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急病房12室，他微微顿足，敲了敲门。

没有任何回应，他迟疑片刻，推开了门，愣住。

空荡荡的病床，连阳台窗户都是闭锁着，像是刚刚清理完，被褥、枕头全部崭新。叶修回身又看了眼门口号牌，确认就是这间，可赵苓呢？

“你就是叶修吧？”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柔和的声音，叶修应声回头，看到了一个眉眼与赵苓七分相似的中年女子。她一身丝绸衬衫、银丝绉纱长裙，简单华贵、雍容大气。

“我是苓儿的母亲，宋瑜。”赵苓母亲浅浅一笑，一边自我介绍，一边关上了房门，“总算等到你来了。”

叶修转过身子，正视这位身份非同一般的女人，微微颔首：“宋伯母，你好。”既然她的母亲能这么安然自若地站在这里，那么赵苓的情况，应该已经稳定了。叶修微微按下心里的挂念，集中精力应对眼前的“挑战”。

宋瑜扬唇一笑，缓步走到座椅边，先理了下裙边才侧身坐下：“他们告诉我，你从不在公众面前现身，很多人都在赌你不敢来。不过我倒觉得，能那么大方向全世界宣布要和我女儿在一起的人，没理由会怕那些媒体。”

叶修当时的公开宣言，虽然有告白的成分，但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化解可能的舆论风波，不过想到那些话被赵苓的父母看到……叶修还是有些不自在。

会不会有点肉麻了？叶修不着时宜地想。

宋瑜看着叶修微微尴尬的表情，替他拉开身边的座椅，示意他坐下：“怎么，觉得我们做父母的这么久都没照顾过苓儿，所以对她的事一无所知？”

“没有，只是听赵苓说起过，您和伯父一直在国外。”叶修从善如流地坐下，没有因为宋瑜的主场气势而畏缩。

看着叶修镇定自若，宋瑜眼底闪过一丝满意，脸上却仍是微显强势的姿态：“苓儿年轻不懂事，受了点委屈就一个人跑回了国内。我们夫妻本打算放任她吃点苦，也好长点教训，没想到她倒是聪明，竟然找到了你。”

“我并没有帮到她什么，是她一直在努力。”叶修微微蹙眉，斟酌着说：“何况，她已经很乖了。”如果做父母的真有能力保护她，就没必要故意让她吃苦了吧。叶修想到赵苓刚入行没多久就被人诬陷，还有一个人四处奔波打拼的劲头，隐约觉得这做母亲的，有些狠心。

宋瑜听到这话，终于笑了起来，她没有反对叶修的说法，也没有解释。话锋一转，出其不意地说，“其实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在叶修讶异且怀疑的目光下，宋瑜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你父亲没告诉你吗，苓儿爸爸和他是同门师兄弟。你和小秋刚出生那会儿，我和苓儿爸爸还常去你们家探望，后来老赵接了上级任务，带着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出国定居在比利时。一去这么多年，想不到你都这么大了。”

难怪。叶修恍然大悟，难怪自己和赵苓的事情，家里表现得不仅是认同，甚至还带着些不同寻常的亲近。他原以为是因为老头子想抱孙子，所以才急不可耐，现在想来，他这分明是太满意这儿媳妇了，从长相到家世，完全对了老爷子的脾气。

啧，老狐狸。叶修想到自己那位老谋深算的父亲，竟然瞒着这么重要的事不说，太狠了。

宋瑜仔细观察着叶修细微的表情变化，待他想清这来龙去脉了，才不急不忙地继续说：“听说你和家里闹翻了很久，叶师弟平日性子比老赵还拗，这些年，他和苓儿爸爸偶尔联系也只会提起小秋，倒是从未说起过你。”

“我确实也没什么好提的。”叶修讪笑，“说来惭愧，离家十年还没回去过。”

叶修说的直白坦率，宋瑜最后一点端着的架子也慢慢松开，浅笑里带了些亲近：“你这孩子倒是直接得很，我喜欢这性格。”

“其实刚刚这么问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做父母的偶尔也有些幼稚，你们这么有主见，一生气就离家远走，我们也得找机会生气一下嘛。”宋瑜眉眼弯弯，与赵苓狡黠笑起来的样子如出一辙，“你和苓儿相处这么久，大概多少会觉得我这个做母亲的，对苓儿顾念的太少。为了让你知道我们不是最狠心的，我只好用你父亲做比较咯。”

叶修看她在冷傲自持与少女娇嗔间自由转换，不由想到赵苓，他有理由怀疑，赵苓与生俱来的主持天赋，大概就是继承了这位母亲的某种特质。

“苓儿爸爸是奉了上级命令，没有特殊情况不能回国的。苓儿自己跑回来，他当然又气又急，”宋瑜轻叹了口气，“其实上次苓儿出事我就想回来了，但他说什么都不肯。幸好，我得谢谢你。”

“我？”

“是啊，”宋瑜单手托住俏丽的下巴，饶有兴致地仔仔细细看了眼未来的“女婿”，“我告诉老赵，比起教训女儿，再不管的话，苓儿很快就要成为别人家的闺女了。你那么高调，偏偏又是叶师弟家的，他一打听就慌了，所以才允许我回来看看苓儿。”

“……”敢情自己这一手还促成了赵苓的家人团聚？

“我这飞机刚降落，就听到苓儿出事。幸好你父亲及时帮忙，这才让我一颗心稳当。”宋瑜在叶修微微抬起的视线中浅笑，“苓儿的情况已经基本稳定，刚刚转去了军区医院。那里会安静些。”

宋瑜说的轻描淡写，似乎那些媒体记者的拥堵喧闹只是一阵风带来的灰尘，抬手便能拂去。

“她没事了就好。”叶修得承认，如果是自己父亲接手，那么赵苓确实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庇护。比起公立医院，军区的戒备和要求，能过滤掉大范围的记者和无关人群。

“我在这儿等你，一来是当面说声谢谢。二来，是想请你帮忙。”宋瑜端起她从进门就拿在手里的一次性纸杯，浅浅喝了口水，平静地宣布，“我要带苓儿回国，希望你能帮我说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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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你就答应了，并且成功说服嫂子，让她回比利时了？！”叶秋不可思议地看着叶修，“这还是我哥吗？”

叶修白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没那么简单，她母亲用了一个……我，和赵苓都无法拒绝的理由。”

“什么理由？”叶秋给他哥杯子里倒了点水，看着他盘子里一点都没动过的餐食，有些不忍心，“菜都凉了，吃两口吧哥。”

叶修拿起刀叉，在牛排上比划了两下，连力都没使，便重新放下：“她母亲说，这次由赵苓父亲出面斡旋，与国家体育总局已经形成了初步意向，中国将派出专门的申奥小组，打算为以荣耀为代表的电子竞技项目，正式提交申请，希望能够把这类电竞赛事纳入奥运常规赛事中。”

叶秋抬头，张了张嘴，最后摇头笑了起来：“这个理由……确实很诱人啊。”

叶修点头，没有否认。

电子竞技发展多年，但始终局限在商业化平台，哪怕是如今全球普及的荣耀游戏，也没能免俗。电子竞技，在迅猛发展的同时，一直摆脱不了“游戏”这个偏见。哪怕是所谓的“职业选手”，相较那些体育选手，仍是身份地位上的绝对差距。这种差距来源于人们根深蒂固的认知错位，也来源于上层定位的疏离。

如果能够将电子竞技正式纳入奥林匹克赛事，那么荣耀就有了期待已久的“地位名分”，一旦成功，所有的职业选手，将不再是“网瘾少年”；所有的赛事活动，将不再是商业圈钱……

“赵苓作为官方的主持人，家里又是政法世家，是这次申奥组成员的最佳人选。”叶修淡淡笑了下，“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放弃这次机会。”

“……”叶秋啧了啧嘴，“老狐狸们真可怕。”老一辈要想制服他们这些孩子，真的是分分钟，拿住七寸要害。这一招，赵苓不仅没法拒绝，就连叶修也得乖乖配合。

“你这么说，是要我谢谢老爷子的仁慈？”叶修凉凉一笑，“比起赵苓父母，好歹他们放我在外头这么多年没干预，这么想来，还真是比较出来的幸福啊。”

叶秋讪笑：“不一样嘛，人家家里到底是姑娘，而且我听说，小嫂子姐姐去世没多久，现在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能不紧张嘛。”

叶修点头算是承认了叶秋说的话：“所以啊，不得不服啊。”

不仅得乖乖听话，还要去亲自劝服赵苓，让她安心出国。叶修百年难得一回地“任人宰割”，因为对象是“岳母大人”，竟是真的“有苦说不出”，这滋味，着实复杂得很。

“提前讨好一下岳父岳母，不亏不亏。”叶秋安慰，“换个角度看，眼下你们荣耀比赛一波接一波，小嫂子挡得住今天，挡不住明天啊。与其天天被媒体追着问和你的事，不如避开锋芒，你说是不是？”

叶修抬了抬眼皮：“这点我也想过，确实她出去会比在常规赛奔波主持要好一些，压力也不会那么大……”

叶修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

有些理所当然的事，他可以云淡风轻的说出来。可还有些沉重的，只能压在他自己心口上。比如赵苓在听到这个提议时的抗拒，在面对叶修劝说时的震惊，以及再后来他们二人的僵持。

叶修自认为，他是一个很坚定果断的人。当他从赵苓母亲那里，得知了赵苓姐姐的事情，当他了解了赵苓为何会与家人决裂回国，他终于明白，在赵苓心中，荣耀其实是一份亲情，她就是要以自己的努力，为她姐姐正名的。所以申奥的事情，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实现她心愿最好的道路。

叶修同意了宋瑜的提议，亲自去劝说，但这个行为却在一定程度上打击到了赵苓。

两个人越谈越沉默，最后叶修先行离开，岂料这一走，竟成了最后的告别。等叶修再回去时，赵苓已经被宋瑜带走，坐上了飞往比利时的私人航班。

叶修喝了口被子里的茶水，再次皱起了眉，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感觉这恋爱，还没泡出点蜜，就被充了水。

第96章晚饭点VS新开始

（半年后）

“记得，不许点芹菜啊！”陈果在网吧里又强调了一声，叶修懒洋洋应了一下，推开门，裹着羽绒服缩了缩脖子走出去。

这天可真冷啊，听唐柔说，天气预报这两天要下雪。叶修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和老板申请一个茶杯，晚上抱着暖暖手。

入冬后的傍晚，街上路灯已经亮起，远处的天色是墨蓝的，周围行人匆匆，车子从身边驶过会有风声带过，小小的街道明明有各种交谈声，可走着走着，叶修就觉得世界安静了下来。

于是在这个安静的世界，他抬头，看到了站在巷口的那个人。

他不曾怀疑最后赵苓一定有办法找到自己，但他没设想过，她会在什么样的场景找到自己。不曾设想，也不愿去想。

只是当她真的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竟无从感知自己这一刻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开心？慌张？无奈？讶异？……都不是。他很不合时宜地，只是从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

她头发似乎又长了点。

宽大厚实的淡蓝色围巾，把半张脸裹得严严实实，黑色的披肩长发从围巾下面探出一截，柔顺得好像丝绸，藏青色的呢子大衣罩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子。明明再低调不过的打扮，叶修却一眼认出了她。

就好像，她似乎一眼就这么牢牢锁定了自己。

是谁曾经说过，人与人之间都有无形的磁场，如果双方互相吸引，这种磁场就会被放大强化，然后你便在千万人海中，眼里只有对方。

叶修觉得自己耷拉下来的肩有些重，他插在口袋里的手摸到烟盒，下意识就想摸出来给自己点上一根烟，隔开这一切。

“哟，好巧，怎么在这儿？”他打算这么开口，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口。

因为他看到赵苓通红的眼睛，里面已经蓄满了泪。可她倒真是个硬气的姑娘，眼睛就楞是眨也不眨，眼泪就好像打开的水龙头，无声地落到围巾上。

叶修几乎能想到她被围巾遮住的嘴，一定是抿成一条直线，旁边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每次她委屈的时候，就会这样。

他似乎从未真的留心过，现在想来，却连这些细节都记忆尤深。

两个人就这么对望站着，长久的沉默最终还是赵苓开了口：“还没吃晚饭？”

她哑哑的鼻音带着微微上扬的尾音，叶修插在口袋里的手攥紧烟盒，脸上还是那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对啊，这不被踢出来当苦力了嘛。”

“……”赵苓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上面依稀带着泪珠，“吃饭要紧。”

叶修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似乎从他们相识到现在，她还是这样，总在担心自己三餐饮食。这种感觉，他实在没有办法再装作若无其事了：“你等我一下，我先进去把菜点了”

赵苓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轻轻点头。

叶修拎着打包的三个菜几盒饭出来，见赵苓还是先前的样子站在那儿，乖巧得不像话。他调整了一下心情，略微轻快地说：“走吧。”

叶修把饭菜交给陈果，然后没等陈果给他拿筷子，他就已经转身往门口走：“老板，我有个朋友在外面，你们吃吧别等我了。小唐，晚上副本继续啊！”

“朋友？”陈果困惑地看向唐柔。

“可能要和朋友出去吃吧。”唐柔接过饭盒。

“靠，自己出去加餐吃独食啊。”陈果倒没真的介意，就是忍不住吐槽他两句。

出了网吧，叶修就走到不远处的路灯下问赵苓：“你是不是也没吃呢？”

“……”赵苓没动，她盯着叶修，颤声问道，“我不问，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不说？”

“……”叶修终于摸出了那根已经被捏折了的烟，点燃，吸了一口，“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她当时正在进行艰苦的谈判，每一轮都耗时长久、心神俱疲，叶修的性子从来不是个爱抱怨的，有些事，他宁可自己咬牙忍过去，也不愿意让她在千里之外担心。等回过神时，他已经成了兴欣网吧的网管。

“这不是你想要的。”赵苓拉开围巾，脸上泪痕干了又被润湿，原本明艳精致的脸此时在渐渐暗下的天色中，有一股无声的吸引力。

“战队比赛、一叶之秋，这些都被他们抢走了，就连沐橙也是他们要挟你的手段，嘉世，曾经你当做一切，和荣耀密不可分的嘉世……”

“赵苓，都过去了。”他淡淡看着赵苓，平静地说。

他从来都不会像沐橙或者少天那样喊她“苓苓”或是“苓儿”，他总是这样，认真平静地叫着她的全名，可在赵苓眼里，他这样的，却是最独特最好的。

就像现在，他只是这样平和地告诉她，都成过去了，所以，不需要为他懊恨不平，不需要为他心疼他所失去的。

“那你现在就在这网吧再做打算、重整旗鼓？”赵苓倒没别的意思，“会不会很辛苦。”

“还好啊，荣耀嘛，这是我最擅长的了。”叶修耸了耸肩。

“这倒是，”赵苓被他一本正经的骄傲脸逗乐了，破涕为笑，“害我找这么久，还以为你要背井离乡，甚至出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