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高行似乎对他更疏离,又似乎对他更亲近。
北齐使团上下对合约之事并未有过多的在意,高行说互市之事早有定章,签订合约也只是锦上添花,北齐皇帝高钧提出议和,是为了自己外甥。
外甥。他心一动,这才意识到他还有这一重身份。他看向高珩冰雕雪塑般的精致面容,有些犹疑又期许地问道:“那北齐皇帝陛下为什么派行哥来呢?”
“是我自己想来的。”高行低声说,把玩着自己的衣带,“去换身不显眼的衣服,再牵匹马,不要惊动了别人。”
“为什么?”他一怔,问。
“带你祭拜你祖父和族人。”高行道,他眼神有些小心翼翼与谨慎,斟酌着词句想着不要刺激到他,“晋阳是阳氏祖地,我到了这里打听到他们的下葬之处,想着带你过去。”
“行哥费心了。”他低声说,抬起脸看着高行时,竟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
阳家的人是葬在山林中,偶然能听到有悠长的鸟鸣声,墓碑掩在林木中,轻易难以发现,想来是收尸之人为避祸而如此。找到他祖父的碑后高行拔剑替他砍去几棵灌木,教他能跪下行礼。他看着碑文上的名字,想起阳信总是忧郁愁苦的眼神:晋阳是阿爹的故乡,这里埋着他十余年不得相见的家人,眼前于他而言并不熟悉的名字是教养阿爹二十余年的亲生父亲,他生前不得回晋阳祭拜,如今连坟茔相隔千里,他得知阳氏灭族后的愤恨、为斛律光嘲讽时的抑郁、多年来做客异乡甚至要对故国挥刀相向的痛苦,他从前只想着劝阿爹想开,如今却有一丝感同身受。
他心中涌起层层叠叠的无力,为他卑微的力量和任人宰割的处境:他一直随波逐流,周齐战事没有烧到他头上便觉得事不关己,他敏感的身世,真不能给他一寸安身立命之地吗?
他感到脸颊上有冰凉的水意,越来越多,却并不是他的泪水。“下雨了。”高行说,他解下披风让他挡雨,牵着他找了个洞穴,洞口的灌木尚未被淋湿,他砍下些抱进来,堆在一起用火石点燃。
阳渊裹着披风看着高行,他脱下外袍,又示意他也将衣服拿过来。
雨越来越大。
阳渊抬起头,望见咫尺之外的篝火边正低头侍弄着柴火的高行,火光明亮,照暖了他玉样的面容。他心底骤然升起一丝不可抗拒的、想要亲近他的冲动,他知道高行是对他好的,这遍布着灌木杂草的洞穴比起华丽的房舍更让他留恋,因为高行在这里。
他披起衣服坐在高行身边,状若无意地抵住他手臂,高行并未对此有什么抗拒,只是低低道:“你知不知晓我父皇为什么要你来谈和约?”
“为何?”他对此并不感兴趣,可既然是高行问出的话,他就有了兴致答下去。
“他让我带你回邺城。”高珩看着他,声音中的情绪叫人辨别不出,“我把你拐到这里,就是要趁机抓你走的。”
洞内的气氛一时凝固,洞外雨声嘀嗒。阳渊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剧烈的情感波动,只觉心中被微微牵动:“那他会杀了我吗?”
“不会。”高行静了静,道。
“不会杀我啊。”他喃喃道,倏忽轻笑,而后他将手伸到高行面前,注视着他们那相似的黑眸,“他不杀我,那我跟行哥走。”
柴火焚烧的声音在耳边分外清晰,而高行的脸色似乎白了几分,那一瞬间阳渊感到他身上萦绕着一种克制的惊愕。须臾,高行低低道:“你知不知晓你在说什么?”
“我没有阿爹了。”他说,那一刻高行清晰地感受到阳渊脸上没有了萦绕的笑意,露出一点茫然与讨好般的神色,“长安和邺城,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分别,可邺城有行哥。这世上我只找得到行哥一个表哥还是有情面的,不若跟行哥走。”
他这样一想,倒真的觉得如果跟高行走了是不错的决定。他将手放在高行的膝盖上,感到高行并没有抵触,便更生出了勇气,上前抓住高行的手:
“行哥,带我走吧。”
高行没有说话。他的手极冰凉,被他握了许久,也只是多了几分稀薄潮湿的暖意。过了很久,他偏过头看着他,嘴角似乎牵起一丝笑意:“见过几次面,就能说是情面吗?”
“怎么不是呢?”阳渊一怔,在那一刻想到他们确实只有这几面之缘。可下一刻,心尖颤动一点酥麻的刺激便教他刹那间大彻大悟,继而在那甜蜜与悸动中沉湎。他更上前一步,全然是跪坐在高行身前,他望着他精致的眉眼:“不是表哥的情面,是你的情面.......行哥疼疼我吧。”
他指尖悄悄扰着高行的手掌,高行沉沉地注视着他,那双沾了稀薄暖意的手磨痧着他的脸孔,继而描摹着他的眉眼。
他心中愈发激动,为那温柔的手势与高行愈发沉沦的眼神,他等着他做下一步动作,下一刻却看到高行落下泪来。
阳渊不知所以,却本能感到慌乱,他伸手想替高行拭去泪,手指在他冰凉的脸颊上胡乱游走,高行忽然紧紧抓住他手腕,另一手抵住他后脑,托起他脸孔疯狂地吻起来。
洞外暴雨如注,而这颠龙倒凤的狂乱,直教他觉得天昏地暗:他呼吸很快粗重急促,舌尖不及反应便被卷动着与高行交缠,他脸颊上冰凉的泪水沾上他的脸,滑到嘴角尝出了咸。
先头的慌乱过后他很快食髓知味,回抱住高行的腰想要更进一步的索取,他感受到了二人腿间抵住的部位同样的发硬,可高行直到放开他,都没有去试图解开衣带。
“行哥......”他不肯放弃地抓着他的手腕,高行低头看着他,却是重新披起了衣冠。
“你什么意思?”阳渊大惑不解,高行既然回应了他的心意,又为什么要在撩拨他之后悬崖勒马,为他这古怪的行动他甚至有些生出了怒火,口气带着质问的委屈。高行看着他,却是说:“我不可以要你,也不能带你回去,哪怕......我深爱你。”
他几乎是用一种绝望如啼血抽筋的的口气来说这句话的,下一刻,高行唇瓣开合,他说,我不是你表哥,我是你哥哥。
阳渊的心霎时跌入谷底,高行半垂着眼睛,一字一句道:“北齐高氏皇族素喜近亲相奸,你阿娘在出嫁前,便曾与她哥哥有过私情,我和我妹妹便是他们生下的孩子。”
阳渊本能想要反驳,脑海中闪过阳信曾短暂提到过的几次有关母亲的言语,再想起他见到高行时的失态,那话便在嘴边盘旋终不能出口,他望着高行哀伤而忧郁的眼睛,蓦然发觉他们的眉眼确实是表兄弟不该有的相像。察觉到他的注视,高行也看着他,轻声道:“我从小在行宫长大,这些往事是前次回京后才得知的。你万不要觉得她淫贱,在北齐宫中,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
暴雨声中他们这相依相偎的样子是宁和而静谧的,阳渊心乱如麻,身世的真相令他踟躇着明白高行的拒绝是理所当然的,而意识到他还有血脉相连的哥哥,他便又从这相依相偎的时刻感觉到满足,他毕竟还是有个哥哥的:“那她爱我吗?”
“她很爱你们父子。”高行轻声道,他能轻易感受他语气中的失落与艳羡,却是不能出口安抚的,“她不喜欢和哥哥生下的孩子,也更不可能愿意自己所爱的孩子做出和舅舅一般禽兽的事。而我既是兄妹生子,也再不肯重复这样的命运。”他捧起他的脸,一字一句道,“阿渊,我很爱你,爱你甚过我骨血魂灵,可我不能要你,也不能带你回去。”
血脉的原罪在此时此刻成了他不能放纵自己乱伦欲望让他们母亲死不瞑目的原因。阳渊怔了怔,既知晓高行的苦衷,那还未散去的两情相悦的甜蜜,又让他为即将必须面对的分离倍感委屈。
等高行说完最后一个字后,他们的手是仍然握在一起的。阳渊盯着他修长优美且骨节分明的手,怎样都舍不得松开,他抬起眼睛望着高行,视线已然模糊:“你不带我走,可行哥,我只有你了。”
他感到高行的指尖在颤抖,也并没有推开他,这使他感受到希望,尽管这希望亦是矛盾而痛苦的,他再接再厉,忽得想到一个关头,便急急切切地开口:“你说你父皇要你带我回去,你不带我走,怎么跟他交代呢?”
咫尺之外,高行轻轻阖目:“你大可不必担心,我现在也算是他爱子,况且皇后,皇后她贤德仁厚,还是会袒护我几句的。”
“胡皇后?”阳渊疑惑,不自觉想起传言中北齐皇后胡氏善妒的名声,高行听出他疑虑,淡淡道,“传言同真相是不同的。你莫担心我,我在邺城大可安享荣华富贵,此番议和过后,你在长安也会好过许多。”他喉头微梗,“你回长安去,别再记得你母亲是北齐的公主,也不要记得你喜欢了你哥哥。”
阳渊沉默不语,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和高行去邺城,而他回长安去确实是于他们而言最好的抉择。他刚刚找到一点可以依靠与安身的依仗,那人便要放开他。
“好,我不会记得的。”他轻轻道,却还是觉察到一点委屈,抓着高行的手想留住点什么,“可行哥,便是你也要忘了你喜欢我,你,你也要记住我是你弟弟.......”
他彼时心乱如麻,只想着他一定要确认高行因心上有自己而使得他在这世上有人记挂,不论那情感是因为爱欲还是因血脉,高行替他别了别头发,低低道:“我当然会记住。你是我弟弟,我会一直深爱你。”他喉头涌过短暂的哽咽,像是不愿出口,却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爱你甚过我骨血魂灵。此刻如此,永生如此。”
阳渊静静听完,待他落下最后一个字后感受到宽慰的满足,知道不论他是在邺城还是在长安,高行与他都是相爱的。这丝满足令他对即将到来的分离稍稍能够接受,茫茫天地间,他毕竟不是一个人了。
他以为高行不愿意让他去邺城的原因仅仅是他敏感的身份,降而复叛的罪臣,一旦为人攻讦高行也并不能庇护他。殊不知高钧的疯狂并不止于他同父同母的妹妹,也包括妹妹所生的孩子。
邺城确实会是他的劫难,会让他为人鱼肉的劫难。而那时他并不知道,他躲过这一劫的代价,于高行而言是什么。
回到长安后他向晋国公复命,一一对答无误后,宇文独忽得道:“听闻你有一夜并未在驿站里,直至天亮后回来,倒不知道你是做甚去了。”
“臣是去替父亲祭拜祖地,因突遇暴雨,不得不在山中度过一夜。”阳渊说,在宇文独审视的目光下一派坦然,那确实也是事实,“请公爷恕臣不报之罪。”
“你是尽孝,如何称得上罪呢?”宇文独懒懒道,“陛下很是忧心你。你可要好好替宇文家尽力,不要辜负了本公对你的宽厚,和陛下对你的记挂。”
“自然会的。”他行礼谢恩,身后,宇文独忽得长长叹息,那声音中颇多无奈之意,“陛下少年心气,又素来骄矜,本公为其长辈,虽有让权之意,却实在放心不下啊!”
“公爷国之栋梁,又乃宇文宗亲,有此柱石,大周委实大幸。”
他从晋国公府出来后便被召见入宫,得知宇文独并没有难为他宇文羿大为放心,旋即又喃喃道宇文独猖狂。他望着宇文羿眼底的隐忍,知道从前那个骄狂的宁都王是再也不在了。
这样也好,他如果还是从前的宇文羿,迟早会重蹈他两个哥哥的覆辙。
“晋国公猖狂,谁都知晓他猖狂,可你不仅不能对他不满,你还该尊崇他,讨好他,让他知道他不必再因废杀皇帝引来风波,因为你是最听话的。”
“阿渊......”宇文羿怔住,像是不知晓这是他会告诉自己的话,而阳渊拉住他的手,目光灼灼,“阿羿,你想做真正的皇帝吗?”
太祖去世之后,宇文独掌权十余年之久,弑杀三帝、独揽大权,朝野上下皆噤若寒蝉,若非前番伐齐失利、声望大损,他也不必再立了宇文羿做新帝,索性自己就登基了。
只是他野心既已燃起,便断难再休止。借着周齐合约喘了口气,必然还是要大兴刀兵、为自己造势的。因而在宇文独提到突厥来犯,是否要对其用兵时,正于殿中饮酒作乐的宇文羿随意泼了一杯酒,看了自己身侧侍立的阳渊一眼:“让阿渊去罢。”
宇文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阳渊俯身下拜,却也不做言语。许久,宇文独的目光中带了些了然与感叹,朝宇文羿拱手道:“陛下舍得,便让武平县公去罢。”
能让他真正在长安立足的机会送到了他手里,若是把握不住,便是他无用了。临行之前,宇文独将兵符交给他,他正欲辞别,他却忽然抓住他的手:“你骑射好,又得陛下信任,此番若是立了功,回来便掌禁军罢。”
他弑君之后,太后元氏和其余宗亲必然对其不满,而想往他们防得严实的禁军中插手,他一个毫无根基、易于掌控,又偏偏得了皇帝喜欢的人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阳渊抬眸,漆黑平静的眼底映出宇文独眸中鹰视狼顾之色,抱拳行礼道:“必不辱命。”
自北周归真郡长城北望,可见一河之隔的北齐朔州,烽烟四起,阳渊立在城墙之上,想着远在邺城的高行此刻又该是何情状。
是否正共望一轮明月,又是否也对他挂怀思念?
思念高行是让他痛苦而甜蜜的,所能汲取的这一点甜意足以令他无所畏惧,哪怕身处六军阵前。他麾下的千户满怀敬畏地对他说突厥人视他和北齐的琅琊王皆若神鬼畏惧,他心中欢喜得意,却故作轻松地拍了拍千户的肩:“我哪能与他齐名啊?”
班师回朝后,宇文独果然如约令他掌禁军,他知晓想要他扮演的角色,对他投桃报李、并乖觉地报告他宇文羿的动向。一日他正欲离开晋国公府,宇文独忽然在他背后幽幽叹息,他察觉那目光,只觉如芒在背:“你父亲性情刚直,不肯在北周随波逐流,也不能认清时务,却不想养出你这么个懂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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