接下来的语速飞快，“后面大家生活都好起来了，为了响应国家大力发展基础建设，丰富人民精神生活的号召。我们便重新划地建造了学校和医院等公共设施，并且开始逐步恢复那些属于祖、咳，历史、属于人民的建筑，比如城隍庙，还有王氏祖祠。”

可怜孩子，被怼的祖宗俩字都不敢说了，叶青青一阵暗笑。

“下面，请跟我来，在游客中心的后面，就是我们根据老一辈的记忆复原的，昭里镇，城隍庙。”

说罢，王美兰带着他们走了进去。

终于又恢复成导游了，叶青青都替她松口气，这工作刚开始就已经被套话套得捉襟见肘，想想就替她心累。

见前面小姑娘的身影简直有点仓惶，后头三个人交换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好笑。

艾老师：别闹！

阿尤：最难搞的是你！

叶青青：最难搞的是你！

艾老师：哦豁！

城隍庙的本体其实很小，看来确实是最早的设计。除了最中心供着城隍爷的大殿，其他周围的屋子原本都是做住宿和医疗等公共用处，后来用来上课了就成了教室，其实也就那么四五间房，一圈就逛完了。

王美兰在那儿介绍着这是庙祝的房间，这儿是客房，这儿是做法事的地方，这儿是储物室……

叶青青心里则是，这儿是小学教室，这儿是中学教室，这儿是教师办公室，这儿是食堂……啊，原来以前王校长的办公室是储物室啊？

王美兰介绍完，就带着他们继续往前到了后院。

“这儿是后院，最早是族长和镇里老人住的地方，后面改造成了学校的时候就用作了其他用途，现在就成了镇里旅游部门的办公区，我的办公室也在这。”

叶青青一脸缥缈的笑容听着王美兰的介绍，眼见王燕妮的家成了一个大办公区，虽然格局没变，但墙角一排排的热水壶，墙上挂着空调外机，天井中巨大的遮阳伞下面摆着白色的塑料桌椅，上面还放着烟灰缸，天台上搭了个阳光房，里面有色彩缤纷的懒人沙发和小圆凳，都仿佛在诠释着四个字，物是人非。

待客大厅的最前面挂着现在最流行的标语莫忘初心。

——殊不知她上一次来这时才“几天”前，那时候还挂着王校长的遗像。

哎，真的要精分了，人在昭里，躲都躲不掉。

她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深呼吸了一下后，见艾老师正听着王美兰介绍“城隍庙”在过去和现在对人民精神生活以及传统文化的影响，便用手肘碰了碰阿尤：“我去外面透透气哈，要走的时候微信电话我。”

“慢慢来，”阿尤在她耳边道，“艾老师进来就盯着这个烟灰缸了。”

……哦！叶青青心领神会，觉得这对师徒真是好笑，便放心的从后门走了出去。

第一百九十八章真祖宗唐冶

游览完城隍庙，王美兰就把他们带进了位于办公室旁边的图书室，那儿竟然就是曾经学校的图书馆，只是因为现在他们知道这个规模完全不够做个“馆”，便称其为图书室。

乡镇志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其实艾老师只是例行公事，乡镇志这类书籍绝大多数都很枯燥，反正叶青青以前也遇到过需要翻看这类书籍的工作，她算爱看书的，硬是在第一页睡了过去。

他们此时在这的主要任务，其实是在这儿和相关负责人员进行一次座谈，就昭里的旅游特色和宣传进行探讨。

这并不是叶青青的工作，她也完全不懂这行，便在一旁坐了，偶尔帮忙加点热水，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样子，其实心里很想玩手机。

等下……手机。

她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很重要的事。

她还是低头打开了手机，翻看微信消息，翻看企鹅消息，又去看短信，看未接来电，又去看已接来电，冷不丁看到排列第一的电话，是唐冶打来的！接通时间是五秒！

卧槽！叶青青头皮一麻，差点喊出来，她想起来了！早上！她！没听出唐冶的声音！然后！唐冶气到！挂电话了！

她居然问那个祖宗他是谁？！

这，这不是重要的事，这是要命的事啊！

叶青青强忍住蹭一下站起来的冲动，硬生生稳住身形，故作端庄的缓缓站起，微笑着和旁边看向她的人们点点头，做出一副有事的样子，从容的走了出去。

刚出门，她就拔腿狂奔，跑到现在空无一人的阳光房里，关上门喘了口气，随便找个懒人沙发坐了，拿出手机翻到唐冶的号码，深呼吸，拨了过去。

过了许久，直到叶青青以为要“无人接听”的时候，唐冶终于接了电话，声音冷漠：“喂。”

“额，那个，唐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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