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季清和移开视线,低不可闻地笑了声,问:“萧制片与苏总交情不浅吧?”
“恋爱关系?”他眸色幽深,虽是询问,语气却无比笃定。
萧盛心一沉,抿唇看他。
季清和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不以为意。
甚至,他连眼神都吝啬于在他身上停留,低头整理袖扣。
他头顶有一小片水晶灯折射出的弧光,光线璀璨明亮,将壁影的暗纹辉映得纹理毕现。
——
饭厅的大门轻轻开合数次,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缓缓步入传菜间。
须臾,餐饮部来上菜的传菜员压低了声,问:“菜怎么都不上?”
“嘘”声后,里头窸窸窣窣一阵拉扯,似一场博弈般,谁占上风便由谁主导战场。
沈千盏意外自己此刻竟然还有心思去揣测传菜间里发生的情况,但内心仍有一片空地,留给了自己发呆。
她忽然觉得,生活之所以是生活,是因为它每分每秒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在按着自己的剧本出演着这部名为《人生》的舞台剧。
她不在上帝视角,所以看不清自己前路还会遇到多少障碍与麻烦,也无法换位思考对方的思维逻辑与迷惑行为。可一旦人生迈过这个阶段,再回顾——这幕戏里,除了群演和配角,就只剩下满幕的戏剧性与荒诞。
可能年纪大了,考虑事情真的会佛性不少。
今晚这事,如果是几年前的沈千盏遇上,不说喊打喊杀,仗势欺人是必不可少的。萧盛想全须全尾的走出这扇门?
门都没有。
沈千盏垂眸,看向季清和。
她这个角度,居高临下。能清晰看见灯光投落的暗影交汇在他的眼睫与鼻梁处,他的眼窝深邃,眉尾眼角的暗影幽沉,像折戟沉沙的刀斧,将他的轮廓勾勒得立体又清晰。
他似压根没察觉四面传来的窥视,慢条斯理地翻折起袖口,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
那腕上,佩戴着一只深灰色金属质感的机械表,表带环环相扣,表盘微凸,弧面下是不加修饰的精细齿轮,正以机芯为轴,一轮一齿,无缝吻合,按部就班的顺时针旋转着。
季清和虽有佩戴手表的习惯,但经常一天几换。
沈千盏起初还不掩惊艳,一只只欣赏,时间久了以后,渐渐麻木。即使知道他一块表能顶北京一套房,都掀不起什么兴趣把玩了。
但这只极具工业风的硬核手表,她却从未见过。整块表像完全透明立体的机械枢纽,所有的齿轮、螺丝全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运转着,既精巧又似缩小版的时间之轮,极其别致。
——
萧盛的关注点却与沈千盏完全不同,他没去欣赏这只手表巧夺天工的技艺,他所看见的,只有手表弧面上清晰可见的不终岁Logo。
他瞳距微缩,盯着那只表凝神看了数秒。
不终岁作为世界级的奢侈品,与成熟的一线品牌相比,还是稍显年轻。从站稳脚跟,到打开国内市场,占额比重仍与一线大牌相距甚远。
甚至,不终岁最先打入国内市场的,并非它旗下的高定、彩妆与珠宝,而是它的腕表系列。
几年前,不终岁的钟表品牌在全球发布了一支概念宣传片。除旗下各大热销腕表外,还展示了极具收藏价值的古典藏钟。但最引人注目的,是这款纯手工的机械表。
这款手表,因独特的设计风格与昂贵的造价,瞬间风靡,成为了所有男人的DreamWatch。
可惜,不终岁最终并未出售这款手表。
它在出征数项设计大赛后,以弧面镶嵌不终岁的浮雕Logo落幕,退出了世界舞台。此后再有它的报道,全在验证它的佩戴者身份。
如今,它的存在仅象征着一个身份——不终岁钟表品牌创始者。
顷刻间,有关季清和身份的猜想全部得到了证实。
萧盛瞬间唇色发白,后背冷汗不止。
去年《春江》开机,他坐镇剧组,辗转于各大影视城拍摄地,鲜少回京。连年终时的电影节、颁奖典礼及千灯年会都没回去参与,只录了段剧组花絮和祝福视频发回北京。
《春江》是千灯影业的重点项目,萧盛有心靠它立起门户,与沈千盏打擂台,用了十二万分的心去盯进度。
这期间,既有他屏蔽了京圈花边消息闭门造车的原因,也有他远在南方消息闭塞的缘故。
与沈千盏有关的动态,不是她拉到了不终岁的独家投资,与不终岁钟表品牌联合制片出品献礼剧,就是她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请到了久未出山的大编剧江倦山,还签约了导演圈新晋的黑马邵愁歇,共同执刀创作。
而剧组的豪华配置,更是让《时间》有望与《春江》共同角逐明年电视节最佳电视剧作品的传言喧嚣尘上。
这桩桩件件,都令萧盛心生不悦,心中阴暗疯涨。
此时《春江》的拍摄先遭瓶颈,再遇雪灾,被沈千盏追赶甚至超越的压力令他无心旁顾,以至于他完全忽略了她和不终岁执行总裁的那段风流韵事。一心期盼着《春江》能够度过难关,尽快杀青进入后期,好先一步争取到千灯的宣传资源与费用,放手一搏。
然而,急功近利,低估对手的后果,只这一次,便让他坠入深谷万劫不复。
沈千盏身边的这个男人,何止是区区顾问,他身后那一整座镶金砌玉的王国,是寻常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财富与地位。无论是谁,都要避其锋芒,退让三分。
他倒好,借沈千盏去邀功讨赏,直接将这两位祖宗得罪得一干二净。
正僵持间,萧盛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嗡声震动,有来电提醒。
饭厅内瞬间安静得犹如时间停摆,钟表定格,只余手机振动时摩擦玻璃桌面的哧哧声,反复的,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只喧嚷的手机。
——会在这个敏感时间内打进来的电话,不用猜都知道是谁的。
沈千盏微扯唇角,露出个极为讽刺的笑容。
她倒没太生气,见惯了这个圈子的阴私与黑暗,萧盛这点手段在她看来,算不了什么。既然他没能得逞,等着他的又何止她那点不痛不痒的奚落与嘲讽。今晚过后,若无贵人相助,萧盛怕是要在这个圈子里查无此人了。
她拎起包,目光自上而下将萧盛审视了一遍:“以后我和萧制片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道吧。”
“今晚,就恕难奉陪了。”
——
沈千盏走后,陆续的,有人相继离席。
乔昕草履虫大的胆子都快吓破了,她看了眼还不打算离开的苏暂,悄悄的,拽了下他的袖子。
见他没反应,她大着胆子,又拽了一下,小声提醒:“走啊!”
盏姐都走了,你还留着吃饭呢?
苏暂无动于衷。
他始终看着萧盛,一言不发。
乔昕索性放弃。
她入职千灯后一直跟着沈千盏,立场自不用说。
苏暂却不同,他是千灯的太子爷,说得现实点,沈千盏和萧盛都是为千灯为苏家工作的。他虽不在高层,也不是领导,但出身早已决定一切,没必要跟她这种底层小民工一起站队搞派系。
道理乔昕都懂,可情绪就是难以控制。
她早就猜到萧盛没存好心,但也不想两人今晚会闹成这样,一下将现实的伪装撕了个粉碎。
她跺了跺脚,有些气急:“那我先走了。”
话落,她起身要走。
不料,乔昕才刚站起,就被苏暂反手握住手腕,强行扣回座位。
他看都没看错愕的乔昕的一眼,开口道:“在我姐姐眼里,我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公司里,所有同事客客气气地叫我一声小苏总,但我知道,他们心里谁也瞧不上我,觉得我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二世祖。”
“我以前的确不学无术,整日招猫逗狗,沈制片也是真的嫌弃我。但这么多年,只有她毫不吝啬的指点教导,让我渐渐能够抬起头来。我一直不明白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心眼小得跟针似的,成天针对一个女人,也不知道你对她怎么就有那么深的敌意。她一没动过你的蛋糕,二没不正当竞争,你却心胸狭隘到把她推给那些不知道什么底细的男人。你还是个人吗?”
乔昕目瞪口呆。
她望了眼脸色无比灰败的萧盛,又看了看仿佛在高光粉里浸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苏暂,一颗小芳心,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今天的事,你自己跟我姐坦白吧。千灯不欢迎心术不正的员工,我家也不会欢迎你这种没有道德底线的男人。不管你跟我姐是什么关系,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让我爸妈把她嫁给你。”
既已撕破脸,苏暂也懒得再维持表面的客气友好。如行风带电般,脚下步伐迈得又快又急,很快拎着乔昕走出饭厅。
头也不回的走至拐角后,苏暂握住乔昕手腕的气劲一松,转头问她:“怎么样,我发挥得还算出色吧?是不是很有男子气概?”
乔昕一噎。
一时半会的,竟回答不上来。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脚尖,默然了半天没说话。
苏暂看了她一会,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没事,盏姐的心理承受能力再来十个萧盛都没问题。你忘了她当初怎么暴打金主爸爸的咸猪手了?”
“你放心,我就给他三天时间,他要是不主动跟我姐坦白,我就去告御状。”
乔昕摇摇头。
她想说“没用的,别说事没发生,就算发生了,苏总也不见得会严惩萧盛”,这些事太司空见惯了,以苏总的立场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别影响到公司的名誉和口碑。
最后委屈的妥协的,只会是沈千盏,不会有例外。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仰脸露出个笑:“我不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北·玛丽苏·倾:今天也是走剧情的一天~
晚点还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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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幕(二更)
第八十章
沈千盏走出饭厅后,没立刻离开。
她沿着走廊,一路走至酒店的后花园。
季春洱湾的花园常年提供草坪婚礼或户外发布会的业务,所以一年四季都有专业的园艺师精心打理。
五月,正值春末夏初,季节交汇。花园里各色花朵争奇斗艳,夜灯下虽无法窥其原貌,但凭晚风徐徐送来的沁鼻花香,也足以勾勒出一副百花怒放的春日宴景。
沈千盏没走太远。
她在花坛边站了站,给自己留出空间想事情。
季清和极少干预她的工作,除非他认为她没有能力自行处理,否则他总会留有余地,克制尊重。反之,沈千盏也不会妄加干涉他的决定和自由。
这一点,一直是他们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但方才,季清和说了两句话。
一句问萧盛:“萧制片与苏总交情不浅吧?”
另一句问:“恋爱关系?”
季清和很少关心他人私事,对八卦更不乐衷。
无缘无故的,他不会当众提起这件事。
沈千盏不傻,稍一琢磨就明白过来,季清和这两句话看似在质问萧盛,其实是说给她听的——他在告诉她,萧盛与苏澜漪有很深的私人关系。
出于她对苏澜漪的了解,这两人的私人关系秘而不宣,很可能不是正经的恋爱关系,而是搬不上台面的潜规则。
这件事,除了让她再一次感叹苏澜漪看男人的眼光不行外,好像也没别的用处。
她在意的,是苏澜漪明知无锡影视城的控股方是蓬莱辰光影业,仍选择继续签约的用意。
她与蓬莱辰光的私仇,苏暂不知道情有可原,但苏澜漪是了解当年事情始末的见证人之一,她不可能不知道。
这几年,她与苏澜漪关系渐差。
表面上,苏澜漪仍是事事倚重她的伯乐。而她也是忠心不二,历经风浪仍坚定选择苏澜漪的良臣忠将。可只有沈千盏自己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并非牢不可破,就像被白蚁筑巢的堤坝,早已出现裂缝,垮堤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不是没想过去修复,但两人的友情本就建立在苏澜漪施恩的基础上。她有想法,又不愿意沟通,任沈千盏如何努力也只是单方面的徒劳,根本无计可施。
沈千盏唇干舌燥。
无端的焦虑令她心头烦躁,胸腔内似有一把从干柴中挑起的火星,逐渐燎原。
她忽然有些想念萧盛递来她却没接的那根烟。
虽解不了渴,但好歹能救救火。
——
沈千盏在花坛旁站了不过片刻,便小腿酸乏,脚踝微微刺痒。
耳边的蚊虫蝇类也随着夜幕的降临逐渐增多。
沈千盏没打算舍身饲蚊,刚准备要走,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它主人惯有的清冷作风,行风踏云。不过片刻,就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一来,温度骤降,夜色朦寐。
迎面的风也捎上了些许冷意,她鼻尖嗅到的和唇上尝到的全是他披在肩上的夜风冷香,淡如松竹,又浓如皎月。
在看见他的同时,沈千盏那颗焦躁不安的心,似被无声抚慰了一般,一下沉回原处。
沈千盏眨了眨眼,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眉眼深邃,目光幽沉,与她此刻有些许茫然的眼神不同,他的眼神坚定,从照面起便从上至下,将她仔细打量了一遍。
沈千盏被他审视的有些不自在,问他:“你看什么?”
“看看哭了没。”季清和唇角轻抿,曲指轻弹了下她额头:“不看手机?找了你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