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有钱,别担心。”他拉下口罩亲了亲卡佳的脸,让老板把东西全装自行车篮子里,留下一盒也没洗,直接拿纸擦擦递了一个卡佳,“丫头尝尝,好吃哥哥再给你买两盒。”
那丫头说什么都不吃,最后都杵嘴上了,才不情不愿地含了一口。这吃了一口倒好,满嘴都是红汁儿,眼泪还下来了。胡杨心里都慌了,没来得及拉口罩,四处找人要纸去给小姑娘擦眼泪:“怎么啦叶卡捷琳娜?喀秋莎?卡佳?宝贝儿?别哭了,不好吃哥哥给你买别的啊,小心把鼻子冻掉咯……”
“好吃……你是不是买了好吃的给我,就不要我了?”她从来没有说过很流畅的话,这倒是让胡杨记起来卡佳刚到孤儿院的样子。那时候她都五岁了,可是一次都没提过自己亲人的事情。
胡杨一阵儿心疼,正当想要抱一抱卡佳,眼睛却突然被快门闪了一下。他这才察觉到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聚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人拿一个手机拍着他俩,就连卡佳怕到发抖也没停下来。胡杨深吸一口气把卡佳抱上车:“你抱稳啊,哥哥不会不要你。”他咬牙便一口气骑了出去,现在是不敢回孤儿院了,只能在大街小巷里乱窜。
车前框里压着那个手机一直响,胡杨却没空去接,他不知怎么一路就骑到了人烟稀少的老街,俄罗斯式建筑下随处可见和卡佳一样金发碧眼的人。那孩子紧攥着胡杨的衣服,眯着眼睛哼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木质电线杆上布满枯死的黑绿苔,冰锥挂在电线上,飞起的昏鸦震落一片羽毛,正好掉落在街心结冰的水洼上。胡杨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双手松开扶手,笑着和卡佳合起了声。他记得他曾经在塔公草原上和唱过这首歌,只是唱到最后那句就停了下来。
清晨的光微蒙蒙地亮,卡佳温柔的歌声回荡在这一条不那么热闹的小街上。青年骑着车从一个路口窜出来,他唱着俄罗斯民谣,脸上的笑意如同天边初升的太阳。
这副场景突然撞进了谢应的镜头里,在一旁打电话的银裴秋也被那一瞬间吸住了眼神。他们正在哈尔滨拍摄《荒野的呼吸SP》,银裴秋好不容易想通给胡杨打电话,可这人一通没接。眼前的青年跟个普通人一样,倒不如说这才是胡杨本来的面貌,骑着车带着一个小姑娘,哼唱着民谣,穿越大街小巷。
也就是在那一霎,银裴秋剧本里的人突然有了一张脸。他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那一瞬就像是过电。俄语歌声将胡杨渐行渐远的背影抽丝剥茧,绕在了他塑造的骨架上,透明的线由于内心的感情,染出了或红或白的颜色。那张脸与胡杨有七分相像,可又朦朦胧胧,似是而非。
“胡杨!”
电线上的冰锥突然落了一滴水,正好掉进胡杨的后颈窝。他一个没刹稳,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摔之前他死死护住卡佳,没一会儿他就被一个气喘吁吁的男人从雪地里提起来搂进了怀里。不用问他就知道是银裴秋,那人身上的感觉胡杨再熟悉不过。
“卡佳,把眼睛闭上。”他扭头对卡佳笑了笑,捧着银裴秋的脸偷偷亲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啊?”
不料银裴秋却用力抱得更近了,他似乎是要把胡杨揉进自己的骨血,贪婪地呼吸着属于胡杨身上的每一缕气味。卡佳看了两眼,乖乖地把眼睛蒙上。胡杨只好干笑着把自己口罩扯起来,拍着银裴秋的背就像安慰一只困兽:“哥,好哥哥,你起开……我妹妹在这儿呢,你不嫌害臊啊大老爷们儿抱这么紧?我又不是上战场了,唉!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想我你想死我了……怎么了?”
他察觉到银裴秋在颤抖,莫名的因为害怕在颤抖。那人紧紧抱着胡杨,像是抓住了转瞬即逝的灵感,又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寄托。银裴秋抬起眼睛看他,那双眼睛里斥满了胡杨看不懂的感情:“只能是你……我只看到了你。”
第四十五章
陈叔一听到胡杨遇上了演艺圈儿的朋友,自然没多说什么就放胡杨去吃饭了。银裴秋中午也硬着头皮给程迁告了个假,抓着谢应帮他带小孩儿。画面就变成了诡异的四人组合,卡佳给坐在地板上谢应梳小辫儿,胡杨戳着盘子里的乱炖,好一会儿才咬下半截嫩玉米:“宝贝儿来吃这个。”
银裴秋别过眼:“我不吃。”
卡佳乖巧地张开嘴,胡杨笑着就喂了过去:“乖,你玩儿去吧,等哥哥再吃到好吃的就叫你。”
“你不怕口沫传染?”
“哦?那刚刚谁想……好好好,你别瞪我,我想吃。”
“你亲妹妹?”银裴秋又看了卡佳一眼,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对不起。”
胡杨伸筷子在银裴秋碗里抢了块排骨:“扯平,你老了不怪你。”他啃到银裴秋黑脸才腆着脸解释,“跟我一块儿在孤儿院长大的小姑娘,大名叶卡捷琳娜,一般叫卡佳。卡佳,喊叔叔,银叔叔,那个是谢叔叔。”
谢应眉头一皱:“那你也得喊老子一声叔叔。”
银裴秋筷子一横:“各叫各,你屁话这么多。”
“谢叔叔,”卡佳眨眨眼睛,呆呆地看向胡杨,“哥哥喜欢的人,我要叫什么?”
这话一出,胡杨脑袋上冒蒸汽,银裴秋也浑身不自在,碰哪儿哪儿痒。只有谢应这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赶忙揪了头上的小辫儿,贴着小姑娘耳朵说:“你哥喜欢的人你得叫嫂子,去去去,喊一声试试。”
“嫂子。”
“谢应……我X你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午银裴秋还要拍节目,胡杨便先把卡佳送回教堂,自己溜去粉毛的住处一起玩儿。他俩因为银裴秋没拍到草原上那幕,聊起来就熟了。粉毛也是哈尔滨人,跟胡杨笑着一人吃了碗糖水,边看电影边聊天。胡杨瞅见粉毛也在写本子,随口就问了句:“你有没有那种情况啊姐?就是……突然看到一个人……”
他回想起银裴秋扑上来那股狂劲儿,要是街上没人,但怕是要把胡杨当场生撕了咽下去。粉毛看他打了个寒颤,讽刺似的挑了挑嘴角:“小胡杨,我看你是智障他妈给智障开门,你智障到家了吧?”
“你怎么还骂人呢?”
“在场谁没看到银裴秋啥都不管就跑来抱你啊?”
“说这干啥,怪不好意思的!”
“哎哟,你还乐上啦?怕不怕上头条啊?”粉毛摇摇手机,腾地往床上一扔。她故作一副老成的样子,摸着下巴当捋须:“你想问我为啥他反应那么大是不?”
“我又没干啥。”
“你对他灵魂造成了一万点伤害,还顺便把自己从口子里塞进去了。”
当一个导演遇到无比贴合自己心中所想那个角色的人,第一反应都是扑上去,跟个卖保险似的一样:“要不要演啊?考虑一下当演员吧?很赚的。”
只是那个本子早在一开始就有了胡杨的影子,今天这一出让这个角色充满了细节,可以说连脚指甲缝儿里都是胡杨的影子。粉毛抓了抓头皮,上下打量胡杨这军大衣配短袖,好一会儿笑得肚子不痛才说话:“小胡杨,一个导演真很难遇上这种人。我给你举个例子,张艺谋遇上巩俐,陈凯歌撞见陈红,那是天雷勾动地火,婚都得离,还好银裴秋没结婚。”
银裴秋坐在导演椅上也在庆幸自己没有结婚,那种冲动涌上了头,什么都不顾了,只想赶紧冲到胡杨面前去。到下午他早早来到宾馆,胡杨就坐在消防通道里抽烟。他见银裴秋来了,咧着牙挥挥手,落了自己一头烟灰:“走,咱俩转转。”
夜风夹雪片,似刀子往人脸上刮。旧街灯一明一暗,两个人肩磨着肩,偷偷在阴影里勾手指。胡杨哈出一口白汽儿,小跑去街边儿买了一个烤红薯,他啪的掰了两瓣儿,大的给银裴秋,自己也咬了一口,对着种植场的旧厂牌直吐气:“真烫,真烫,烫死我了。”
银裴秋没吃过这玩意儿,他低头咬了一小口:“甜的。”不仅甜,口感还糯糯的,舌头翻几下就在嘴里化里,半个吃下去,整个身子都是暖的,“胡杨,我……”
他有很多话想说,比如那个对赌协议,比如自己不告而别,又比如今天的冲动。很多时候银裴秋只是外显理性,他并不能以一种成熟的情绪状态来处理问题。这方面来说,好像比他年轻十几岁的胡杨还要更成熟一些。
胡杨侧头看他一眼,呼吸出的白汽迷了胡杨眼睛,让银裴秋分辨不清这人的神色。只听胡杨笑了两声,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我皮厚,也在意你,只要你愿意来找我,我这儿都接着。有啥事儿不能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又不是问你内裤几天一换这种私密问题……行了秋哥,给你看个东西。”
只见胡杨从兜里翻了个存折出来,指着后面的几个零说:“你可别嫌弃我钱少啊,这是扣了税之后的片酬,还有我攒的一点儿闲钱。陈叔和卡佳那份儿我塞小丫头衣兜里了,这些就我全部身家,都给你。”
“还有啊,别急着感动,”他慌忙堵住银裴秋的嘴,递了张纸给他,“演员不是贵而且不好找吗?你用我,我人都你的,不要钱。这是我在群演堆里找的,看到演的好的我全要了联系方式,这些都是实心眼儿演得扎实的,不知道能不能帮你点儿。”
“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
银裴秋突然感到懊悔,他一直以为胡杨不懂什么是爱,所以看轻了这份感情。很多人明明知道爱是什么,却始终无法用正常的方式来表达。可是胡杨明明不懂,却可以直截了当将自己的爱全部向周围的人输出。那个人的眼睛比天上闪烁的星星还亮,银裴秋很想吻他,正当两人就差唇贴唇,车灯却快把俩人给晃瞎了。
“杨杨?”
前年才用水泥糊的墙,地上铺的还是十多年前的破毛毯。胡杨跟个小媳妇儿似的跪在地炉边上,陈叔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酒,银裴秋待在对面如坐针毡。他看了眼用胶布贴住的窗户缝儿,总觉得这屋里有股馊味,一看才发现暖气片上炕了臭袜子。
陈叔撇了撇嘴,凑到胡杨边上说:“咱们这儿太破了。”
“他还能不乐意啊?”胡杨故意说得很大声,连卡佳都点了点头,“咋?嫌贫爱富?咱这教堂卖了都没他手上一个表值钱。”
“穷没有错。”银裴秋微蹙了蹙眉,起身接了陈叔递来的酒,“能了解胡杨怎么长大的,我很荣幸。”
陈叔别脸一笑:“天子脚下都会打官腔哦。”
胡杨略一嫌眼:“害!您不觉着正经点儿更好吗?他特爱干净,平时我衣服都他给我洗,又没啥坏习惯也不家暴啥的,我还能上桌儿吃饭呢,你说是不是秋哥?”
蹬鼻子上脸这习惯胡杨真是一点儿没改,银裴秋笑得一脸僵硬,只好点点头。正当几个人没话说了,卡佳才从自己那小角落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脏兮兮的掌心里躺了个大草莓,看样子是想让银裴秋吃。胡杨一看卡佳手上的泥儿,心想是坏了,没成想银裴秋摸了摸卡佳的脑袋,眉头都没皱就咽了下去。
卡佳小脸一红,跌到银裴秋怀里小声喊了句嫂子,把一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等胡杨把困到帽鼻涕泡儿的卡佳抱去睡觉,陈叔和银裴秋才有时间独处。老人摘下老花镜擦了擦,重新戴起来看了眼银裴秋的耳洞,暗暗说了句新潮。他随手拿起桌布又把桌子擦了两边,抬头看了银裴秋两眼,似是不解又像是无奈地问:“两个男孩儿之间……真的会,诞生出那种感情吗?”
他笃信宗教,接受胡杨是个同性恋,完全是因为“父爱”,而非对同性恋的了解。这可以说是一种妥协,但其实双方都压着难以言语的疑惑和苦痛。陈叔眼睛有点儿湿,他想起罗莎,原先臃肿的女人到最后瘦到只剩下一把枯骨,那种触感似乎还停留在自己布满老茧的掌心:“杨杨的养母你知道吧?她病死之前,问我,两个男人真的可以相互依靠,过一辈子吗?”
“胡杨不像女人啊,”陈叔沉吟好一会儿,“那孩子特别倔,个儿也高……我看你俩,谁都不像姑娘,这到底,唉,他好吗?”
银裴秋喝了口酒,轻轻点点头:“胡杨很好。”
老一辈的人观念很局限,对于爱情,或者对于男女的角色都有一种刻板定位。银裴秋不知道自己的解释是否到位,是否能让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理解。他只能盯着对方的眼睛,颇为诚恳地说出自己的内心感受:“胡杨是我见过的,最率真善良的人。我想无论是谁,跟他接触,都会有想和这种人相伴一生的想法。”
温暖,无时不刻都能感到从胡杨胸口散发出的热度,哪怕是银裴秋这样封闭了自己的人,都能被这样的热量所融化。他不自觉笑起来,看着一旁的火炉问:“他小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傻?”
“说谁傻啊你真当我听不见?”胡杨抹了把眼泪从门后边儿走出来,“说正事儿,别搞煽情那套,我都绷不住了。”
“……什么正事?”陈叔眼神一抖,“国内你们结不了婚。”
“……您还查了啊?”胡杨叹了口气,爬过去给陈叔捏肩膀,“你听秋哥说,放松点儿啊叔,没啥。”
“我想拍一部以种植场下岗潮为背景的电影。”银裴秋一字一顿地说,“是以胡杨为原型创作的本子。”
他想将这个悲剧原原本本展露出来,借男主角成年后的视角,穿插展示这十数年之间的变化。两代人隔着时空遥遥相望,各有各的痛苦,可又不能互相排解。
“你跟我说拍电影,我也不懂。”陈叔挠挠头,“杨杨,拍啊,没关系。”
“我是这么想的,叔叔,正片之后放一段你的自述。”
作为孤儿院坚守着的最后一个人,以第一视角陈述当年的弃婴和下岗潮。银裴秋冲胡杨点点头才接着说:“这样能给孤儿院带来收益,您也不用这么辛苦。”
当晚三个人都喝多了,陈叔老泪纵横,抓着胡杨的手死死不放开。好一会儿胡杨才挣脱开,跟银裴秋一块儿到小院子里吹风。两人相顾无言,并肩坐在打滑的梯子上,远远看着教堂的花窗与月亮对望。
第四十六章
没钱,没设备,没演员,只有一本子,还有间空落落的窄屋子。开初胡杨还真不信银裴秋把房子卖了,等搬到银裴秋另租的大平层,他摸了摸家具才有了实感:“你说你抵押了多少万?”
“三千万。”银裴秋黑着脸把胡杨拖去洗手,“请你讲究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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