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她幻觉,树荫下弥生的眼睛好像微微泛着红光,让她想起野外蛰伏在黑夜出没的兽。
第四十九章
小楼周围树木繁茂,棠小野决定爬上树,沿着树干靠近小楼阳台,再从阳台潜入里头。
那位助手老婆婆端着饭上了楼,一个小时都没动静。
弥生判断:“她肯定是吃饱饭睡着了。”
“你怎么知道?”
“老人家都这样。我带走过很多老年鬼魂,他们吃饱后睡着的状态平静,最适合下手。”
棠小野半信半疑看了他一眼,“走,去看看。”她脚下挪了个位置,俯下-身,双手轻轻一撑,动作伶俐地跳下树枝,落在了小楼阳台上。
弥生动作笨拙,但他胜在身份特殊,普通人类肉眼根本看不到他。
所以哪怕他连滚带爬、四脚朝天地从树上摔下阳台,也没人发现。
棠小野被他的笨拙逗笑了,扶他起来问:“痛不痛?”
弥生不想在她面前丢脸,龇牙咧嘴地捂着屁股强撑道:“没事,不痛。”
“听你落地的声响,起码得淤上三天才能好。”
弥生捂住屁股,“淤就淤吧,反正我是不会给你看的。”
“谁要看你。”棠小野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道:“走,我们进去看看那个老太婆。”
其实,从老婆婆下楼取餐盘的时候,她看着盘中两人份餐食的份量,心里就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会不会,真正的戴教授一直藏在这里?
但推门进入楼中的瞬间,棠小野才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
笔直的走廊贯通左右,两端是栅栏隔开的笼子,黑黝黝的笼子深处关着不同品种的大型犬。
空气中弥漫着动物的味道。
一路穿过走廊,左右两边的狗都温顺伏在地上没有叫唤,不知是因为它们常年不见天日失去了动物的本能,还是因为此时她身后跟着一个自带狗类劝退光环的弥生。
两人静悄悄来到唯一一间亮着光的房间,房门半掩,有电视声音传来。
棠小野伸手微微推开一点门缝。
老婆婆靠在躺椅上,手里虽然拿着遥控器,双眼却闭上了,大张着嘴巴打着呼噜。
呼噜声此起彼伏,像屋里藏了一台摩托发动机。
还真被弥生说对了,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吃饱没多久会容易睡着。
老婆婆胖乎乎的,下巴层层叠叠,半灰半白的头发似乎很久没洗,油腻腻的泛着光。
屋子里乱糟糟的,动物的体味混着衣物的霉味,荒废的实验器材被当做晾衣架使用,角落里堆着一摞摞发黄了长着霉斑的《知音》《故事会》……
旁边洗手间的脏乱程度就更不用说了。
棠小野很难想象这是一名科研人员的房间。
她的目光扫了一圈,落在老婆婆随手搁在桌上的一大串钥匙上。
准确的说,是落在其中一枚钥匙上。
这枚钥匙是双面双排子弹槽的款式,旁边还有一道曲线。
作为业余开锁小能手,她一眼就判断出这把钥匙不简单。
其他钥匙配的锁,她一根钢丝几分钟就能搞定,但这把钥匙对应的锁头,没有4、5个小时根本打不开。
“这座楼里一定有一个藏着秘密的房间!”她断言。
躺椅上的老婆婆似乎被她的声音惊动了,翻了个身咂咂嘴,继续睡。
弥生靠近她耳边悄悄说:“我记得你们当土地神的,有办法让人睡得很沉很沉不省人事,你能不能……”
“不能,我不会。”棠小野白了他一眼,这种级别的技能,不是她一介基层小仙能够掌握的。
弥生叹了口气,“那我来吧。”他掏出一个玻璃瓶,强行把老婆婆的魂魄从印堂之间抽离出来,化为一团暖光储存在玻璃瓶里。
这样,就不用担心老婆婆中途醒过来发现他两了。
鼾声停止了,棠小野不无忧虑地看着那个玻璃瓶:“你们冥府办事,都这么粗暴的吗?”
“没事,晚点放回去,几个小时死不了。”
棠小野对这位狠人比了个大拇指:“你的心比五环都大。”
弥生一脸茫然:“五环?什么是五环?”
“这个问题问得好!下次唱给你听,现在嘛……”棠小野抓起钥匙,回头朗然一笑,道:“走,小神带你去搜家。”
***
棠小野很好奇这座三层的红砖小楼到底是什么类型的实验室,一座座笼子养了几十条狗,越往里搜,气味越销魂。
直到弥生停在一座通向地下室的铁门前。
棠小野眼前一亮:“对,就是这个锁!”
她兴奋地将那柄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条往下的楼梯出现在面前。
手电筒的光照亮了四周,和小楼里乱糟糟、臭烘烘的情景不同,地下这一片,干净整洁得像个人住的地方。
书桌上一盏台灯亮着光,一个消瘦佝偻的背影出现在地下室。
察觉到动静,那个身影转过头来。
熟悉的玳瑁眼镜,熟悉的五官表情,只是真人比图片资料上更苍白。
戴教授?!
得来全不费工夫。
棠小野兴奋地拉住了弥生:“这就是我要找的人。”
戴教授扶了扶眼镜,清癯的面孔露出惊讶之色,他望着两人道:“你们是什么人?”
***
棠小野告诉戴教授,她是受秦素珍所托来寻他的。
戴教授听到自己妻子的名字,瞳孔不经意瑟缩了一下,像是害怕着什么。
“她来找我做什么,明明就是她把我关在这个地下室。”戴教授侧过头,镜片反射着一片锐利冰冷的光。“她买通了我的助手,把我骗到这个鬼地方,现在还假惺惺地派你们来看我?”
棠小野略略惊愕。
前些时日她与对方会面时,秦素珍对丈夫的牵挂并不像在演戏,但为何戴教授偏偏说囚禁自己的人是她?
棠小野联想到秦素珍提起过自己车祸后失去了10年记忆。
莫非是秦素珍忘记了自己做过的事?
“实不相瞒,我们这次来,除了找你,还想了解一下这10年间秦素珍身上到底发生过的事。”棠小野取出一打照片:“这是秦素珍近几年的照片,还有这是昨日我拜访她时偷偷拍下的照片。”
戴教授拿起照片的手有些哆嗦。
左边的几张照片里,秦素珍盛装华服、巧笑嫣然,在聚光灯下对着镜头挥手。
右边的照片里,秦素珍端着茶杯坐在餐桌边,素淡静雅,静默如菊。
虽然右边照片中人不如他记忆里年轻鲜妍,虽然整容手术改变了她原先的五官和面容,但那种气度,是他所熟悉的,所怀念的,所亲近的。
棠小野:“你的妻子,一场车祸前后判若两人。她不记得这10年间的所有事情,我认为这不是车祸后遗症这么简单。”
戴教授望着照片,目光深沉忧伤,“10年?竟然已经过了10年?”
他在地下室分不清白天黑夜,根本不知外面的世界今夕何夕。
棠小野告诉他现在的时间后,他清癯的面庞淌下一行清泪。
棠小野扶住戴教授微微耸动的肩膀:“你那位助手老太婆一时半会不会醒来,我会想办法带你出去。不过,在那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这10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秦素珍要把你关在这里?”
“那个女人,其实不是素珍。”戴教授背着光,声音中寒意森森。
***
戴教授回忆中的故事,要从10年前一次野外调查说起。
10年前,他和秦素珍结婚多年,女儿聪敏灵慧,妻子温柔体贴,他正处于家庭事业双丰收的阶段。
某一天,有农民称A市郊区密林出现了白头金丝猴,戴教授一接到消息,立刻和部门申请,和另外几个科研人员一起前去勘查。
当时还在杂志社上班的秦素珍,趁着休假,跟着丈夫一起来到郊野。
去往密林的路上要经过一片荒村。
途中,秦素珍不慎把脚崴了,戴教授让她留在村外一片荒草丛中的帐篷里,等自己回来。
戴教授带着其他人潜入密林一整夜,搜寻无果,天亮后才回到妻子身边。
也就是从分别的那一夜开始,他的妻子变了。
一向素面朝天惯了的她,忽然迷上了穿衣打扮。
在陌生人面前木讷少言的她,忽然能够谈笑风生、左右逢源。
闲暇时总爱看书喝茶的她,忽然热衷于唱歌、交际。
他甚至从来不知道她有唱歌的特长。
秦素珍辞了杂志社的工作,在文艺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交际圈也越来越宽。
这种变化发生得极其突然,戴教授甚至怀疑自己的枕边人是不是被人偷偷掉了包。
他是个一心扑在科研上的书呆子,虽然家底丰厚,却没什么挚友,只能憋着满肚子的疑惑,拨通了午夜电台的热线。
戴教授在电话里问:“我朋友的妻子,突然间性情大变,说话做事和从前判若两人。有没有人遇到过这种情况?”
电台几个主持人嘻嘻哈哈打趣,有的说是遇到刺激,有的说是夫妻相处久了本性暴露,还有个人更离谱,说有可能是鬼上身。
戴教授原本是个无神论者,自那开始,脑子里鬼使神差回荡着“鬼上身”三个字。
因为,他和妻子分离的那一晚,她独自待的帐篷,刚好搭在荒村的坟地上。
会不会,真的有个凭空冒出的鬼魂,偷走了妻子的躯壳?
这个想法在他心里埋下了危险的种子。
戴教授通过拐弯抹角的方式,认识了一位民间高人,打算请对方上门一看究竟。
偏偏秦素珍发现了他的通话记录,先下手为强,买通他的一位助手,把他骗到绿茵农场的实验室里,这扇门一锁就是许多年。
铁门关上前,秦素珍站在地下室台阶上俯瞰他的表情让他印象深刻:那种冰冷无情的眼神,绝对不属于他风雨同舟厮守多年的妻子。
她不是秦素珍。
——大门关上的瞬间,他心中坚定了这个想法。
农场产权被转到秦素珍名下后,没有人有机会接触到被囚禁的戴教授,他这一关,就是九年。
第五十章
故事听到这里,棠小野和弥生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走到角落小声嘀咕。
弥生:“戴教授提到的那片荒村是个很特殊的地方,终年阴气旺盛,徘徊着很多连冥府都无法带走的鬼魂,属于三不管地带。一个弱质女流呆了整整一个晚上,的确有可能被鬼上身。”
“如果真的有鬼魂附在她身上10年之久,那就能解释为什么她那10年会记忆空白。”棠小野顿了顿,“车祸之后,鬼魂离开了,秦素珍这才得以恢复了自己的神智。你觉得我这个分析如何?”
弥生神色凝重,道:“我不知道。很少有鬼魂能附身人类长达十年,除非怨念特别深重。”
“你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案例?”
“没。”弥生摇头,又道:“附在人身上的鬼魂很棘手,人的躯壳是它们躲避勾魂使的屏障,我也没办法把鬼魂从人体里逼出来。”
“你说,为什么忽然间被鬼魂放弃了继续附身秦素珍?是它能力不济,还是有别的原因?”
“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鬼魂,我不会轻易离开那副躯壳,万一被巡逻的勾魂使逮着了怎么办。”
棠小野听罢,微微皱起了眉头。
戴教授听不到二人的小声嘀咕,他借着台灯的光芒,深情凝视着妻子的照片——真正的秦素珍的照片。
“这么多年了,连你也老了。”他手指抚摸过照片,仿佛抚摸过妻子的脸庞。“你哪怕老了都这么漂亮,我就不行咯。也不知道小丝绮现在长得更像谁呢?”
戴教授的喃喃自语落在棠小野耳中,她联想到母女俩撩头发的手势,拿水杯、话筒时一定会翘起的小指……
一个小火星在她脑海爆开,炸出了她另外一个可怕的想法:
那个纠缠了戴家人十年的鬼魂并没有走,它抛弃了一具年老色衰的身体,转移到了另一具年轻漂亮的身体上——戴丝绮。
***
棠小野没有急着把戴教授带走,她不想惊动附在戴丝绮身上的鬼魂。
临走前,她留下一块手表给戴教授。
地下室不见天日,根本无从判断时间,她把手表交给戴教授的时候承诺,一定会在一个月内把他带回真正的妻女身边。
戴教授忍了这么多年,表示再坚持一个月也没什么。
他握着妻子的照片,镜片后的眼睛里有了光,原本佝偻的身子突然挺拔了几分。
棠小野这一趟行动虽然没能完全救出他,但给了他希望。
与妻女重逢的希望,是这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唯一能够照亮戴教授的一点光。
至于那个鬼魂……
棠小野下定了决心一定会狠狠收拾它,让它为自己胡作非为的十年付出惨痛的代价!
弥生把老婆婆的魂魄放回原位的时候,棠小野问:“能不能也给我一个冥府同款玻璃瓶?”
弥生笑了,什么冥府同款玻璃瓶?这瓶子大名叫做锁魂樽……
他呵了口气,用衣袖把手里头这个瓶子擦干净,大大方方递给了她,“拿去吧。如果能够把灵体逼出来,可以用这个它来封印。”
他还真给!棠小野忍不住得寸进尺道:“送我了?”
弥生面露难色,“这是冥府的公物,我就当你借去用,用完了还是要还的,包括那个鬼魂,到时候也要交给我。”
鬼魂的事情统一由冥府处理,这是机构职能里白纸黑字写着的内容,没有她一介小神讨价还价的余地。
棠小野笑笑,“行,这只鬼魂肯定能够让你在工资评定上小赚一笔,到时候别忘了请客。”
***
从绿荫农场回到家,棠小野第一件事就是冲去洗澡。
农场实验室楼里的味道浓度高得令人发指、熏人泪下,她身上闻起来像是去斗兽场滚了一遭。
凌晨两点,家里黑着灯,容榉和菜头都睡着了,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浴室里亮着光,花洒热气腾腾的水流淌过她的肌肤,顺着雪白的后背哗哗流下。
她轻手轻脚地洗完澡、换完衣服走出来,发现容榉竟然披衣坐在客厅等她。
厅里只亮了一盏微弱朦胧的小灯,他泡了两杯茶,低头捧着一杯吹开热气,白色雾气氤氲在他眉间。
落地窗外夜色静谧、灯火稀疏,他侧颜的线条显得格外优美而温柔。
棠小野走近,“我把你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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