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慕儿无故到秦园,秦茉总担心青脊那边有新动向,遂让翎儿去处理容非客院的私物,借梳妆的名义,唤慕儿进屋,问她何以一早到此。
慕儿清秀的面容尽是忐忑不安:“姑娘……今儿清早,镇上传遍了,说容公子是杭州贺家的七爷,还说……还说……”
秦茉对旁人的言论并无兴趣,无非是“秦家姑娘悄悄攀高枝”之类的,懒于追问,心下则怆然——她居然是最后得知容非身份的人。
“婶婶让你来问情况?”
慕儿点头,话锋一转,语带歉然:“我来时刚敲开大门,孟四小姐他们正好赶到,气势汹汹要冲进来,我们没能拦住……”
秦茉烦乱之极,并未细想她话中是否存在漏洞,又问了东苑近况。
慕儿只说,杜指挥使还未有消息。
秦茉暗舒了口气,重新陷入由容非、孟涵钰织造的谜团中,惘然静坐。
慕儿惶惑须臾,从她手中接过玉梳,为她细细挽了回心髻,打开妆奁,层层翻出各式首饰,替她选了几件海水珍珠的发簪、璎珞和耳坠子,一一给她戴上,又取了件水色纱衫,换下被容非折腾过的衣裳。
当秦茉回过神,整个人已衣饰焕然。她浅笑中无甚欢愉:“慕儿,你手真巧。”
慕儿小心谨慎把妆奁收拾妥当,转眸凝视秦茉如娇花美好的容颜,眼底微带憾意,“姑娘沉鱼落雁之容……贺七爷他,真舍得走?”
秦茉脸色一沉。
她的丫鬟如此不懂事?哪壶不开提哪壶!
慕儿垂首,“您别怪慕儿多嘴……我、我看你们……”
“往后不许说这个人,”秦茉竭力平定心绪,补了句,“你回去跟婶婶说,我诸事安好,莫要听外人胡言。”
说罢,拂袖离房。
她正要吩咐下人跑一趟贺三爷家,把损坏的马车带回,仆役则禀报说,两盏茶时分前,贺家已修好马车并送还,他们的管事还假惺惺问候了几句。
秦茉猜想,贺三爷作此决定时,未预料秦园有了翻天覆地之变,就算前来办事的下人遇到孟四小姐,孟涵钰也拉不下脸宣扬在秦园所见。
今日之事,秦茉、容非和孟涵钰三人当中,并无赢家。
秦茉硬撑着处理事务,忙了一上午,草草用过午膳,终于撑不住,以困倦为由,回房歇息。
再度见雕工精美的黄花梨妆奁带着年月痕迹,静置于妆台一角,日光柔柔透入,鎏金百鸟雕刻栩栩如生,秦茉又有种想把它藏起来的冲动。
即便挖个坑埋了,有心人照样能寻到蛛丝马迹;像上回的机关匣子那样,随便找个地方扔了?
可万一……又以某种奇特方式回到她手里……
她为妆奁的去留发愁时,免不了想起容非。
当发觉他从头至尾都在用假身份来接触她、撩拨她、挑逗她,再加上孟涵钰出言挑衅,她出于一时激愤,怒而请他们二人出去。
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心里还有他。
让他带护卫离开,只想给各自一点喘歇余地,她并未打算彻底决裂。
直到他重提——成亲吧,不管发生何事,他都要娶她。
她感动之余,猛然记起,他是家主,家中有七百来号人,绝不是她原来想象的父母双亡、孑然一身的青年!
娶她?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一旦出事,他和他的家族、生意也将受到严重牵连,甚至,从此一蹶不振。
何苦拖一个大家族下水?
责任面前,愤怒已微不足道。
关键时刻,护他周全之意,战胜了对他的恨意。
两者叠加,她下定决心,借此良机,与他一刀两断。
于是她寒着脸,留下诀别一吻,如她希望的那般,心平气和,宣告他们恩断义绝。
她生怕失态,也怕自己心软,撵他走时,根本没勇气直面他痛苦的容颜。
他会有好归宿,孟四小姐出身尊贵,才貌双全,对他情根深种……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秦茉斜斜靠在榻边,忆及此处,冰封的心融为热泪,潸然而下。
他们相识两个月,对于漫长时光中的缘起缘灭,生死轮回,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瞬罢了。
她不知希望落空后的每个日夜,她于失神之际或梦回时会否后悔;也不知余生听说他与旁人共结连理、儿孙满堂后,是否有所感触。
她只知道,她终将承受往昔甜蜜带来频繁的割切。
闭目而歇,为求暂忘烦忧,不料她刚躺下一阵,急促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姑娘!姑娘!杜指挥使驾到!”翎儿人未到门边,已低声呼喊。
秦茉只觉一瞬间坠入黑暗冰湖,全身刺痛且寒彻心肺,溺于其中,连喘息的机会也无。
她颤栗着爬起,回望父母遗留下的妆奁,霎时间有种错觉——她又在做梦了。
这两日是她苦日子的巅峰吗?
从昨夜起,磨难如齿轮般绞动不息,被贺祁下药,被容非所救,被孟涵钰撞破……尚未从别离的愁苦中缓过气,消失多日的杜栖迟亲自找上门?
她和杜栖迟之间,可没几分情谊啊!
按照燕鸣远所言,杜栖迟为人冷淡,向来不为多余之事、不道虚妄之词,每行一步皆怀藏目的……
又一个使秦茉肝胆俱裂的事实摆在眼前。
容非上午刚离开秦园,杜栖迟午后就到?这么巧?
不,不不不,她可以恼他的存心欺瞒,但理当相信,他绝非因一时愤怒而出卖她的奸诈小人。
无论如何,这次,她得一个人去面对荆棘丛生的困境。
院中暖阳融融,西风舒爽,秦茉却手足僵硬,如身处凛冽寒冬,额角背心隐隐渗出冷汗,仿佛下一刻,便要凝结成霜。
待她理好裙裳,匆忙迎出,杜栖迟已带了十余名青脊官员,毫不客气跨入二门。
与此前截然不同的是,杜栖迟没穿她那身玄青色的男子袍服,而是身着紫酱色交领纱衫以及浅灰色百褶裙,又强行在外披了一件黑色披风,以掩盖女子的柔美之色。
灿然秋光下,娇小玲珑的她,自有一股威严不可侵犯的肃穆,与年龄全然不符。
她一如既往戴着硬银线口罩,只露出弯柳细眉与秋水杏眸,目光如有意味深长的笑,像极了秦茉反复梦见的那双眼睛,教人不寒而栗。
秦茉深吸了口气,垂目,屈膝行礼:“杜指挥使大驾光临,秦家上下有失远迎,实在惭愧。不知杜指挥使到此所为何事?”
杜栖迟水眸迷离,端量秦茉泛红的眼眶,淡言道:“听说秦东家搬回家了,我顺道探望,该不会……惹人厌吧?”
她此前嗓音沙哑得可怕,今日却忽然变得清脆流转。
秦茉微微一愣,不敢多言,赔笑道:“岂敢?杜指挥使真会说笑。”
嘴上这么说,可她内心终归不乐意,迟缓的行动无意间暴露其真实态度。
杜栖迟只维持表面的友好,入内后随意尝了半块糕点,见秦茉主仆拘谨,冷笑道:“秦东家,我奉命到长宁镇办事,循例需要各家各户搜寻一番,不知你们可愿配合?”
秦茉能说什么?难道抵死不从吗?
“悉随尊便。”她咬唇强忍惊惧之色,用勉强算得上平静的腔调答话。
水色袖口内的十指因紧张,已将纱衣攥得一团皱。
细微动作,逃不过杜栖迟审视的眼光。她眉头轻扬,转头对身畔的两位女指挥使低声说了几句,二人领命而去。
尽管她说得极轻,且蒙了脸,不辨嘴形,但秦茉耳目皆灵,依稀听到“妆台”二字,已然明了。
目标明确到此程度,必定有人出卖了她!
是谁?
了解妆奁内有乾坤者,除去她和已逝的父亲,便剩容非和他的护卫南柳。
若然不是他们……秦茉转而想起,她发现秘密的起因。
那日,她留下两名丫头更换妆奁的软垫、整理饰物,送别“姚师傅”回房后,翎儿支开慕儿,并告知秦茉,觉得里面有东西。
此后,秦茉急急将妆奁带回秦园,外出时皆谨小慎微藏起,乃至下令,她不在屋内之时,丫头们无需替她收拾物件。
按理说,察觉有异常的,也就只剩翎儿。
是这名与她相伴多年的丫鬟?
翎儿父母生下太多儿女,养不活,将她卖给了秦家作丫鬟。她来时约莫七八岁,陪秦茉读书认字,尤善女红。相处日久,她们虽为主仆,实则有姐妹之谊。
这几年,秦茉从父母的遗物中获得青脊、盗门等秘宝,为守住家族秘密,愈发喜爱独来独来,与翎儿日渐疏远,细细想来,的确觉得她曾因此失落。
灯火摇曳下,她忍不住回头,觑向身后的翎儿。
翎儿不知所措立在两尺之外,双手无意识绞弄裙带上的玳瑁珠子,明丽的豆绿裙裳让秦茉记起,曾有一回,她独自在房内察看密匣的钥匙孔,忽而有人悄然靠近房间,听闻水晶簪子落地声后,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秦茉心如槁木死灰,消沉到绝望的境地。
她上辈子做了何事?今生竟不断遭受亲密之人的瞒骗与背叛!
一刹那,她恨不得将手中甜白釉玲珑瓷茶盏往地上狠砸,并以毫无形象的尖叫发泄心中愤恨,残存理智让她镇定下来。
为维持最后尊严,她玉指纤纤,端起杯盏,移至唇边,浅啜一口,莫名觉得这洞庭君山茶尤为苦涩,苦到从舌尖蔓延心脏,连五脏六腑都艰涩无比。
当派去的其中一名女下属归返,躬身凑到杜栖迟耳畔,悄声说了几句。
杜栖迟眼神先是一亮,继而黯哑,复又迸溅出冷幽光芒。
她半眯眼眸,直视秦茉,盯得她如芒在背。
良久,清冽嗓音从面罩中传出,似含混不经意的笑。
“碰巧,我苦寻多时之物,恰恰在秦东家处,不如随我去个好玩的地方,聊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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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第七十九章
晚来风急,织天骤雨突袭长宁镇,行人四散躲避,长街空空寂寂。
嘚嘚马蹄从雨中传出,两队人马护送秦家马车,赶往长宁河畔的驿馆。
天色昏暗,策马者均头戴斗笠,遮盖面目,是以没人察觉,他们并非任何秦家仆役,而是冷眼肃容的青脊要员。
马车内,秦茉仍是那身干净整洁的水色纱裙,素白马面裙,珠钗翠钿,一丝不苟,惊悚退却后,她眉眼温婉如平湖烟雨。
无人窥得见她内心余波的澎湃。
这辆马车,她曾与容非共乘,岂会想过有朝一日,身边坐着的人是青脊最年轻的“地”字金牌指挥使杜栖迟?
当秦茉明白,有人出卖了她,向杜栖迟供出黄花梨妆奁就是青脊所寻的密匣后,她陷入无尽的哀痛中。
杜栖迟懒得与她周旋,径直让人拿出妆奁,并让秦茉交出钥匙。
钥匙……秦茉想起容非那形状奇特的黄铜片,但他们二人曾反复试验过,根本打不开。
因而,她猜想,真正的钥匙,在她那所谓的未婚夫手上。
即便从未相见,也无缘共谐连理,她不屑于出卖父亲的友人之子。
于是,她果断回答——没钥匙,更不知晓钥匙所在;她使用这妆奁好几年,从未发觉内藏夹层,更不知与青脊有关。
她一口咬定,纵然演绎无辜的技巧再高明,也逃不过杜栖迟锐利的双目。
杜栖迟不爱纠缠于唇枪舌战,命十余名手下翻了两个多时辰,终归无钥匙下落。她认定秦茉有所保留,便以相对掩人耳目的方式,将其带离秦园。
令秦茉意外的是,明明人赃并获,青脊不如她想象中那样凶狠暴虐,而是语气淡漠、却不失礼貌,“邀”她去别处接受调查。
她深知,青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与此前被怀疑的镇民、商家等一样,她被送往青脊在镇上的基地,至于届时将遭受何种酷刑,不得而知。
杜栖迟与她同坐一辆马车,二人面对面坐着,路上无半句交谈,连眼神碰撞也淡淡的,仿佛这是一场无关紧要的会面。
秦茉极力保持优雅,不抗争,表现得相当配合,却想不通为何自己有此待遇。
马车停在长宁镇中心的驿馆,青脊众指挥使“请”秦茉进入地下密室,蒙住她的双眼,引她穿过狭窄地道,带入一个封闭的房间,才解开帕子。
房门为铁制,内里不过一丈宽,仅有一桌两椅,上有一盏瓷油灯,火苗有极隐约的晃动,映照出空荡荡的灰土墙。
秦茉原本镇静地在心底默默数着方向与步数,陡然进入昏暗密室,心中慌乱感去而复返。
“秦姑娘请稍候。”那名年轻的女指挥使态度冷淡,说罢将铁门重重关上,脚步声并未远离。
秦茉持灯沿四壁缓慢转了一圈,不觉有机关或密室,又把灯放回原处。
杜栖迟将会以何种手段对付她?严刑逼供?蛊毒折磨?以家人性命相胁迫?
一想到小豌豆,秦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才三岁八个月!青脊该不会歹毒至斯吧?
秦茉冷汗涔涔,忽觉此地幽暗、狭小,教她呼吸不畅,心跳紊乱。
分辨不清过了多久,她独自在漫长的静默中等待,腹中饥饿,身上粘腻难受。
等了估计有半个时辰,杜栖迟姗姗而来。
她已换了一身黑衣,示意秦茉坐下,并让手下端进一碗茶,放在桌上。
秦茉垂首不语。
下属掩门而出后,杜栖迟坐到秦茉对面,微弱灯火落在她银色面罩上,光芒诡异。
“明人不说暗话,”她将茶碗推至秦茉面前,“茶里有药,你喝了吧,没痛苦,更不会死人。”
秦茉迟疑,这大概便是青脊从海外所得之药?
被他们抓拿过的人,释放后迷迷糊糊数日,只记得自己无防备地掏心掏肺,但具体讲了什么,过后全忘了。
她也要落得与他们同样的下场?
杜栖迟捕捉到她的犹豫,冷笑道:“秦东家,本指挥使念在小师叔的情分上,未采取激烈手段。你不自觉喝掉,是要我亲自喂你?”
秦茉心知,她手无寸铁,又不会武功,根本无从反抗。
无需杜栖迟动手,青脊随便一人,两三下即能让她生不如死。
大不了把命赔进去。
她端起茶碗,轻吹数下,一口气饮完,唇舌间除了苦,没别的滋味。
见她爽快,杜栖迟投以赞许目光:“药效没那么快,咱们先聊聊。”
秦茉凝望她清亮的眼眸:“杜指挥使想聊什么?”
杜栖迟缓缓起身,踱步到她身侧,玉手轻抬,忽地拔下她发上的珍珠发簪,拿在手里细细观察。
秦茉一怔,随即猜出,她对发簪起疑,笑道:“杜指挥使若喜欢,拿去即可。”
杜栖迟原本已辨认出此物无害,正要替她放回原位,听她这么一说,顺手插在自己的发髻上,“那……先借我戴几日,谢谢秦东家。”
发簪虽非武器,但若秦茉为守密而以此自裁,可不是好玩的事,杜栖迟绝不会由着她把锐物留在身边。
秦茉静然端坐,杜栖迟一不做二不休,竟将她的耳坠子、璎珞等物数尽除下,连指环也没放过,仿佛怕她吞入腹中似的。
“杜指挥使是特地等到此刻无旁人时,才开始搜身吗?”
杜栖迟冷笑:“我一贯疏懒,既然你提醒我了,我便在你身上搜一搜。”
“杜指挥使并非疏懒,而是艺高人胆大,没将任何人放眼里。”
“旁人或许无须设防,你不一样,你是‘风影手’的女儿。”她当真伸手去翻秦茉的袖口和怀内诸物,取走了纱巾、小玉坠子和一刺绣香囊。
解开香囊,内里有一块黑黝黝的木牌,刻满了细小文字,弱光下看不真切,杜栖只当是护身符之类的事物,并未为意,只拿走玉坠,其余统统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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