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白如脂的脸蛋上,生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得宛若两颗净透的琉璃珠,清晰地映出洞内景观。
着实是个标致的娃娃。
但他投过来的目光,清淡如水,静无波澜。不像一般奶娃娃对周遭事物的好奇,仿佛在他眼中,什么都勾不起他的兴致。
而他旁边,正是碎了一地的蛋壳。
蛋壳虽是白色,但这等大小,显然是她终日奔波养的那颗蛋。难不成孵出后蛋壳就褪色了?
容絮面上平静,心底却在惊叫:不是颗鸟蛋吗?怎么会孵出个娃娃来!
可娃娃没办法回答她,她也没本事看出他是何族类,是仙还是妖?
见他光着身子,就这般静静与她对视。洞外虽暖,洞内却有些阴凉,可别冷到了身子。
容絮虽说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个奶娃娃,但他毕竟是自己费了心思和精力孵出来的,见他赤身,委实心疼。
她脱下外裳上前,跪在娃娃身旁,说道:“我将你包起来,这样暖和些。”
他侧过脑袋,仍是淡淡看着她。
近身端看,她竟觉得他目光泄出几分逼人的冷意,也不知是洞内起了寒意,还是她受伤导致身子易冷。
容絮再探究,却在他眼中看不出任何异样,方才许是自己眼拙了。
她未再多想,将衣裳铺在地上,再弯身小心翼翼地抱起他。
刚将他放在衣裳上,容絮视线不经意瞟向他身下。
“哟!”她眉梢一扬:“是个男娃呀!”
方才他趴着,她没瞅见此处。但见他五官生得漂亮,还以为是个女娃。
男娃蹙了蹙眉,两腿一抬,膝盖抵在腰下,迅速遮住了羞涩的部位。
“这么小就晓得害羞?”容絮一边用衣裳将他裹好,一边笑道:“你是不是听得懂我说的话。”
容絮第一次包娃娃,她见过族人裹襁褓,便依葫芦画瓢。男娃一声未吭,由着她把自己包成个球,手脚皆被束缚,只露出颗脑袋。
最后,容絮用衣带将他扎了个结实,甚为满意地笑了笑:“看来我有带娃的天赋。”
她又学着族里的女子抱奶娃的姿势,将他脑袋小心翼翼地托在臂弯。然后有模有样地学着轻拍他的屁股,口中顺带小声地哼曲哄着。
半晌,奶娃娃不为所动。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面无表情看着她,只是长长如扇的睫毛扑眨了两下。
“族里的娃娃听着小曲会睡,你怎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却不想她话音刚落,男娃张嘴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眼。
容絮以为是自己将他哄得昏昏欲睡,遂来了兴致,站起身轻轻摇着,慢慢哼曲。
不多会儿,他气息平缓,果真入睡。
容絮凝看他的睡颜,一时呆怔,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怀中有个活生生的娃娃,是她费心耗血地花了大半年才孵活的。
见他白白胖胖着实可爱,她十分喜欢,便将他抱高些,低头亲在他额头。
容絮委实欣喜,只亲额头哪里够,遂又在他脸颊啄了两下。
她心中激动,不由贴着他的脸颊,乐呵呵地笑出声来:“哎呀呀!我的乖娃娃。”
却没察觉男娃的嘴角颇为不满地抽了两下。
容絮笑盈盈地抬起头来,余光不经意瞥见地上碎裂的蛋壳,却才记起晕倒前的事。
她环顾四周,诧异地:“唉?”了一声。
赤夕瑶和她那几个同伴呢?她醒来便不见他们身影。
依照赤夕瑶不轻易善罢甘休的性子,即便修理了她一道,也还得砸烂她的蛋,怎会错过这等报复的好机会?
更令她费解的是,晕到之前,她分明中了赤夕瑶的重击,加之又被几人拳打脚踢,就算她自愈力较一般人强,也难免会肌肉酸乏、肢骨疼痛。
此时非但没有受伤后的症状,竟还能生龙活虎地抱起个娃娃来哄。
这副手脚麻利、安然无恙的样子,哪里像受过重伤之人?
容絮正是不解,忽想到那个似梦非梦的场景中出现的声音……
莫非她遇到了某位修为了得的隐世神仙,不仅将她从赤夕瑶等人的毒手中救下,还为她疗伤?
眼下也只能作此猜测。
如若为真,她可就遇到了一位做善事不留名的好神仙。
可再思索,容絮却不由发愁。
倘若赤夕瑶等人被赶走,怎能容她称心,定会将她孵蛋一事往凤帝那儿添油加醋地告个状。
不论这娃娃是妖是仙,丹穴山素有规定,除了山林原居的飞禽走兽,外族不可留住,否则按族规处罚,违规不遵者会被赶出丹穴山。
抱着娃娃偷溜回去太过明显,她没法保证不被族人发现,所以丹穴山暂时是回不去了。
而她也不敢将娃娃单独留在玉波峰。此处虽是荒废的仙山,可四周草深树密,难料会撺出个什么猛兽。若被食肉的兽类发现这洞内有个细皮嫩肉的娃娃,必定会丢命。
容絮斟酌良久,最终决定暂且陪娃娃留在洞中。
她心想,待苍辛和舅舅办完事后回到丹穴山,若在山中寻不见她,应当会来此处,届时再与他们商量该如何安置娃娃。
***
入夜,林间眷鸟归巢,万籁俱静。
洞内,只闻池底岩缝涓涓上涌的泉水声。
泉水的温热与入夜的寒凉交汇,在池泉上方淬出了茫茫水雾。
容絮白日拾捡些细长的干草,重新编了件更宽的草席,将其铺在光滑的石块上。石块下方连着地泉,睡在上方可以御寒。
容絮将娃娃放在草席上,再躺在他侧边。
她一时半会儿没睡意,便支着额头,半撑起身,目光落在娃娃脸上。
“你还真能睡,都呼呼大半天了,一点醒来的迹象也没。”
容絮伸手探在他鼻端,不知是第几次下意识地查看他的呼吸,确定他有气息,才能放下心来。
皓亮月光从洞口倾泻而入,在娃娃白皙的脸上铺开一层淡淡水色。
肌肤细腻无暇、莹润剔透,像极了一块精雕细琢的璞玉。
“玉……”容絮睇看他,口中默念:“池泉之中,有子如玉。”
她双眼倏然发亮,吟吟浅笑:“你虽无爹娘取名,但我既然将你孵出,也可算是你半个娘亲,也可为你取个名字。”
“单名一个玉,便叫——池玉。”
***
“池玉......”
两个时辰后,醒来的池玉坐起身,垂眸漠然看向草席上熟睡的容絮。
“算我半个娘亲?口气不小。”声音清冽,不含一丝温度。
想起她白日冒犯的举止,亲得他满脸口水......池玉眉头一皱,面色沉了几分。
他凑过去对容絮施个昏睡术,确定她暂且醒不来,便两手并用地掐她脸颊。
好似珍珠般光滑,又似棉花般柔软,池玉不禁多掐了会儿,直将她白净的脸蛋掐得微红,小作惩罚,才满意地收手。
他站起身,掌心黑雾顷刻涌出,缠裹全身。他将身一纵,飞出山洞,眨眼消失。
***
玉波峰东侧,陡峭的绝壁上。
池玉依着腕间残余的契约印,寻来此处。只见壁岩上有一棵青松,其根部有一长约两尺,宽约半尺的裂缝。
他双手结印,腕间印记霎时灼亮,缝隙深处突然发出一道道紫色光芒,似乎在与他呼应。
渐渐,紫光照耀整个缝隙,涌了出来,将池玉的脸庞照得透亮。
仔细朝内看去,里头有一只紫玉镯子。
“你这小孩怎会有我的契约印!”厉声质问从缝隙中传出。
声音嘶哑暗沉,如久未逢霖的旱地一般干涸,其实是因许久未曾开口说话。
他沉默了十万年之久,久到忘记了年月,甚至是自己的名字……
直到池玉低声唤道:“伏灵。”
那镯子默了一瞬,忽然蹦弹起来,猛烈地敲打石面,发出铿锵响声。紫光越发耀眼,忽而一个人影从镯子里飘出来,正是伏灵。
伏灵瞪看悬空于崖旁的小娃,方才的呼唤如此熟悉......
久远光景,未曾听过,却刻入耳膜,不曾忘却。
“不、不可能……”伏灵不敢置信,那人早已尸骨不存,怎可能是他。
池玉未言,施法摇身一变,眨眼变作个墨发黑裳的成年男子。
他身姿颀长,六尺有余。长眉凛凛蒙青烟,星目熠熠敛秋波,却是冷冷睇来料峭生寒。
“你且看清楚,我是谁。”
伏灵惊愕,两眼越瞪越大:“主上……”
待回过神来,他猛地跪下,伏地叩首,一声赛过一声:“恭迎主上!恭迎主上!!”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暮亭,妖夜的营养液^_^
第五章
十万年前,魔帝风无怀杀害玉波仙尊弟子的消息轰动整个天界。
众仙哗然,纷纷抗议魔帝的残忍行径。天魔两界冲突日益激烈,最终爆发战事。
骁勇善战的天界兵将抵抗住了万千魔军的侵袭,一度将战局延伸至魔界疆土。
就在天界欲增兵一举攻破魔宫,擒首之时,魔帝突然现身战场。万千天兵顿时败如山倒,伤亡惨重。
幸存的天界将士,如此形容令他们谈虎色变的魔界之主:纵是百万雄狮,手握仙剑神枪,在魔帝面前,竟都成了耍木弄器的凡人。魔帝灭杀百千精兵,仅在腕动捻指之间,他若摧山崩地,只需抬掌轻拂。
自从魔帝参战,天界兵将毫无还手之力,实力乃天差地别,三界六道之中,无人抗衡。
眼看魔帝率领士气高涨的魔兵逐步侵吞天界以东领域,如虎狼之势,难以阻挡。
天庭的众仙万分焦灼,这般苦战下去,魔界蚕食整个天界,甚至打上九重天上的天庭,必然是大势所趋。
天帝日夜思虑,与众仙商议是否拟一份休战文书送去魔界。
有仙想到个联姻的法子,建议许一位貌美的仙子与魔帝,即作安抚,又可暗探。
天帝觉得此计可行,其他仙家却不赞同,说那魔帝是个冷心绝情的主,美人计毫无作用。
天帝不信,忖量再三,仍派提议的仙官去与魔帝谈谈联姻事宜。
次日,仙官回天庭,当着众仙之面,在天帝的宝座阶下,将魔帝拒绝之言转述——天魔两界不通婚,我亦不会娶天界女子为妻。
说完,他却支支吾吾地不敢退下,口中留着些话要说不说的。
在天帝追问下,仙官诚惶诚恐地道:“魔帝还让我转告,说……说天帝握权太久,许是忘记如何握兵器。尽会做些牺牲旁人的决策,不敢冲锋陷阵正面迎战,不如……不如……”
仙官战战兢兢,冷汗淋漓,哪敢说下去。
“不如怎的?”天帝浓眉一皱。
仙官吓得腿软,猛地跪下,腰身抖得跟风里的柳叶儿似的,如实回道:“不如将这帝王宝座给卸了,让与他人。”
天帝闻言,怒不可遏,一掌震碎了扶手的白玉龙。
他命众仙官务必想出个制衡魔帝的法子,否则谁也不许离开殿内。
恰时,玉波仙尊来到天庭,建议天帝启用神器阴阳火霜印,将魔帝引至玉波峰,再一举焚杀。
最终,魔帝被设计来到玉波峰,命断玉波峰。
传言说魔帝死在玉波峰的主人——玉波仙尊的手中,实则死于阴阳火霜印中的无量火。
伏灵原本是魔帝手腕戴着的伏灵镯,也是魔帝唯一带在身上,却从未使用过的武器。
魔帝第一次启用伏灵镯,是在与玉波仙尊斗法时。被阴阳火霜印困住之前,他果断摘下伏灵镯,将其抛出。
魔帝最终被无量火焚烧,伏灵逃过一劫。
天帝念在伏灵镯原本是天界的契约神器,虽被魔帝夺去,但从未行杀戮之事,便未取伏灵的性命,只是将他囚于玉波峰东侧的悬崖上。
天帝设下封印,若有仙与伏灵结缘,愿与他契约,封印自然可除。
可玉波峰在魔帝死后不久便荒废,玉波仙尊也不知所踪,从那之后,再无仙造访玉波峰。
伏灵这一囚,便是十万年。
***
“主上若是与我重新契约,便能解除我身上的封印。”伏灵欣喜地说道。
风无怀却是默思了片刻,才道:“我虽已复活,但这副身躯暂无法与你契约。”
“为何?”伏灵不解。
“与我复活的缘由有关。”风无怀长话短说:“当初我被无量火焚灭之际,残留了一丝魔气藏匿在玉波峰,最终依附在一颗被弃的画眉蛋中,直至一只凤凰以其血将我复活。如今肉身不过一具婴孩,法力甚弱,就连这般形态难维持太久,无法与你重新契约,除非重塑魔骨。”
他淡淡带过被容絮复活的来龙去脉,总不能对属下说自己被个女子压在腹下孵了许多日……
伏灵颓然垂下头,“除了主上,即便有其他神仙愿与我契约,我宁可终身囚于此峰之下。不若等主上重塑魔骨,恢复法力后……”
他忽然顿住,猛地抬起头冲出去,却触及天帝设下的封印,登时被震了回去,摔倒在地上。
他浑不觉痛,迅速爬起身,朝风无怀大喊:“魔骨尚在!主上的魔骨尚在!那日我看见了,无量火并未焚毁魔帝的骸骨,而是被玉波仙尊私自带走了!”
风无怀眸眼骤然一瞠,怒意如狂风骤雨显于眼中。不过须臾,风停雨止,在他眼底收为化不开的百尺寒冰。
“她去了何处?”每个字都似杀气凌厉的冰刀,从他口中迸出。
伏灵却是失落地摇头:“我被天帝囚于此后,再未与他人接触,打探不到任何消息。”
风无怀沉默下来,面容隐在阴暗中。伏灵虽辨不清他的神色,却能感觉到他欲将人拆骨剔肉般的愤怒。
“她当初杀我并非为了天界,只是为她弟子报仇。带走我的骸骨,无非为了复活她的弟子。”风无怀咬牙,眼中杀意凛凛:“她害我受下多少痛苦,便将为此尝到十倍痛意!”
他必须尽快找到玉波仙尊,不仅要拿回自己的骸骨,更要报十万年前被其杀害的大仇!
临走时,风无怀交代伏灵:“你且安心在此等候,过些日子我会救你出来。”
伏灵不知他要如何做,但魔帝从不海口虚言,既然许诺,便有把握将他救出。
伏灵遵从命令,遁回镯内,耐心等待。
***
回到山洞,风无怀即刻恢复婴孩身形,在容絮身旁躺下来,费劲地大喘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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