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声响起后,结绿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秦秾华没了睡意,干脆下了床,自己到桌前倒了杯冷水。
上一世,摘星宫血变发生得毫无预兆,她只记得是在除夕前的一个雷雨夜,雷声掩盖了所有声响,等到第二天有人发现,摘星宫已成血海一片。
这一世的摘星宫呢?也会在雷雨夜发生血变吗?
一盏茶的时间后,乌宝来到内殿。
“回禀公主,奴婢在摘星宫外绕了两圈,找到一个墙缝,趴着看了几眼。守夜的乌孙宫人在廊屋下打瞌睡,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秦秾华放下一口未喝的茶杯,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身子骤轻。她扫过乌宝肩上被雨淋湿的水光,轻声说:“乌宝,劳烦你跑这一趟了,去火盆边烤烤吧,小心着凉。”
“奴婢为公主办事,刀山火海都去得!不劳烦,不劳烦!”
秦秾华对他笑了笑,乌宝眼睛亮晶晶的,快活而心满意足地蹲去火盆边烤手了。
“乌宝。”她说。
“哎!”
“现在负责巡视禁宫的是哪路禁军?里面有用得上的人吗?”
“禀公主,从去年起,负责巡视禁宫的就是金吾卫了。奴婢和武将没什么来往,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奴婢这种阉人。”
一件外衣轻轻披在秦秾华身上。
结绿在她身后,插话道:“奴婢知道一个人,金吾卫听他的话,而他听公主的话!”
秦秾华讶异:“有这样的人?”
“公主的青梅竹马,九原郡王之子方正平呀!”结绿说:“他四年前进了金吾卫,如今已是金吾卫指挥佥事,公主要是有求于他,想必是有求必应!”
方正平……
秦秾华眼前浮现出前世方正平留给她的最后一面,无畏的将军身中数箭,头也不回地带领残兵冲向凶残梁军。
是他,给秦秾华争取了逃出朔明宫的宝贵时间。
乌宝问:“公主要见方佥事吗?”
“……明日再说吧。”
……
秦秾华要办的事不一定要通过指挥佥事这个级别,然而世事就是这么巧,第二天傍晚,她和数月未见的方正平在御花园不期而遇。
“那不是方佥事吗!”结绿连连拉扯她的袖子。
“早看见了。”秦秾华无奈道。
锦衣佩剑的少年远远就望见她了,秦秾华也一眼望着他,那袭鲜艳醒目的锦袍,让他像一片飘在萧瑟冬景中的红枫。
红枫被风儿裹挟,转眼就落到她面前。
方正平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行起大礼:
“玉京公主,卑职……”
秦秾华笑着扶起他:“这里没有旁人,你和我生分什么?”
方正平不敢看她,眼神垂着乱晃:“尊卑有别,卑职不敢僭越。”
“你来这里是……”
“陛下在御花园召我,大约是为了除夕宫宴的事。”方正平顿了顿:“公主呢?”
“我陪太后礼佛半日,现下出来随便走走,活动活动身体。”
方正平认真听着,神色紧张,仿佛生怕错过她一字一语。
他的羞赧,总算让秦秾华记忆里的寡言青年和眼前的木讷少年重合了。
严格来说,方正平并不是她的青梅竹马,她穿来的时候,他们早已过了两小无猜的年纪,她对方正平的了解,更多来自他人之口。
上一世,他是她名义上的青梅竹马,也是忠诚的太*子*党,他是她的政敌,也是最后以命相护的救命恩人。
方正平呆立着,面红耳赤地想要和她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她忍不住笑了:
“你忘了,陛下还在等你吗?”
方正平脸色更红:“没、没忘……我这就去。”
他行了一礼,毛毛躁躁地快步走了,秦秾华转身目送,恰好对上方正平的回头,他脚下一崴,险些平地绊到。
“瞧这呆头鹅!”结绿扑哧一声笑了,笑过,她又懊恼地合掌一拍:“对了!公主不是有事要用金吾卫吗?刚刚方佥事在这儿,我忘记提醒公主了。”
“不必了。”秦秾华看着方正平的身影完全消失于回廊后,脸上微笑敛去:“今日吩咐了他,明日五皇子就会知道我吩咐了什么。”
结绿愁眉苦脸道:“啊?那公主要怎么办?”
“这事不必用到他。”秦秾华说:“小厨房张姑姑的相好在金吾卫当差,你封个厚红包,让他巡查时多留意摘星宫的情况即可。”
“奴婢明白了!”
两人在这头慢慢走远,另一头,方正平还未走出幽静鹿径就看见了天寿帝的明黄仪仗。
方正平一个激灵,立即叩首:“微臣叩见陛下!”
天寿帝说:“起来吧。”
方正平不敢直视天颜,慢慢地起了,视线始终望着青石地面。
“朕看你刚刚和玉京公主在谈天,就没露面打扰。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呀?”
方正平心里一跳,绞尽脑汁想着合适的回答:
“只是几句寻常问候,公主记挂着陛下,提醒臣不可让陛下久等……臣不敢耽搁,就赶紧走了。”
“你觉得朕这次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方正平一愣,抬头看向天寿帝:“……臣以为,是除夕宫宴上的守备问题。”
“朕没记错的话,你明年就要加冠了吧?”天寿帝笑眯眯地说:“这加冠之后,就要成家。你父母可有中意的人家?”
这难道是……
方正平内心狂跳起来。
“回禀陛下,微臣父母并无决议。”
“那你呢?你可有中意的女子?”
“臣……微臣……”
方正平涨红了脸,天寿帝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大笑起来。
“行了,朕不逗你了!你的心思朕都知道。只是这事事关重大,还要等朕问过你父亲的意思再说。”
方正平激动地又是一个叩首:
“多谢陛下!”
天寿帝把他扶起,笑道:
“朕对除夕宫宴的守备不感兴趣,你们金吾卫看着办即可。你既然来了,就陪朕走走吧。”
“臣遵命!”
第5章
岁末的最后一天,阖宫张灯结彩,铺设锦绣帷帐。
遥远的紫宸殿中,传来除夕宫宴的幽幽丝竹声,王公贵族的欢声笑语惊起亭下涟漪,几只鹅冠红锦鲤摆尾游走。
月色清清,石亭中却闪着火光。
“公主,茭白烤好了,快来吃点吧。”
结绿三催四请,倚在栏边的秦秾华才坐回石桌,炭火炉上烤着茭白,也烤着鲜切的牛羊肉,一把锋利的割肉刀放在烤网边,刀刃上染着血色。
红艳艳的肉片经络分明,结绿一把香料下去,凉亭里瞬间香气扑鼻。
秦秾华吃了一口,由衷称赞:“结绿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还是公主这‘烧烤’的法子好。”结绿一个劲往她碟中夹菜:“公主近来又清减了,要多吃肉补补。”
“公主——”乌宝从亭外小跑而来,“还好你早早走了,穆首辅果然在宫宴上向陛下提亲了!”
秦秾华不为所动,反倒是结绿反应剧烈:“啊?他为谁提的?”
“穆府长孙,穆阳逸!”
“我呸!”结绿大骂:“就那个十一岁钻了姨娘裙子的混账玩意儿?”
乌宝愁眉苦脸道:“我的姑奶奶,公主还在这儿呢,你说这些干什么呀?平白脏了公主耳朵……”
“我能不急吗?公主你说——公主,你怎么还吃得下去啊?”结绿一阵风似的,扑回秦秾华身边。
秦秾华言简意赅:“成不了。”
“穆首辅权倾朝野,怎么成不了?”结绿满脸疑惑。
秦秾华放下银箸,拿起巾子慢慢擦嘴。
“穆首辅向陛下提亲,但是舒阁老表示反对,是也不是?”
“是!是!”乌宝瞪大眼睛。
“恰好裴阁老此时也提出,想为族中子弟尚七公主,是也不是?”
“真神了!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朝廷上党争愈演愈烈,裴阁老不一定想求公主,但他一定不想让穆家求得公主。舒家是太后娘家,虽然陛下并非太后亲生,但舒阁老是帝党,他的女儿舒德妃又过继了我的弟弟,只要父皇表露出一丝不愿,于情于理,舒阁老都会照拂我几分。”
“这么说,公主就安全了?不必担心被许给不喜欢的人?”乌宝问。
秦秾华垂眼望着冒红光的炭火炉,笑了笑:“至少两年内不用担心。”
“那两年后怎么办啊?”乌宝一脸焦虑。
桌下烧的小锅开了多时,结绿盛了半碗燕窝枸杞汤回到秦秾华面前,不以为意地说:
“公主肯定有办法的,你愁有什么用啊?我们只要别给公主添麻烦,全听公主指挥就好了!”
“你说的也是。”乌宝赞同点头,紧皱的眉心渐渐散了。
秦秾华喝下半碗燕窝,取净水漱口后起身。
“公主要回宫了?”乌宝问。
“你把这里收好,先回宫去。结绿带上食盒,陪我再去一个地方。”
结绿好奇道:“我们去哪儿?”
秦秾华一笑:“辉嫔不是称病没来吗?我们就去摘星宫探病。”
……
夜凉如洗,秦秾华和结绿二人走在冷冷清清的宫道上,因为人都去了紫宸宫的缘故,红墙两边的宫殿都紧闭着大门,墙内鸦雀无声。
唯一墙内透着灯火的摘星宫,在寂静的宫殿群中醒目非常。
结绿提着食盒,上前扣响摘星宫的宫门。
“咚咚咚——”
万籁俱寂的夜幕下,三声扣门像是石沉大海,换回的是无穷寂静。
“摘星宫的人怎么回事……”结绿嘀咕着,更重地敲了几下。
门内依然没有回应。
空气沉闷,风好似静止了,一股让人不安的气味若有若无萦绕在鼻尖。
结绿随手在门上一推,鲜红的门扉竟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公主……”结绿吃惊道。
在不同寻常的寂静下,一切感官都被放大了。无论是黑暗中的虫鸣,指缝里蹿过的冷风,还是空气里的异味。夜色中,有什么危险的东西触动了秦秾华心中的警报线。
“公主?!”
她站到结绿身前,推开了门。
炽热的光瞬间扑到她的脸上,是热的,臭的,红艳艳的。
火光将整个摘星宫照得亮如白昼。
结绿手中的食盒落到地上,冒着热气的燕窝洒了一地。
“咻——”
无数欢呼从遥远的宫殿群尽头传来,接二连三的烟火蹿上天际,大朵绽放。
一声接一声的轰鸣掩盖了其他声响。
摘星宫在秦秾华面前无声地燃烧着,炙热的风反而带走了她浑身的温度。
她终于辨认出空气里那股不安的气味是什么。是油脂滴落火中,是肉在火中碳化,是她前不久才在炭火炉上闻过的味道。秦秾华咬紧牙关,用理智生生逼退几欲作呕的生理反应。
“公……公主……”结绿结结巴巴道。
“……结绿,你拿上我的令牌,去找巡夜的金吾卫,命他们立即封锁摘星宫,救人救火。再通知太医院值班的御医,立即进宫待命。”
“可是公主……”
“还不快去!”
秦秾华一声呵斥,结绿跺了跺脚,无可奈何地跑出了宫门。
她望着熊熊燃烧的宫殿,仿佛见到了上一世焦黑的废土。
凉风从耳后袭来,夹杂着一缕铁锈的腥臭,秦秾华全身血液冲向头顶,下意识朝前扑倒!
柴刀从她头顶掠过,面色惨白的宫女用涣散呆滞的双眼盯着她。
“你是摘星宫的宫人?”
秦秾华瘫坐在地上,白狐裘从身上滑落,露出一袭华美的菖蒲红蝶纹大袖裙襦。
“金吾卫马上就来人了,还有其他幸存者吗?你……”
她尽力扬起微笑,试图安抚宫女的情绪,双手却用力撑在干燥的地面,身体肌肉紧绷成一条直线。
宫女双眼无神,朝她高举起柴刀——
跑!
秦秾华咬牙爬起,朝燃烧的摘星宫奔去!
跑!跑!跑!
丧失理智的宫女挥舞柴刀追逐在后,腥风一次次扑来。
秦秾华头也不回地撞开摘星宫大门,一只悬空的布鞋险些打上她的鼻梁。她顾不上吊在横梁的内侍,踉跄跑向离得最近的黄花黎木梯。
大滩血迹从第一梯延续到最后一梯,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拖动过。
提着柴刀的宫女摇摇晃晃走上楼梯,呆滞的眼神在地上扫了两眼,跟着新踩出的血脚印,走进一间耳房。
她跨过地上的尸体,停在血脚印消失的衣柜前。
柴刀高高举起,尖刀处还在往下淌血。
宫女打开柜门,高举的柴刀却慢慢落下了。
衣柜中,只有一双染血的绣花鞋。
……
这是地狱。
火焰在尸海上燃烧,空气里飘散的异味,是尸体烧焦的臭味。
秦秾华松开床单系成的布条,一下子摔到地上。
她的左手边就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鬈发,褐眼,少年模样,身上布满血洞,手里还握着一把碧玉裁纸刀,头顶裂开一半,红白之物流了一地。
就在一周前,鬈发的小内侍还用孺慕的眼神悄悄看她。
秦秾华难以相信,这就是上一世演变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从旁人口中轻飘飘说出的摘星宫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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