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后,陈璆鸣收拾一下后看向莫不晚道:“我要去见个人,你好生在家里呆着。”
“你...不带我么?”莫不晚低声问道
这语气平常,可陈璆鸣听后心里顿时软了一下转回身轻声道:“不是不带你...我去办些事,回来再告诉你。”
莫不晚点了下头道:“那你小心啊...”
“放心。”陈璆鸣握了下他的手臂道
肃卿在长安已经住了三天了,他每年入京的时间甚少,他治下的部落又离都护府较远,所以也不是时常能见到他姨父冯都护,此番到长安后他姨父倒是亲自来见了他。
“好了姨丈,您别说了,我还并不想娶亲。”肃卿起身恼道
“若言!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从前你年纪小,生性不受拘束也就罢了,由着你多玩几年也没什么,可如今你早已过了而立之年,怎可迟迟不成亲?”
“姨丈,即便要成亲也不能与那西突郡主,我连见都没见过她,更是无意于她,就这么贸然娶了她岂不是要误了她终生。”肃卿背身负手道
“这孩子,别说是在长安,你满中原打听打听,婚姻大事哪个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汗、母妃、姨母都不在了,你的几位叔伯又不管你,如今只剩我一人,你不听我的你想听谁的?”
“姨丈,我不是不听您的,只是...您方才说的是中原的规矩,我又不是中原人,自然不必守,我们突厥都是要寻得心意相通之人便直接扛回帐里的!”肃卿无奈气道
冯都护听后更是气恼道:“嘿你这孩子!行,那你有本事倒是给我扛一个啊!你姨丈我就坐在这儿等你扛回来给我看!”
见他气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肃卿叹了一声转身去劝道:“姨丈...我母妃走后您一直格外照顾我,肃卿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此事...您再容我考虑一下。”
“考虑不得了,知道你们突厥人不拘于什么三媒六聘,那西突郡主已经动身前往了你的部落,此刻说不定已经坐在你帐里了。”冯都护断然道
“姨丈你!”肃卿猝然起身道
冯都护知道他的脾气,继而安抚道:“孩子,你是高宗皇帝亲封的膺西世子,身带爵位,娶个三妻四妾又何妨?将来你遇到钟情之人大可立她为大妃,这些姨丈均不干涉你,只是成亲之事必须要定下来,不能再拖!”
“什么膺西世子,如今武皇太后把持朝政,是何前景都不知道。”肃卿冷言道
冯都护自是叹了一声道:“皇太后攻于铲除异己,这么多年不少前朝余党皆骤然暴死,唉...这些便先不管了,等你回到突厥,好好处理与那西突郡主的事,姨丈先走了。”
娶妻之事肃卿这些年一拖再拖,他想过跟沉吟再提此事,两人那不成文的约定虽说都是隔着那一道石壁见面,可每多一年见她一次,便觉得她与从前不同一分,从前她漂泊无依都不愿的事,如今怕是更不愿意点头了。
肃卿一人在揽月楼饮酒,侧头看着楼阁下的不夜长安,心念红尘却不知红尘在何处,这时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他对面,缓缓坐下道后道:“你每年来长安都不见我,当真是一口酒都不想与我喝么?”
肃卿愣了一会,便是笑了笑道:“这么些年,少...掌司不是一直滴酒不沾,更何况你我同饮,总怕提及伤心之事。”
陈璆鸣自己斟上一杯酒,饮尽之后双眼竟有些微红道:“肃卿,他回来了。”
肃卿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身子骤然向前俯了一下道:“你说的是真的?”
陈璆鸣重重点了下头道:“是他。”
“人在哪儿?你怎么还这么悠闲的来与我喝酒,怎么不引我去见他!”肃卿拿起放在一旁的万炼妖筋便要起身道
“且慢。”陈璆鸣按下他道:“肃卿,他人在司里,我没叫你去是因为担心你这火爆脾气,若是见了他便要给他一鞭子怎么办?”
“这...从前不是说他重生后会神思不清,我也是为了验明正身,否则我抽他干什么?”肃卿说着将万炼妖筋放回到桌子上道
“我知道,我已经能确认他的身份了,相信我。”陈璆鸣深谙道
“那我们还等什么?快走啊!”肃卿迫不及待道
“肃卿,现下还有一事,他明明就是奔我而来,但却不肯认我,我想着他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既然他不肯认我,他总归是肯认沉吟的,我们几人之中只有你知道沉吟的下落,你能不能去帮我告诉她,我想请她来与之一见。”陈璆鸣诚恳道
“自然是好啊,沉吟为当年不晚身死之事神伤不已,这么多年都不曾忘怀,如今她能知道此事一定会片刻不误的来见你们,不过...”
见肃卿似是有什么忧虑,陈璆鸣问道:“怎么了?”
肃卿想了想道:“你知道我钟情沉吟,我不愿负她,这些年总是避而不谈娶妻之事,可此番我姨丈为我安排了亲事,是西突的郡主,人已经送到了草原,我不知该怎么与沉吟说...”
陈璆鸣听后叹了一声道:“肃卿,我说句怕是要让你伤心的话,沉吟长情,其实当年...她与狄大人言绝或许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心中无他,沉吟既不属意于你,你这样自苦,她亦是不会心安的。”
这些话肃卿何尝不知,只是他这么多年不愿放手罢了,他垂目笑了一下,眼角竟有些湿润,抬头将酒一饮而尽道:“我明白了,你放心,不晚的事我会与她说,我此后会先回一趟部落,处理好那些事后便赶回长安见不晚。”
“好。”
鬼市空谷之中,肃卿如约而至,沉吟也早已候在了石壁的另一边,她听到了熟悉的脚步,不由得上前一步道:“你来了。”
肃卿听到她的声音脸上还是浮现了笑意,轻声道:“是,来了。”
沉吟似乎听出他不太对,于是问道:“你怎么了?”
“昨日有些醉酒了,无碍。”肃卿过去坐在石壁边上道
“那就好。”
这七年每到这一日两人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肃卿会与她聊上这一整年的事,春日放牧、夏日驰马、秋日射猎、冬日避寒,大都没什么新奇,可沉吟总是听的入神,不由得心向往之,等到肃卿把这些说完,沉吟也想与他说些自己的事,可想来想去,总是没什么可说的,这时候便能听到肃卿的笛声婉转而起。
就这样,肃卿一曲笛音过后,两人都静默了片刻,肃卿终而开口道:“沉吟。”
“嗯?”沉吟侧头应道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一段无声过后,沉吟低问道:“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了么?”
“我...我要成亲了。”肃卿闭眼道
这样的事沉吟自然早就料到却还是要问这样一句,沉吟转身望着这道石壁,顿了好久道:“好,我一直担心...我误了你...”
“不沉吟。”肃卿不住的摇头道:“这七年对你来说或许是我在陪伴你,但于我而言却是你给我陪伴你的机会,我不敢想象如果七年前你若当真一走了之杳无音讯那我会怎么样,是你给了我寄托,让我还有个地方可以来寻你。”
两行泪水不住的从沉吟双颊流过,她不声不响的哭着,却不亚于任何大悲大痛,肃卿见她不言,知道自己可能不该再说什么了,他起身后拿出一个锦盒,轻轻放在石壁边上道:“沉吟,我走了。”
沉吟哭着转身跑了出去,等来到石壁的另一侧是时肃卿已经离开了,她看着地上的锦盒,旁边还有沉吟一眼便认出来的万炼妖筋。沉吟跑过去拿起锦盒和妖筋,打开盒子后里边是肃卿的笛子,还有一封信。
沉吟展开信后,见信中道:“吟儿,我心中早就这样唤了你千万次,可每次想这样叫你都怕唐突了你,先与你说一事,不晚复生,如今在缉妖司与璆鸣在一起,方才不言,是因为知你一旦听闻此事定当片刻不留的前去与之相见,我便还是有这点私心,想与你最后再说说话。如今我既已决定成亲,这笛子便再用不到了,吟儿,那年雪夜,我说只要你愿意,我阿史那言绝不负你,我用了七年,终而还是没能做到,今后...唯愿草原诸神永世护你,我亦愿意将最好的,都予你,我知你身无灵力无法驱使链魂韘,这万炼妖筋对你来说亦是个趁手的兵刃,以后就让它,替我护着你。”
“你这个傻子...你!”沉吟跪倒在地上,哭伏道
那日揽月楼相见后,陈璆鸣回到司中见前厅后堂都没有莫不晚的影子,他来到后园时也未见,这时杜怀宝正走了过来,陈璆鸣叫住他道:“杜大人,今日兰珩可出门了?”
“没,一直在司里呢。”杜怀宝道
陈璆鸣正纳闷,忽然眼角瞥到了从前莫不晚房中的一道亮光,他继而道:“我知道了,没事了杜大人,你先去忙吧。”
“是。”
陈璆鸣轻声走了过去,莫不晚大概还是没忍住打开了他从前的房门,大约是刚刚推门还未来得及掌灯,他接着手中灯笼的光看着什么都没变的周围,自言自语道
“唉,还是这么空,我当年...就没留下点什么遗物?”
转息之间,莫不晚只感到身后传来一阵足以让他心尖一颤的抽泣,他猝然转身,只见月下独影一人,陈璆鸣站在那处双目微红、单手而负,另一手垂在那里却紧紧攥住道
“你唯一的遗物,就是我。”
第96章千机神阁
自李治崩逝,人人皆知新皇不过武曌之傀儡,然朝堂之中半数皆不服,在他们眼中这位天后僭越朝政已经不是几年之数,篡位之心更是路人皆知,但即便是这位昔日权力如同双圣临朝的天后再文韬武略、再有帝王之才,可只因为她是女人。
而旁人,见不得女人当皇帝。
但随年而度,时至今日朝堂之中的非议之声渐渐淡了许多,除了武曌不断提拔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亲信官员代替了旧党之外,其余的手段亦是不言而喻,江湖上多了一个名为千机阁的暗杀门派,手段极为干净利落,相传阁主是一个极其隐秘之人,无人见过他的真容,只知此人极擅长机巧之物,浑身上下皆是出乎寻常的暗器,只要他不愿意任多少人也无法近他半步。
而所有有关朝廷官员的命案基本都与千机阁有关,武曌每每收到奏折也会派金吾卫去查,但从来皆是空手而归,武曌亦不怪罪,渐渐朝堂之中也明白了武曌与千机阁的关系。
皓月之下,残星隐灭。深谷之处,千机神阁。
一个黑衣女子疾行在这幽暗诡谲、寒气逼人的地宫之内,过了重重关卡之后终于抵达阁内,上殿之后单膝而跪道:“属下拜见阁主。”
“事办的怎么样?”那阁主侧靠在座位上道
“都办妥了,阁主吩咐不敢有负。”
“退下吧。”千机阁阁主似乎身体不适,又或是心绪不宁,单头托头道
那女子看了看道:“阁主,您怎么了?”
“无事。”那阁主想了想还是抬头道:“玉綪,我要出一趟远门,千机阁暂且有你代掌。”
“是。”玉綪拱了下手道:“阁主要去哪里啊?”
“我...要去一趟突厥。”
沉吟不知道骑马骑了多久,总之她一路都没有停过,可即便这样她却还是感觉如此漫长、度秒如年。她到了草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伴着盛夏繁星,她来到了部落游牧驻扎之地,看着那长灯一片、红绸帷落,歌舞虽止,欢声笑语却阵阵不绝。
沉吟骑马站在那篝火之外的远处,她知道她来晚了,看着那团燃旺高窜的火,沉吟心里却再燃不起任何希冀,正在她调转马头想要离去之时,篝火旁的穹吉却看到了她的身影,大喊一声道:“是谁?”
若是这么跑了一定会被当成什么不轨之人破坏了他们的宴会,既然是老朋友见一下也无妨,沉吟还是选择下马,穹吉他们也走了过来。
“沉姑娘!”穹吉看清后忙跑过去道
沉吟勉强一笑道:“多年不见。”
“沉姑娘,您怎么才来啊!我们世子...他...”珂利又是不甘又是纠结道
“他今日大婚,是吧。”沉吟轻声道
穹吉和珂利对视了一眼,道:“您都知道了...”
在他们二人心里自然是希望肃卿能与沉吟在一起,尤其是珂利,他为人总是更心细些,他一早就看出肃卿倾心于沉吟,如今即便娶了西突郡主,他们也知道那并不是肃卿想要的那个人。
沉吟颔首后,将手中的万炼妖筋递给他们道:“你们替我把这个还给他,我已经没什么能给他了,这万炼妖筋我更是愧不敢受。”
“姑娘!”珂利叫住她道:“姑娘若是这么走了,当真不会毕生抱憾么?”
沉吟叹了一声侧头道:“我这一生,已经抱憾累累。还有一句话,告诉你们世子,不是他负了我,这么多年,是我对不起他。”
说罢沉吟便挥身上马,正欲扬绳离去之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大喝道:“沉吟!是你么!”
草原人皆眼神明亮,尤其是肃卿更有鹰目之称,即便是在这样的黑夜他也能将人看的一清二楚,更何况看的是沉吟。这一声叫住了沉吟的人,可她心里却还是告诉自己要走,肃卿二话不说拉了匹马便追,驰马大喊道:“你还要让我追你么!沉吟!吟儿!”
沉吟手里的缰绳竟不受控制的松了下来,马越跑越慢,肃卿很快便跑到她前头横马而立,心急气喘道:“你来了怎么就要走!你又要走!我若是没出来你又要跑到哪儿去!”
肃卿这样气怜交织的语气让沉吟顿时哭出来道:“我不该来的,七年了我都没有来找你,偏你大婚...我却还是毁了你的新婚之夜。”
“幸好你来了...”肃卿望着她深情道
“什么...”沉吟啜泣了一声看着他道
“那日我离开鬼市后心中便一直纠缠,从我看到西突郡主开始我便一直在心中反问难道真的就要这样至此一生了么?我的初衷不是这样的,我爱你本也不是为了将你束于身边,即便你永远都不首肯,我也不该再去害了另一个女子,因为她永远都不是你,更替代不了你。”
“肃卿...”沉吟感动道
肃卿也抽泣了一下,用衣袖拭了一下泪意模糊的双眼,直问道:“我问你,你来是不是为了找我?”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