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衍说着,抬眼看向傅长陵:“必须要有一个能够压制江夜白的人。”
“我明白。”傅长陵应声,“其实我觉得,我似乎已经感知到一些,再我一点时间。”
傅长陵抬眼:“至多三个月,可以吗?”
“好。”
谢玉清果断开口,苏问机笑起来:“只要道君有心,在下自然全力相助。”
“我无异议。”
“沈前辈说我的伤如何?”
傅长陵问向苏问机,苏问机恭敬道:“再休养两日,便无大碍。”
傅长陵点头:“那就这样,两日后,我上悟道塔闭关,你们准备。如果我能参悟天道,那是最好。如果不能,我们要守住乾坤城,誓死一战。”
“江夜白已无议和的想法,”傅长陵冷下眼,“那我们只能让他们回业狱去。”
“好。”苏问机笑起来,拱手道,“全听道君吩咐。”
“好。”谢玉清也应声回答,她站起身来,“我这就回去,准备符文阵法。”
“乾坤城内法修过去,”傅长陵抬眼看向苏问机,“帮着师姐修建新城。”
“是。”
两人应声下来,傅长陵抬了手,一张地图便飘然落下,铺在桌上,傅长陵和苏问机、谢玉清商议着整个战局布置,秦衍就一直坐在边上,静静听着。
等傅长陵和两个人把事情都商量完后,夜也深了,傅长陵送着两人离开,回到屋中来,就看秦衍坐在桌边,他静静凝望着地图,他什么都没说,可傅长陵却觉得有种无形的压力蔓延开来。
他站在门口,不敢向前,好久后,秦衍抬头看向傅长陵,他注视着他,只问了一句:“你把业狱的人赶回业狱,然后呢?”
“业狱已经没有灵气了。”
秦衍说得平稳:“云泽抽取业狱三千年灵气,你把他们赶回业狱,那是让他们死。”
傅长陵没说话,他停在原地,好久后,他轻轻一笑:“那怎么办?”
他抬眼,看着秦衍:“要怎么做,师兄告诉我。”
秦衍没说话,傅长陵走上前去,他停在秦衍边上,半蹲下身:“师兄,不是我不给他们活路,是江夜白没有给云泽活路。”
“可云泽不对。”
秦衍皱起眉头,他艰难出声:“长陵,你知道我怎么来到云泽吗?你知道业狱是什么模样吗?你知道……”
秦衍顿住声音,好久后,他才沙哑开口:“我经历过什么吗?”
傅长陵没有说话,他看着他。
秦衍的神色很平静,可是那种平静中,却带了隐约的颤抖和痛苦。
“你想让我知道吗?”
傅长陵冷静出声,秦衍没有说话,他一贯漂亮的眼里,仿佛是含了水汽。
他明明离在傅长陵面前,明明两个人离得这么近,可是有一刻,傅长陵却还是觉得,他离他太远了。
远到,他甚至不知道,此刻的秦衍,到底多痛苦,多难过。
他为什么不哭呢?
傅长陵抬起手,抚摸上他的面容,他的手上带着薄茧,摩挲过秦衍光滑的面容。
“我可以知道吗?”
他认真问他,秦衍愣了愣,也就是那一刻,傅长陵猛地向前,一把将人抱入怀中。
也就是在他将秦衍揽入怀中那片刻,傅长陵的神识直接探入他的识海,两人神识触碰在一起,秦衍惊得想退,傅长陵却顺着他往前,和他一起摔倒在地面上。
小桌被他们推开,广袖交叠在一起,他们两神识如两条河流在峡湾孟然相遇,狠狠冲撞在一起,击打出滔天海浪之后,又迅速融合。
他们的神识互相交融,两个人几乎是没有任何秘密,没有任何遮挡,将最隐秘的记忆交织在一起,而后在记忆如浪潮般卷席的时刻里,感受所有的喜怒哀乐。
作为被神识入侵的那个人,秦衍在初初抵抗之后,神识结界便被彻底破开,识海如水一般交融,触碰,爆发出剧烈的情绪,他绷紧了身体,捏紧了拳头,低低喘息着,被逼着去回顾那些过往。
傅长陵一直很清明,他清明感知着秦衍所的记忆,感受他所喜,感受他所悲,感受他孩童时,坐在尸骨所铸的小船上往前,被一双双手送着往前,看着母亲融化在溺水之中,看着猩红色的天空,感受带着血腥气的风涌入鼻腔,成为业狱永恒的颜色。
感受他被母亲抱着,走在干裂的土地上,看着满地尸骨时,那无尽的绝望。
小小的秦衍,在业狱里所看到的,所听到的,都死亡、是哀嚎、是痛苦。
而他来到云泽,他睁开眼的第一眼,明明是尸山血海,明明是云泽最残忍的一面,可他看到的,却是蓝天,白云,飞鸟。
于是他忍不住发问——这就是云泽?
这就是业狱用鲜血供养出来的,修真盛世。
然后他跟随着他的视线,看着他遇见江夜白,看着他度过童年,看着他一点点长大,看着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如此珍爱这个美好的世界。
原来一切都有原由,原来因为看过太黑暗的世界,才会对每一份美好,如此珍惜。
他感受秦衍所感受过的毁灭,感受秦衍所感受过的苦痛。
被师父算计,被宗门抛弃,被爱人仇恨。
审命台上,手剖情根,无恨无怨,再次重生。
巨大的快感冲刷过记忆被撕扯开来的痛苦,然而过于惨痛的回忆里,秦衍终于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傅长陵闭上眼睛,那些画面是秦衍的苦痛,也是对于他的凌迟。
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同秦衍在一起,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知道一切,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陪伴他?
“晏明……”
傅长陵抱紧他,他低呼着他的名字,声音喑哑:“晏明……”
秦衍听着傅长陵的言语,他终于没控制住自己,骤然哭出声来。
第一声哭声出来之后,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秦衍颓然躺在地上,他用手遮住眼睛,断断续续哭嚎。
傅长陵死死抱着他。
他埋在他的世界里,他的灵魂里,他的一切。
他们从未这么近过,生命所有悲喜传递,分享,交织的三十年,仿佛终于有了某种实质的表现。
他们早是如此了。
早是互相生命里的慰藉,世界里的唯一。
他们的灵魂,命运,生死,早就纠缠在一起,没有半点遮掩。
那也大雨,雷声和雨声遮掩了一切声音。
秦衍这一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哭出声来。
他抱着那个人,那是他的浮木,他的救赎。
“傅长陵。”
最后的时刻里,他们拥抱在一起,傅长陵用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额头,听他茫然发问:“什么是对错?”
“你就是对,其他都是错。”
傅长陵平静开口:“晏明,我不想再想其他了。”
他闭上眼睛:“我们不是神明,我救不了苍生的命,我只希望你,希望我们,能好好生活下去。”
“我和你不一样,其实我很软弱,很平凡,我心里没有苍生,我只想个普通人。”
“想和你成亲,”傅长陵笑起来,似乎想到了未来,“想和你住在一起,想为你种满山的花,想和你一起喝酒,一起练剑。”
“想叫你师兄,”傅长陵抬眼,笑意到了眼里,“一直叫下去。”
秦衍听着,他低下头,也忍不住笑了。
“你一直说自己胸无大志,但却总比别人做得都好。”
“因为我喜欢你嘛。”
傅长陵没有半点羞涩,看着秦衍直接出声:“师兄喜欢的人,总不能太差。”
秦衍听着傅长陵的表白,笑着没有说话。
“师兄,”傅长陵抬起手来,将手放在他脊骨之上,“你的情根……”
“第四魂,没有斩尽。”
秦衍平静解答:“当年的玉佩,是我用心头精血所制,里面包含了我的魂识。所谓情根,本就是将感情炼化实体,那玉佩里,包含了这些。”
“你以前不曾说过。”
“我以前也不知道。”
秦衍迟疑了片刻,怕傅长陵多想,又道:“不是故意不说。”
“我知道。”
傅长陵靠过去,将秦衍揽进怀里。他们两静静靠在一起,许久后,傅长陵才开口:“你的想法,我明白。你说得对,其实云泽没有对,业狱,也不能说错。”
“只是你我,其实没有多少选择。业狱功法奇特,互相蚕食,他们留在云泽,注定生灵涂炭。阿衍,我们不要探究对错了。”
“大家都是活着,”傅长陵抬眼看他,“我们也为自己活着,好不好?”
秦衍注视着傅长陵,傅长陵想了想:“若你做不到,那你为我活着,不要多想了,好不好?”
秦衍沉默着,好久后,他终于出声:“好。”
“睡吧。”
傅长陵笑起来:“什么都别担心,我守着你。”
说着,他抬起手来,手指轻弹,一道华光便落入秦衍识海中。
秦衍靠着他,闭上眼睛,便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很平静的梦,梦里是在鸿蒙天宫,他御剑而行,傅长陵在地上追着,喘着粗气叫他:“师兄,你别跑这么快啊师兄,我不行,我真的不行了……”
大花在傅长陵旁边跟着狂奔,发出欢快的嚎叫声,秦衍抬起头来,看见天空碧蓝如洗,周围草长莺飞。
傅长陵休息了两日,这两日就是和秦衍一起下下棋,聊聊天,还去厨房一起做了顿饭,傅长陵尝了秦衍的手艺,捧着大碗感慨:“不亏是我媳妇儿,这手艺,完美。”
话音刚落,筷子就像剑一样飞来,擦过傅长陵的手背,直接落在傅长陵手边。
傅长陵咽了咽口水,求生道:“我就是,随便说说。”
两日过得很快,傅长陵伤势由沈青竹确认无碍后,便要入悟道塔闭关。
秦衍送着傅长陵入塔,入塔之前,傅长陵还在同他说笑,等到了门口之后,傅长陵颇有信心道:“等三个月,我就回来了,你不用太想我。”
秦衍看着他,神色平静,轻声道:“好。”
“我不在,你不要胡思乱想,照顾好自己,开心一些。”
“嗯。”
“那……”傅长陵迟疑着,缓慢道,“我走了?”
“嗯。”
傅长陵得了话,转过身去,他走到一半,看见路边一朵小花开得正好,他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去,弯腰摘下这朵小花。
花到他手里的片刻,便化作了一根白玉簪,傅长陵走回去,抬手取了秦衍头上的发簪,将这根玉簪插了进去。
而后他看着秦衍,许久后,他笑起来。
“你等我,等云泽恢复盛世。我来娶你。”
秦衍没说话,他静静注视着他,好久后,他缓缓笑起来,他的笑容很轻,带了几分无奈和包容。
还是那个字:“好。”
傅长陵高兴起来,握着小扇转身,便步入悟道塔中。
塔门缓缓合上,秦衍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
他不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能喜欢得多深。
他也不知道,一个世界,能美好成什么模样。
可是他有傅长陵,他想,这个人,一定会让他看到一个,他想象不到的美好世界。
毕竟,那是傅长陵。
傅长陵回到悟道塔后,上了顶层,他盘腿坐到太极阵法中央,手捻莲花,便开始重归悟道的过程之中。
过去悟道,他总观察着天地,观察着星辰,观察着灵气的走向,山川河流的方向,企图从这些天道注定的东西之中,去探索天道的奥义,明白世界运行的规则。
然而这一次,他却突然想到,所有人都喜欢把希望寄托于强者,却总是忘记自身。
可水滴成海,砂砾成山,这世上万物,最重要的或许在于微末,而非所谓的大道。
于是傅长陵沉下心来,他不再去追随星辰的轨迹,他只是把神识无限往外延展,跟随一滴水珠在晨间凝结,看它落入土壤;跟随一滴雨滴从天上坠落,堕入河流,一路攀山越岭,流入大海;跟随一只蝴蝶,飞过茂密的森林,遇上相爱的伴侣,怀孕,产卵,重新孕育生命;跟随一只小鹿,在山野间奔腾,成长……
他的神识跟随的是这世间一草一木,看的是这世上芸芸众生。
他从这无尽的生命循环中,去感悟天道,不知岁月时光。
而悟道塔之外,云泽的天气一点一点冷下去。
业狱到来之后,所有的修士为了备战都在疯狂修行,灵气早已不够这么多修士的汲取,业狱的人简单,他们直接四处捕杀活物作为养料,从中抽取灵气。乾坤城的修士迫于无奈,只能设聚灵阵在乾坤城附近,开始引灵气入山。
云泽的灵气汇聚于乾坤城,其他没有灵气的地方,莫要说粮食,连枯草都长不出来。
百姓流离失所,不过三月不到的时光,云泽便已是满地横尸。
秦衍和谢玉清组成护卫队伍,四处营救普通百姓,以乾坤城为中心,一圈一圈往外建立城池。
而业狱的人也在不断扩张进攻小型宗门,三月不到,两界的战线逐步分明起来。
“魔尊。”
明修从外面走来,有些激动道:“我们大概摸清楚乾坤城的位置了。”
江夜白不说话,他闭着眼睛,感受着云泽的灵气。
他隐约感觉到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参与其中,这股力量并非自然之力,而是有人,被卷入了这天道法则。
江夜白缓慢睁开眼睛,明修坐到他边上来,高兴道:“我们大致搞清楚了方向,但是具体位置还不可知,但现下我们就往那个方向逼近过去,到时候一寸一寸搜,我就不信搜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