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床大摇大摆的占据了客厅的最正中间,把所有客厅该放的桌椅都挤到了一边去了,温行若要在这里找地方坐,就只能坐在他的床上。
叶酌摸了摸鼻子,一时也收拾不出桌椅板凳,便指着那床笑道“不必担心,这个是我睡的,不是谁家姑娘的闺房,你坐一坐,也是无妨的。”
温行退了两步,背过身道“这于理不合。”
叶酌便笑“哎长老,我们那么熟了,一张席子都睡过了,也算是一席之交了吧,我的床你随便坐随便躺,我不会介意的。”
叶酌是真不介意,温行现在既是他徒弟,也是他老师,又都是男的,背都背过了,没有不能坐对方床的道理,他是觉着两人了许久,都走累了,该休息一下,谁料温行本来半侧着身,现在已经全背过去了,居然还疾走两步,眼看就要出了房门,落下训斥了一句“你莫要又胡言乱语。”
叶酌莫名“这怎么是胡言乱语?”
他见温行走的急,觉着这个徒弟确实十分有趣,总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拘谨。然而温行越这样,叶酌就总觉着他在逗晚辈玩,就越想说些古怪的话,试探温行的反应,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倚在床柱上,朝温行笑:
“老师,我看你怎么斥责谁都是用的胡言乱语,但我已经不是一般人了,作为你现在唯一的弟子,为了让我感觉到老师对我的重视,我想要一点点区别对待,您看怎么样。”
温行一时间没绕出来,便顺着他的话问“什么?”
叶酌一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就憋的内伤,然而他面上还是一本正经,甚至装出了一副沉思的样子“比如老师想骂我的时候,能不能换一个词,不要说胡言乱语了,一点也不亲近,不如斥责我’胡闹’,怎么样?”
温行愣在当场。
胡言乱语对谁都可以说,胡闹这两个字包含的亲近意味却太浓了,还带着了一丝丝的包容和宠溺,比起斥责,更像是无奈。
温行似乎给他气着了,手指蜷缩着,青筋都暴起来了,一时间说不出话。半响,他才一挥袖子,憋着口气,也不知是斥责还是无语道“胡……胡闹。”
叶酌倒没想过温行真的改口,一时间也接不上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好吧,那我不闹了。”
——倒真像是在虚心认错似的。
温行等了半天,没想到他回句这个,扣在门上的手一僵,而后猛的一拉门环,几乎夺门而出,在叶酌看不见的地方,半个耳朵都红了。
叶酌怕这个话题越走越远,最后两人就都窘迫了,于是直起了身子,把话题茬到一边去了,向他解释道
“你不要误会了,我其实不是有在厅堂睡觉的怪癖,只是我家原来两个丫鬟胆子小,有一天家里进了贼,虽然我英勇的制服了他并报了官,但她们还是给吓着了,为了不叫她们吓的半夜睡不着觉,我这才搬来厅堂睡了。”
叶酌这家院子挺大,花花草草种了一院子,屋子却不多,厅堂连着后面几间有点像小型的四合院,分别是厨房杂物间主卧侧卧,主卧在最里头,原先这床就是摆那儿的。
温行出门的腿一顿,抓住了一个奇怪的重点,道“你遭过贼?”
叶酌坐在一边,随口答道“是啊,贼都挺喜欢我,你也知道,我看上去比较有钱嘛。”
温行道“财不露白。”
叶酌道“倒也没有多露,遭贼次数也不多,不过一次而已。“
温行回头看他,恢复了淡漠的语气“扭打过程,可有受伤?”
——这个时候,他到有两分老师的架子了。
“?”叶酌回忆了一下,道“他打不过我,就是撞了一下,脑门磕了块青。”
温行看了他一眼,忽然折了回来,此时他脸上的红晕已经褪了干净,俯视着坐着的叶酌,似乎在看叶酌的脑门,然而此事过去许久,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他当下暗暗松了气,收敛了神色,缓缓道“你过来,我教你学剑。”
叶酌“?”
温行只当他没听清,重复到道“你不是想学剑?过来,我教你。”
叶酌盯着温行的脸看了看,他迟缓的脑瓜转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心中不由叫苦。
——“这个还是不了吧。”
贵为天下第一剑君的崇宁仙君堕仙几百年后,再一次拿剑的过程堪成惨不忍睹。
曾经一剑之威,天下臣服的他,此时拿着温行的剑,一脸的不自然。
他随意比划了两下,评价道“我觉着厨房的那根烧火棍,搞不好对我而言,都要好用一些。”
这倒不是说温行的剑不好用,只是这把剑虽然还没有养出剑灵,然而已经有了三分灵性。叶酌之前把它又是当砍刀又是当烧火棍的,惹的灵剑对他的印象差到了极点,在叶酌手里,直接躺尸,拒不合作,叶酌挥它,手感还不如挥个厚重的棺材板。
所以叶酌拿着它晃了晃,塔灵就给出了中肯的评价“仙君你搞啥玩意儿,不说你练剑,我以为你舞龙呢。”
叶酌青筋暴跳“闭嘴。”
棺材板只适合用来盖棺材,温行当然没办法让弟子抱着棺材板学剑,只得收剑入鞘“罢了,我改日替你打一把。”
只是他无心说的这句话,叶酌倒是突然想起来个事儿。
下泉的剑修虽然没有所谓剑在人在,剑毁人亡的传统,对剑也是极为重视的。弟子入门用把不怎么好的破剑,出师以后,师傅便铸上一把好剑,赠送给弟子,刻上代表希冀的剑铭。
下泉宫一众修士虽然师出同源,然而中间也分流派,每个流派铸剑方式不同,有人喜欢天火淬炼,有人喜欢镶嵌灵石,代代如此,故而只要看见剑,便可看出剑修的师承。因此这种赠剑的方式,其实也象征着一种师徒传承。
然而温行的师傅,传说中尊贵的铸剑大师崇宁仙君,正在一边装弟子装的正欢,当然是没有办法给他铸剑的。
叶酌回忆起这一茬,不由摸摸下巴,心想,“现在我这修为是铸不了剑了,我当年还有没有哪把遗世的剑,是没有主人的吗?”
这么一想,还真的给他想起来一柄。
东海之上仙君行宫,有把他早年铸的剑,名为长岁,只是之前他就已经有了人间无数,这柄便是用人间无数余下的材料炼的。
和人间无数用同一种材料制成,长岁其实是一把很强的剑,起码叶酌铸成它的时候,天下胜过长岁的剑不超过一手之数,然而那时仙君没有徒弟,铸好以后也没人可以送,就放在行宫中一直没有管它。
虽然想起了这柄剑,叶酌却是没有办法去拿的,仙君行宫中珍宝无数,有很多人虎视眈眈不提,仙宫里面的禁制也颇为复杂。这些禁制虽然是叶酌本人下的,但他此刻毫无修为,处理起来依旧颇为棘手,想了想,还是把这件事先放下了。
恰在此时,温行问他“你想要一把什么样的剑?”
叶酌完全不挑“你随手打一把便好了,我天生修不得炼,只是防身,用好剑也是浪费。”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然而温行摇了摇头“不行。”
叶酌便道“如何不行?”
温行便回头看他,他的瞳孔在阳光下显出琥珀一般的浅棕色,表情很是认真“给第一个弟子,没有随便给的道理。”
叶酌眨眨眼,忽然明白了。
听说世上遭受过虐待的小孩子,做了父母后,会分成两种,一种会变本加厉的虐待小辈,像是把当年受过的气撒在小辈身上,颇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而另一种,缺什么会拼命在晚辈身上补回来,恨不得什么都捧回来,宛如两种极端。
温行,显然是第二种。
所以叶酌瞎拜了个师,甚至连敬茶跪拜都没有,不过是口头提了一句,温行就真的打算认真履行义务,仿佛这样,就能拯救当年不堪的自己似的。
叶酌叹了口气,心道“第一个弟子没有随便给的道理……天可怜见,你也是为师带着的,第一个弟子啊。”
第一个,本该银鞍白马,少年肆意,于闹市长街回首,便招尽满楼红袖的,下泉首徒。
第31章
这会儿快中午了,他三下两下收拾好厨房,温行主动搭手擦了灶台的灰。叶酌就出门找隔壁的陈可真借了把米。
陈可真的处事风格和叶酌截然不同,如果叶酌是及时行乐,陈就略带些苦行僧,比如他吃的米,连糠都没有除外。
而叶酌素来看重这些,吃食精细的很,不肯这样喝白粥,就拔了自家花园里迎风招展的两颗野菜,用着袖子里从下泉跟着他一路跟到江川的盐,煮了锅野菜粥。
温行已经不用进食了,开锅的时候他却很自然的来搭手,叶酌舀了一勺递给他叫他偿鲜。温行尝过以后,叶酌特意避讳上午豆浆的事儿,洗过才喝干净了。
许是这边耽误了太久的时间,叶酌这边吃完饭,眉心便闪过一点温热,那是他给师夷清用来联系的符咒。
他揉了揉额头,抬头道“师夷清那边有进展了,我们走吧。”
师夷清的住处在城南,一座黛瓦白墙的小院子,看着也算家境殷实,现在他家中无人居住,却有个老红木的大八仙桌,叶酌和温行把他拿来的名册摊在饭桌上,开始一个个看。
江川的灵官数目比景城多上几倍,名册更是数倍不止,摊开来一大片,温茫被叶酌抱到椅子上,看着这乱糟糟的一片,不由到“这么多,该从哪里开始看?”
叶酌道“不急,我已有了头绪。”
他随手翻了翻,转头问温行“老师,你还记不记得景城的册子上,死去的官宦子弟有多少个。”
温行没有一丝犹豫“二十个。”
修士修为高,各种素质也相应提升,过目不忘对神玄一境的大修而言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叶酌就把一捆名册分成三份,抱到三人面前“我有个猜测,先统计一下死去的平民和官宦子弟的数目。”
叶酌同温行翻书的速度都很快,率先看完,师夷清略慢一些,余下了四分之一左右没看,温行伸手来拿,叶酌半道截了他的胡,仗着手快,得意洋洋的抱走了,结果还没挪到桌子边,便被温行伸出手按住了。
叶酌道“老师?”
他抽了抽,没有**,神玄一境的大修存心让着他时,确实可以给他扯着袖子牵来牵去,但温行若是存心要按着,叶酌是压根挪不动的。
温行看着他,琉璃色的眸子极为清透,虽然没有说话,意思还是很明显的。
叶酌举手投降“好好好,一人一半,怕了你了,我只是怕你累,想叫你多休息一下的。”
温行握着毛笔的手一顿,摇头道“不累,我无需休息。”
叶酌道“你伤刚刚好吧,不累?也亏你是个修士,一般的药材无用,你要是个凡人,现在我非要天天给你灌中药。”他威胁“而且加黄连的那种。”
温行并没有听懂,甚至停下笔,很认真的看向他,问“黄连……又是什么?”
叶酌闭着眼睛瞎说“一种药,味道十分奇特,口感非凡,非常值得一试,我可以带你试一下。”
他们说着话,翻书的速度却丝毫不慢,顷刻之间扫完了全部,师夷清本来看的最慢,现在倒是没事干了,只能往椅子上一摊“都说能者多劳,两位这样,在下倒是变成闲人了。”
不一会儿,师夷清在旁边的稿纸上方方正正画下了最后一个“正”字,报出了最后的数额。
“官宦子弟三十八个,平民一百八十一个。”
叶酌同温行对视一眼,覆手合上书册,道“果然。”
师夷清问“两位可是看出了什么?”
叶酌道“先前我们推测,那些死去之人的尸身,是给人练成了阵眼。既然是阵眼,总是与星轨的运转有关系的,比如这座城池的死亡人数,就暗合紫薇斗数。”
上古天官将天空划为三垣,分别是太微,紫微与天市。三垣分耀诸天,有星官各司其职。其中太微一垣有二十星官,正和景城的情况。
而江川为人族鼎盛之城,正当对应三垣最为显赫的紫微垣。此垣星数为三垣之最,共三十九星官,一百八十一辅星,按今天的名册,辅星已经齐了,就缺一个星官而已。
师夷清问道“看看星官还差那个?”
三十九位星官职位不同,想来也不是随便拉一个死人,就可以当作星官的,而代指的星官的同在凡间时的经历,应该也是有关系的。。
他们一一翻找,师夷清对着名册画勾
“史官的女儿,这大概对应柱史星官,江川的粮官,嗯大概是代八谷星官,最后缺的那个……”
片刻以后,他道“有了,应该三师的星官官位无人对应。”
所谓三师,即太师、太傅、太保,一般情况下应该是指皇帝或者太子的老师。
师夷清道“这就奇了,江川天高皇帝远,世人只知长舟渡月阁,根本不晓得人间王朝的皇帝是谁,去哪找一个太师太傅来?”
叶酌这便有两分奇了,摸着桌上的茶杯“你当灵官前不是读书人吗?你竟然不知道?陈可真就在江川啊,住我家隔壁。”
师夷清似乎吃了一惊“久仰大名,陈先生居然住你隔壁?”
叶酌抬眼笑看他,陈可真虽然现在窝在江川开私塾,街坊邻居都不认识他,名气还是广的。
他没有修为,修仙界没人知道,官却作的极大,读书人中赫赫有名,当年还出过科举考试题,据说他出题那年,策论的题目极其刁钻古怪,把一众考生难到变形,贡院之前陈尸满地哀鸿遍野,处处都能见考生痛哭流涕,可谓用笔杀人无形。
gu903();看师夷清这倒霉孩子的样子,估计也考过科举,卖身出去当灵官前怕是给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