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崩殂后》TXT全集下载_28(2 / 2)

先帝崩殂后 衣带雪 4848 字 2023-09-06

老彭看着季沧亭早已褪去了年少稚气的面容,鼻子莫名有些发酸,推到一侧目送圣驾的车队缓缓驶出炀陵,回头走向成国公府。

成府门口那数月前被独孤楼一人一剑斩杀殆尽的石莽鹰犬之血,此时已被前几日的秋雨彻底冲刷干净,门前也渐有人声。老彭到时,正好见到铁睿牵着马站在门口,正同成钦的遗孀、此次炀陵之战中立有守城之功的庾夫人说话。

“……让独孤先生带着皇孙逃去建昌是夫君的遗命,建昌乃是我母族庾氏祖地,若不出意外,当能护好皇孙…”

铁睿满怀敬意地朝庾氏行礼道:“夫人大义,天下人有目共睹。末将来此,除了瞻仰独孤先生之外,也是为了了吾皇……建昌一地,文人风气固守旧习,加之山长路远,乍闻女帝登基,恐会有所非议,眼下外敌当前,还望夫人能手书一封,”

“将军放心,我早已想到这一节,我庾氏在建昌也算是一代门阀,这封信你代我交给吾弟庾光,他是陛下同窗,自会力劝族中长者顺从大势。”

老彭远远地听着,知晓季沧亭手下的人想得足够周全,心里稍稍安稳了些许,正要上前,便听见身后一马蹄声急促而来,只见王矩的使者匆匆下马。

“铁将军!铁将军!”

铁睿转身道:“怎么了,潞洲出事了?”

使者不及喘口气,奔至他面前,又转向庾夫人:“夫人!大喜,二爷自厄兰朵生还了!”

正要回府的庾夫人闻言身形一震,扶着肚子急忙问道:“说清楚些,你说的是渊微?!”

“是!陛下的车驾已出城,未来得及通报,是以先回来告知夫人。二爷从厄兰朵失踪以来,便暗中扶持乌云王脉遗孤,如今那位寄养在季侯门下的乌云王子,如今已经是西厄兰朵乌云部的单于了!”使者说完,从怀中掏出两封信交给庾夫人,“一封是我家王大人所写,另一封是二爷手书,夫人请看。”

庾夫人双手颤抖地展开信封,迅速阅览了一遍,眼眶一红:“好、好啊……回来了就好。渊微不愧有辅国之能,一旦西厄兰朵向我大越称臣,边境可从此无忧!”

老彭也同样冲过去,可他不识字,拽了一把铁睿,后者震惊过后,也长吐一口气道:“对,我得马上赶上去告知陛下。”

“等等!”庾夫人又看了一遍信上内容,叫住他道,“铁将军,渊微与陛下是自幼便许下的终身,感情之笃非同寻常有情人,此时正当南征,陛下素有积伤,心绪波动之下,恐有伤龙体。你只需告知于她阿木尔已平定厄兰朵,至于渊微之事,待她凯旋归来之时,再慢慢告知于她。”

铁睿连连点头:“乍然告知陛下确实不妥,夫人思虑得周到,我这便出发,今后吞狼军无后顾之忧,此役必胜。”

庾夫人送走了铁睿后,见老彭眼巴巴地指着信,目露柔色:“彭校尉,是真的。渊微还活着,这一封是王矩所些,这一封是渊微手书,他的笔迹我识得,我知道,他断不会留沧亭一人在尘世受苦。”

老彭抹了抹眼角,指了指信,又指了指天上。

“你想给侯爷和公主看看,让他们放心?”庾氏看他点头,将信纸折好递给他,“是该给他们看看,不管沧亭将来如何,渊微总是在的。”

老彭珍而重之地接过来,告别了庾夫人,跨上马转身一路朝昔日襄慈公主府的方向奔去,路上经过一处拐角时,他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想弄死我?没那么容易,好在本官从那倒霉死的江湖郎中手里借了点麻药……”

百姓们今日大多集中在南城门送圣驾,如今城北这条街道并无人烟,四周静得吓人。老彭听得分明,细一回忆,脸色剧变。

……那是他死都不会忘记的声音,那个间接害死季蒙先的苟正业。

苟正业此时正从篱笆墙里翻出来,手上拿着一把从侍卫身上摸走的刀,仓皇四望,正要寻找出路时,忽然肩头一痛,被人一拳狠狠地砸中了眼窝。

“啊!你——”他疼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抬头惊怖地看向老彭,“是、是你!”

若说世上有谁是最想杀他的,除了季沧亭外,就只有老彭了。老彭这一年来,一直为当初匈奴破崤关时让苟正业脱逃而自责,如今见他送上门来,岂有纵放的道理,一拳一腿,直接让苟正业痛得站不起来。

“别杀我!别杀我!我有话说!”

老彭说不出话来,只觉满口血腥,一双虎眼死死地盯着对方,恨不能直接把他掐死。

苟正业趁他还没动手之前,忙道:“彭护军,听我说!我受石莽的胁迫夺权,可从没想过要害侯爷……真正害侯爷去死的另有其人!我有证据,你当时看见了的,就是那个石梁玉,他知道侯爷重伤,故意给了我一个香囊,我没有害死侯爷,是侯爷当时看见我脖子上挂的香囊,才突然伤势恶化的!可我家里十六个妾室,没有一个会绣香囊的,这不是我的香囊!”

老彭一怔,脸上的诧异缓缓放大——他想起来了,当时石梁玉知道季蒙先要审苟正业,临走前给了苟正业一个香囊,那香囊上绣的是一丛青竹。

他跟着季蒙先许多年了,知晓襄慈公主最喜青竹。

“石——梁——玉?”老彭从喉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他本以为石梁玉大义灭亲,尚有一丝善意,没想到罪魁祸首竟然在这里,竟然就潜伏在季沧亭身边,还已经取得了她的信任。

他又惊又怒,嘶哑地吼出声,一把抓起苟正业的头朝着最近的衙门方向拖行,很快,他便看见了路尽头有循声而来的禁卫军。

来的正好。

老彭毫无防备,任由他们近身,但苟正业却忽然尖叫一声:“就是他们,他们是石梁玉的人!”

然而此时为时已晚,寂静无人的街道里,忽然涌现出三四条黑影,他们动如飞梭,一下子钳制住老彭,另外一人让苟正业握住官刀,毫不犹豫地一刀捅向老彭。

“彭校尉,对不住了,今天谁走这条路都得死,偏偏是你。”

老彭倒在血泊里,一片猩红的视野里,他看见于统领取了他的佩刀将苟正业一刀解决掉,随后来到了他身边,随后仿佛发现了他衣领里漏出的信封一角,取出来看了一眼后,脸色剧变。

“这……可坏了。”他仓皇地收起信,和其他人一道快速消失在街道尽头。

老彭感受着一点点冰冷下来的四肢,满腔的愤恨无法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只能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沧亭,小心……

第七十章九五之尊·其三

“……事情便是如此,本以为成家的顶梁柱都死光了,没想到那成钰九死一生从厄兰朵生还了,还一举解决了边患。他若是回来,我们苦苦经营的一切都——”

于统领艰难地说着,偶尔瞥了一眼看信的石梁玉,心里越发没底。

他本是石莽手下的人,任务失利被石莽赐死,又被石梁玉救下,于他而言,对石梁玉是既感激又害怕,感激的是他的救命之恩,怕的是他的城府心计。

“你真是个蠢货。”石梁玉听罢于统领的话,神色森然地靠近他,“你把这封信带回来,岂不是说明了杀彭校尉者,便是成钰的敌人?现今炀陵中,谁与成氏有仇?你怕不是忘了,你曾率军围堵过成府。”

带了一千精兵想去成府夺走皇孙,却反被独孤楼一人一剑杀得血流成河,这在炀陵中早已是人人皆知的笑谈。若非他当时拿下石莽有功,现在只怕早就是阶下囚了。

于统领满头冷汗:“陛下此去出征,少说也要三个月方归,末将必会在这段时日内将彭校尉的死处理干净!绝不敢牵涉到大人半分!”

“成钰智冠群伦,一旦回到炀陵,与陛下联手成势,清算起他成氏之血仇,你我皆逃不了。”石梁玉深吸一口气,“不过,会有这样的后果,我一早便预见到了……”

……

开煌元年第一场战役来得及快,铁睿带着消息快马加鞭与大军汇合的同时,便见到季沧亭已经回到了杀伐决断的统帅该有的状态。

“……你们来之前或许觉得南方多山,匈奴到了南方乃是自投死路,此去必是马到功成。朕现在不妨告诉你们,不擅山路的不止是匈奴,我们也是。”

大越百年间的战事全数发生在北方边境,偶尔沿海一带有海寇侵扰。而南方地带素来是一片升平,至多是因商队繁多,偶有盗匪劫掠。在南方丘陵之地作战,除了是自家的大越领土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优势。

“我们如今兵威正盛,不惧与他们交手,但炀陵一战之后,那右贤王必定有所胆寒,不敢正面迎战,依照匈奴的秉性,自会一路寻觅富庶的州府沿路烧杀劫掠过去……这样的气,大越已经受够了。所以这一回南下,朕不止要求此战必胜,而且要以最小的伤亡取胜。”

这一年,季沧亭在军务上的统治力在南下途中显露无疑。

半个月后,官军沿着匈奴烧杀的路径,一路南下直达建昌。而此时的建昌,因着石莽一道割据的命令,正在一片内乱中。

建昌地势清奇,一水穿城而过,由三座大桥连通,分南北二城。城南的庾氏是建昌第一大族,原本在此地有极强的声望,而自石莽篡权以来,屡行荒唐之令,在城中其他世家看来,庾氏宗家在炀陵为重臣,必与石莽沆瀣一气,即便庾氏百般呼吁此时需同心对外,建昌恶化的形势也无法阻止。

而在炀陵之战后,情势稍稍有了变化。匈奴在炀陵受挫,前锋屡次兵败,皆是有去无回,右贤王率领的主力本以为能稳上一阵,但此次却没等到大越求和的使团,而是听闻季沧亭登基后马上追杀而来,一时间望风南逃。等到一路烧杀至建昌城下,他们才冷静下来。

这一次他们没有直接去建昌城下叫阵,而是驱赶了一大批灾民,先派遣使者说此次南下是因为关外饥荒苦寒,不得已才叩关南下,如今已受大越教训,愿意退还劫掠来的财物,请建昌名宿开城让他们与灾民暂得落脚之地,等待炀陵新君派人议和。

此时本已绝望的建昌乍见匈奴收起指爪,立时分为两派。一是以庾氏为首的大族,认为匈奴狼子野心不可轻信,需坚守城池等待官军消息。二是当地几十个略小但人多势众的氏族,认为当以和为贵,匈奴既已知错,当以教化为先,并大骂庾氏高门大户不顾灾民死活。

如是拉锯了数日,两方矛盾仍然激烈,最终建昌北半城的豪绅抵不住匈奴送来的财物诱惑,又见匈奴许诺愿暂时交出一半兵器,便直接开了城门让匈奴入城。而同时,庾氏听闻此事,当机让人烧毁了南北半城之间的大桥,只留一座,派出为数不多的守军和乡勇死死固守。

季沧亭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建昌。

“……有点意思,谁说不识字的夷狄不通计谋?倘若三国的时候匈奴不是一片式微,恐怕今日青史上就有他们一笔荣光了。”

“陛下为什么这么说?”

“你忘了,现在谁在建昌里?”季沧亭的手指徐徐抚摸过沙盘,轻轻点了点建昌的所在,“我如果是右贤王,这个时候夹起尾巴进建昌,所图者无非是想挑动建昌之人拥立新君。独孤楼能带着皇孙杀出重围,但他挡不住那些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欲望……石莽的位置,人人不得而诛之,而人人欲得。”

几代帝王荒唐,主弱臣强其实早已存在,只不过前几代帝王都摊上的是成晖、徐鸣山这样的铁骨忠臣,他们也一生致力于捍卫皇帝的权威,是以石莽得势之前,此患并不明显。而如今时局不同,朝廷股肱凋零,徐相年迈,而且连石梁玉这样本应问斩的罪臣之后也因势利导坐上了三公之位,一时间人心就浮动了起来。

女帝之事前所未有,未必天下人都能接受,而皇孙年幼,谁能辅佐他登基,谁就是半个皇帝。

“陛下是说,匈奴会向建昌的世家暗示,愿意辅佐皇孙——”

季沧亭道:“没错,如果朕是他们,朕会这样对建昌那些酸儒们说——我虽为夷狄,也知道女子称王乃大逆不道之事,恳请诸位名宿让我等戴罪立功,辅佐真正让我厄兰朵臣服的帝王登位。”

众将一听,立时面露难色:“陛下,从前咱们这些老粗只管行军打仗,提头去和匈奴真刀真枪地交手咱不怕,可倘若那些人听了匈奴的胡话,反过来非议陛下,末将等人就不知如何应对了。”

“不必担心,朕已有定计,他们出不了建昌。”季沧亭抬头望定了建昌的方向,道,“瑾儿是朕最疼爱的侄儿,朕可以给他一切,但若有人假借着孩子的名头来篡位,朕就只能说——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

建昌城里。

一只彩球抛上了台阶,又一路顺着片片枯黄的霜叶滚落了回去,直到卫瑾脚边。

而一墙之隔外,有一些人在激烈地讨论着炀陵的局势。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一个女子,竟敢窃据天下之主的位置!大越皇室后人岂有颜面对列祖列宗?!”

“可她……可越武毕竟军功彪炳,如今她手握重兵,炀陵以北人心皆归于她,我们又能如何?”

“那也是情势所迫,现下皇孙在我建昌,若是给那些京官选择,哪怕是同那些匈奴人合作,他们说不定会……”

“嘘,别在这里说。”

吵闹声远去,卫瑾抬头看向倚靠着山亭,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的独孤楼,道:“独孤先生,七姑姑她当皇帝了吗?”

独孤楼缓缓擦拭着手里的长剑,道:“季沧亭天性随性自在,却又担当过人。说实话,大越卫氏之中,无一人比她更适合坐在那个位置。”

卫瑾倒也没有太多意外,他在小龙门里修学的时候,也曾听见太傅成晖在私下时常将季沧亭的策论翻出来细看,喃喃着些可惜的言辞。

她身上有一种前三代帝王所不具备的君王霸道,没有人能从心境、甚至武力上去动摇她,这种强大的自信会支撑她走上一条陡峭的不归路。

“要是我再长大一些……要是我……”皇族的孩子在这一年间飞速脱去了稚气,卫瑾咬着下唇,带着些许强自压抑的哭腔道,“可我什么都帮不了她,我在这里就、就是个包袱。”

“蝇营狗苟之辈,吾自不会让他们用你胁迫于她。”独孤楼自是没将建昌这薄弱的军事守备放在眼里,对于世上至强的剑宗而言,天下间无人可挡他半分,哪怕是带着个孩子。

不过他现在并不急于带卫瑾离开这居心叵测的地方,他更想让卫瑾早些见识见识这世上的黑暗……至少成钰在的话,会这么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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