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刀全都明白了,他看着结界外面无表情的众神,无法回避地感受着那些洗脑的思想烙印钉在识海的每一个角落、灵脉的每一寸上,不断累加的痛苦里,愤怒同样不断聚集。
他咬着牙兀自忍着,紧紧盯着他的问,全靠着意志锁住血饲契。
他自虐般数着刺进灵脉里的烙印,数到后头,忽然升腾起一股绝望。
“问也传了这样的烙印给我吗?其他人这样看我我不在乎,只要问不是……”
九层斗转阵法中站立了一百一十二位神明,只要少了一个烙印,那定然是问。
问从来没有把他当器物,问把他当人,问说他有生命,问哥哥说……爱他。
引灵来到第四层时他就有些撑不住了,腰板弯下,路刀痛苦地抱住脑袋,忍不住逸出了一声呜咽。
路刀瞳孔瑟缩着,呜咽着默数:第三十七道烙印。
青龙看见他的模样也受不了了,极力想要脱离九层阵去劈开结界抱出他,然而却根本动不了。
九层阵中灵流交叉成网,阵眼又是天地父神亚,他根本撼动不了,他连说话都办不到。
第五十一道烙印。
路刀变成了跪在地上,抱着头的手剧烈地颤着抖。
青龙疯了一样撞击他对血饲契的封锁,他就是不肯松口。
第六十七道烙印。
路刀扯断了发带,两手撑在地上,黑发凌乱地垂下,遮掩了一切神色。
第七十五道。他的手指抓进了冰冷的地面,指尖的血晕开成了凄厉的纹路。
青龙唇角裂出血痕,以一己之力微弱地从九层阵中撕开一条缝。他朝亚神怒吼:“够了!停下!”
亚神充耳不闻,伏羲琴曲调越拔越高,化过青龙耳畔时将他的耳朵震出了血。
“他受不了的!我求您了,停下!”青龙咳着血大吼,看着结界里伏在地上的路刀,视线模糊了。
“他没有开口。”亚神拨弦,“继续。”
第……九十三……
路刀额头撞在碎裂的地面上,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血腥的。
真漫长啊。
青龙额边冒出了龙角,竭力朝路刀迈出了一步。
亚神微皱了眉,释放灵压砸在了他身上。
第一百……零四。
路刀一只手抓着心口,困兽一般嘶吼着。
第一百一十……
问不会这样对他的,这个烙印肯定会少一个——
一百一十一。
所有痛苦堆到了巅峰,所有烙印都在叫嚣,灵脉几乎被撑爆,他的神智还剩机械的一厘。
没有了,不会有了,因为问不会……
然而最后一个烙印带着狰狞可怖的灵流袭进灵魂——足足一百一十二个烙印,九层阵圆满结束。
天地间的一切消失,血液灵流停滞,他茫然地从血污里抬头,视线模糊地看着结界外分不出身影的满殿白衣。
伏羲琴停。
一百一十二个烙印刀铭肆虐,痛苦丧失,愤怒丧失,唯有绝望无疆。
青龙挣出九层阵,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打破结界。他抱起他,剧烈地发着抖。
路刀伤痕累累地看着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眼角忽然砸落血一样的泪。
这是神殿里唯一的声音。
第59章烛龙
青龙带起戮古刀离开神殿,身后的一路滴落着血,分不清是谁的。
众神都付出了一成的修为,外加凝造一个强劲的烙印,消耗的精神力不少,便也都退下了。
偌大的神殿很快只剩两个人,玄武一直看着青龙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看向亚神:“您这样做,有用吗?”
“你知道我最悔恨的事,是什么吗?”
玄武揣袖子:“想来必定和仲神有关。”
亚神垂着眼帘抚伏羲琴,轻声地自言自语:“当初,我理应在合灵之际,便给他打上这样的烙印。”
玄武怔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魔便是魔,神想以爱拴住魔,那只是个笑话。”亚神敛了悲伤的神情,目光再度严肃起来。他收起伏羲琴,也看向他们离去的方向:“问龙他太天真了。”
青龙背着路刀赶回住处,一边走一边修复自己冲撞九层阵留下的内伤,脚步不住的抖。他后颈湿湿的,他不知道那是路刀的血还是泪,但无论哪一种都让他呼吸错乱。
路刀一路上也不吭声,废了一样地趴在他背上。
一赶回房间里,青龙便轻手轻脚把他放到榻上,待看清他状况,眼睛发直了。
路刀经不住灵脉的强行拓开,身形竟憋回了当初第一次化灵的形态,模样接近于人界十四五的小少年。
他一沾到床板就翻过身去蜷缩到角落里,把自己弓成一个虾米,肩头不停地抖着,模样脆弱得不行。
青龙难受到无以复加,连忙躺上去把他抱进怀里,握住他两手修复他抓出的伤口,艰涩道:“很难熬是不是?别忍着了,解开本源的防御,我替你分担好不好?”
路刀的鬓发被冷汗浸湿了,识海里铺天盖地的除魔烙印。他挣出手,发着抖咬住自己的手腕,唇齿间很快充斥着血腥。
青龙心都要裂了,轻手把他翻过身来抱进怀里:“路刀,我求你了,别强撑了!”他把手腕伸到路刀面前,“你要咬就咬这里!”
路刀虚得一批,唇齿间很快变成了青龙的手腕。
他是真的想咬他,吞进血肉里的那种。
可他不。
路刀模糊不清地看着他,识海里声音越来越大。心口有一条龙,执拗地想盘上他锋利的刀,也许不是保护,而是想吞刀,操控刀。
灵脉的痛苦反而把神志拉了出来,他在震耳欲聋的除魔烙印里忽然明白过来。
问用血肉饲他,让本源相扣,让他魂脉里流淌着他的血和灵力,问说要与他共生死。
真是这样么?
还是为了,以此更好控制他。
以防他为祸,以防他危神。
就如识海里那些烙印一样。
“生死契……”路刀重喘着,“主奴契……你为的这个么?”
青龙焦灼,不懂他的断章取义:“你说什么?别管其他的东西了,喝我的血,撤掉本源的防御,我帮你疏通灵脉……”
心疼和愧疚要把他压垮了,他后悔了,恨不得时光回溯到之前,不让他出黎海。
可是后悔无济于事,如今路刀奄奄一息地搁在他怀里,他能做的只能是分担他的疼,做不到拔除。
路刀却奋力推开了他,身形又往回缩,变成了十一二的模样。衣服宽大起来,套在他身上显得无比滑稽。
可这么个虚弱的小东西,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决绝:“我不要。”
青龙手里是空的,脑子也空了大半:“……什么?”
路刀有千万话想问想说,都被识海里一百一十二个烙印堵住。临了,他只能艰难地抬起手盖住眼睛,抖筛一样:“我不要你靠近,你离我远点。”
青龙自天地化灵以来,从没经历过譬如此刻的心情。他以为神的心和修为一样,能凭着锲而不舍的修炼同步强大,谁承想那只是他的天真。
路刀捂着眼睛,听着他的呼吸,忽然忍不住想讹他,忍不住想确定是不是自己在瞎想。也许,也许那烙印不是他有心的呢?
“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
“你拉着我签生死契,是想控制我。”
青龙说不出话来。
……是啊,确实是为了控制他,这是天地意志的选择,于公是他的任务。戾气越来越深重,他怕路刀支撑不住,丧失灵智之后做出什么不可回转的事,反而引来神界围剿。
他想时时看到他的识海,引导他的思想;还想控制他的灵脉,引导他的行为;乃至想控制他的本源,让那本源刀始终清透不沾一点红与黑。
因为这是戮刀。
可于私……
路刀听见他加重的呼吸,自己的呼吸也屏住了。
本源里的无数戾气肆虐,阴暗的念头交融着烙印此起彼伏。
“在他眼里你也只是一把刀。”
“你是个收容戾气的垃圾桶。”
“众神只会忌惮、厌恶你。”
“你和那仲魔有什么区别。”
“谁会爱你。”
“谁会愚蠢地与你共生死。”
“你以为,他会?”
青龙如鲠在喉,他说不出谎,只能避重就轻:“不是只为这个……别胡思乱想了,先让我帮你好么?我握着你的手就好,我只想减轻你的痛苦。”
青龙还未触碰到他的手,路刀的指尖就化出了灵纹。躁乱的灵力陡然撑开了结界,把路刀严实地封闭在了里头。
路刀还捂着眼睛:“……不需要,我自己可以,你出去。”
青龙的指尖被阻隔在结界外,半天没动弹。
结界往前,把他的手往外推。
“……出去。”
苍白的指尖一动,最终退了回去。
路刀睁开眼睛,从指缝里看离去的背影,眼角裂着鲜红的灵纹。
隔天亚神就带走了路刀还有东昆。为了应付迫在眉睫的神魔斗争,他带了他俩进神渊去短暂闭关,外界诸事只能暂由玄武扛着。
走的时候,路刀还没有解开对契约的抵抗。
而仲魔也没有给诸神太多时间以容他们喘息。北天的阴翳绕过人界不断向东边延伸,魔的目标还只是神。
由神系之争演变出的神魔之战正式拉开帷幕。北天烛龙打头阵,昆吾山的战神们前去应战,大败,来不及撤退的被吞噬殆尽,侥幸活着回来的也有相当一部分被魔气侵染而受了影响。
“让问过来。”
这是烛龙留下的话。
昆吾山诸神本来也没有什么战神能再和烛龙刚上,青龙听了便往外走,玄武又拉住他的手:“危险,你和他又同为一宗,你……”
青龙反拍他手背:“放心,我杀不了他,反之亦然。”
朱雀要跟上来,叫他一弹指弹回去了。
青龙没直接说你丫的打不过他,别来扯后腿了,而是代以委婉地摸摸他的鸟毛,温和道:“这是我们龙族的事,家丑就不外扬了。”
白虎搂住挣扎的朱雀:“大哥,你小心,烛龙诡计多。”
青龙应了一声,便化出原形腾出昆吾山。到天穹时,他还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
路刀还没从神渊出来,他还没看到他安好与否。
烛龙未仰就在黎海内等着他,他因着与青龙同出真龙一脉,黎海结界不十分排斥他,他便瞄着薄弱的地方闯进黎海。
青龙到的时候,他盘腿坐在水面上,方圆海水上浮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灰雾。未仰神情自若,指尖上托着一小团海水,水里游着一尾惊慌失措的小小赤蛇。
他的模样神情,就和从前一样,仿佛未入魔。
烛龙感觉到波动,抬起头来冲青龙笑:“小问,你来了。”
青龙庞大的龙形停在他面前,龙爪踏散了灰雾,在海面上投下了影子。
烛龙的人形在他面前就像豆芽菜,他绕着指尖上的赤蛇玩,仰头看着青龙笑:“两千年前,那时你也就这么一丁点儿,时常被我这么逗着玩。”
龙形褪去,青龙从半空中落下来,发梢全是水汽。
“哥,回头吧。”
烛龙弹走指尖上的水团,小赤蛇惊恐地往海底潜去,一朵小浪花也激不起,弱得不行。
烛龙抬手抓住了青龙的衣角,嬉皮笑脸道:“做弟弟的要听哥哥的。”
青龙被他扯下去,便弯着腰看他:“听你什么?”
他朝青龙眨左眼,压低声音道:“听话,把戮古刀给我。”
青龙灵压沉下去,不怒反笑:“你在想屁吃。”
烛龙伸手按住他后颈,笑意柔和:“小问,你控制不住的。交给我,我保证天地无碍,父神不会对众神出手。”
“你能代仲神保证?”
“我能,我清楚父神想要什么。如果戮古刀没有横空出世,现在什么事也没有,三界还会是从前的太平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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