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绝不会像眼下这般畏首畏尾,左右摇摆。事已至此,见一步走一步。
第二天一大早,魏紫坐上马车,带了几名仆从,动身回娘家。秦茉与小豌豆、翎儿一路相送,行至镇子边缘,挥手作别。
小豌豆哭了一会儿,因许久没出过远门,死活不肯回家,软磨硬泡要去玩耍。秦茉见他对魏紫的离开极为不舍,答应去白塔村的茶田转一圈再回。
提到白塔村,秦茉无可避免记起一事——初见容非的那夜,她不慎扑倒了半裸的他,过后谎称自己是白塔村朱姑娘,没想到谎言第二日已被拆穿。
回首当初相遇的尴尬,到而今的尴尬,秦茉不晓得哪种尴尬更让她烦恼。浑浑噩噩中,她无心欣赏漫山茶田的青绿,也没注意天色陡然昏暗了许多。
“姐……抱我!”小豌豆跑累了,吵着要抱。
翎儿体恤秦茉,笑道:“小少爷,翎儿抱你,可好?”
“不,我要姐姐——”相比起主院的几个丫鬟,小豌豆与长居秦园的翎儿没那么熟。
秦茉又饿又渴,见前方有座小竹亭,点缀在浓绿浅翠之间,提议道:“咱们去坐一阵。翎儿,你到半山的农家讨点吃的,再找人跑一趟秦家,让马车来接。”
翎儿应声而去,快步下山。
拉着小豌豆坐到竹亭内,秦茉取了帕子,擦掉他满头的汗。他们出门时未作游玩准备,没想到越走越远,水喝完了,雨伞也没带身上。
走了小半日,鞋子磨破了,裙裳也蹭了不少灰土,闹得狼狈不堪。眼看天忽地暗下来,秦茉心底烦躁,不好的预感顿生。
此处应不会有坏人吧?
刚冒出奇怪的念头,转眼间,前方盎然绿意深处有人影蠕动,她不由自主捏了把汗。
再辨认出来者何人时,她更觉窘迫。
容非!他也跑这儿了?
事实上,容非昨晚已接到秦茉归来的消息。
他再没皮没脸,也没好意思夜间打扰她。
原打算今日一早去拦截,恰好看到她和小豌豆、翎儿前去送魏紫,他守在主院外等她回来,不料这三人一去不返。
冒着被贺家人和孟家人觉察的危险,他边走边打听,果真被他“巧遇”半山上的秦茉。
让他意外的是,丫鬟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秦茉姐弟二人。
喜上眉梢,他迈步奔出,冷不防闪电划破低沉浓云,“轰”一声雷,响彻山野,随后倾盆大雨随小豌豆的嚎哭而砸落,来势急遽且凶悍。
顷刻间,容非头发、肩膀和后背被淋了个透。
他奔入亭中,正要协助秦茉安抚狂哭不止的孩子,却见她双手紧拥弟弟,猛地抬头,焦灼喊道:“抱我!快!”
雨水如银河倒泻,加上孩子哭声震耳,容非疑心自己听错了,傻愣愣地站着,手足无措。
下一刻,秦茉搂住小豌豆,一头扎进他怀中,昂起绯红如醉的酡颜,喃喃道:“抱、抱我们。”
她的声音淹没在雷声、风声、雨声和哭声中,仅有嘴形可辨,眸光羞涩,透着悔意与恳求。
求抱?容非只觉这蜜糖来得比暴雨还迅速猛烈,顾不上衣服湿答答,依言展臂将姐弟俩圈在胸前。
一颗心剧跳不息,既因沿路奔跑的辛劳,更因时隔数日重见意中人的激动。
雷声阵阵,雨势给葱郁山林蒙上了无数层水幕,小豌豆依然止不住哭声,但前胸后背在二人的紧密夹护下,恐惧感已逐渐收敛。
“不怕,不怕……”秦茉按捺浑身火烧的滚烫,柔声劝抚,“姐姐在,叔叔也护着你……”
“……你是姐姐,我怎就成叔叔了?”容非下意识抱得她再紧些,“辈份不能乱。”
即便目下不是“姐夫”,也该喊“大哥哥”才对。
“闭嘴!”秦茉主动扑向他,本已羞赧得无地自容,情急之下,怒吼了一句。
容非乍舌:“好凶……往后日子要怎么熬?”
“你、你还说!”她柳眉挑动,水眸潋滟出令人百看不厌的娇羞与恼怒。
容非笑得打颤,低头嘟嘴:“想让我乖乖闭嘴,只有一个法子。”说罢,作势要亲她。
“乘人之危!”秦茉急忙别过脸。
若非小豌豆身世可怜,又特别畏惧雷雨天气,她才不要以这种方式跟容非这大坏蛋纠缠不清。
二人争吵中,雷声渐歇,小豌豆忽然撅嘴道:“姐,你怎忙着和叔叔说话,不哄我了?”
容非纠正道:“我不是叔叔,叫姐……叫哥哥。”
秦茉自是知他咽回肚子里的是姐夫的“夫”字,瞪了他一眼,催促道:“撒手,没事了。”
容非置若罔闻,径自对孩子道:“小豌豆,你是男娃,不能连闪电打雷这种事都大哭一场……”
秦茉愠道:“你不懂前因后果,别瞎说。”
容非左手环在秦茉腰上,右手借机抚弄她的秀发,垂目望向小豌豆,温声道:“就算有前因,咱们也不能怕一辈子,一步步向前走,慢慢会好的。”
小豌豆哭丧着脸:“可我还是怕啊!”
“没人逼迫你立即长大,但终有一日,你要保护你娘、你姐,还有你的小媳妇……”
秦茉打断他道:“他才三岁半,你跟他说、说什么娶媳妇啊!”
小豌豆的关注点则不一样,他骄傲地道:“我娘和我姐才不怕打雷!”
容非仍然维持亲密姿态,摸摸小豌豆的脑袋:“你姐怕啊,你看她,一听到打雷就要我抱抱……”
秦茉如被雷炸了,“少胡说八道!”
“我在鼓励他!你好歹配合一下……”容非小声嘀咕,心道,往后带孩子,得起多少争执?
这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不多时,已剩淅沥细雨声。
见小豌豆的注意力彻底被转移,秦茉慌忙从容非怀中撤离,倒退半步。
容非唇角带笑,抬手为她捋好鬓角碎发,从袖口翻出一块青绫帕子,替她拭去脸上雨滴,继而擦了擦自己的额头。
秦茉被他流畅自然的动作惊到了,细看帕子分外眼熟,对角处的茉莉花刺绣,正是她亲手所绣,登时想起,此乃她的私物。
眼睁睁看他抹完了收回袖内,像是理所当然一般,她红着脸,又不敢索要,唯有装作没在意。
片刻后,小豌豆挣扎下地,秦茉见他已无惧色,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容非来得及时。
可他……
秦茉理了理裙裳,垂首低问:“容公子,为何刚好来白塔村了?”
“不是刚好,”容非踏前半步,凝望她露浥海棠般的容颜,眸光深邃,语调温和,“我,特地来寻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噢噢噢~迟来的第二更!
第47章第四十七章
群山环绕下,绵绵细雨交织成蒙蒙水雾,笼罩起伏的茶田,也笼罩了秦茉起伏的心。
关于容非,她总有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迷恋,有疑虑,有跃跃欲试的纠缠……他的赞许与情话,恰到好处,不似贺祁那般刻意肉麻,也不似宋安寅那样含蓄得几乎觉察不出。
平心而论,秦茉不抗拒与他亲近,甚至,溺于其中。
但自始至终,容非的一切,皆如眼前景致般,淡淡隔着烟雨,如幻亦真,教她向往而狐惑。
“公子寻我有何事?”她故意忽略他眸子里的柔情,强作淡定从容,殊不知耳尖的浅粉已出卖她的羞怯。
“你说呢?”容非薄唇抿笑,“撇下我,头也不回地跑掉,还躲了我几日,是不是该给我个说法?”
秦茉贝齿轻咬下唇,急急白了他一眼。
明明是他欺负她,到头来却让她“给个说法”?
当着小豌豆之面,她不好将二人的亲密抖出,悄声道:“没什么好说的……以后,不许胡来。”
一息间,不适感腾于容非心底。
若先前的肢体接触纯属意外,她不愿提起,他能理解。
他初次以偷袭的方式,亲她眉心,过后,她说不许提,他只当她羞涩,且那一吻极其清浅,喝多了的她大概并未有太多绮念。
可这次不一样,他绝不相信,一个姑娘家,被他“这样”“那样”对待,仍会无动于衷、轻描淡写地道出“没什么好说的”。
他受到了侮辱!
“什么叫‘胡来’?”
趁小豌豆背对他们,蹲在角落以树枝拨弄蜗牛,丝毫没注意二人,容非快速伸臂,将秦茉抄进怀中,附在她耳边,醇嗓低沉:“这样算吗?”
秦茉大惊,双手没来得及推开,忽地唇上一暖。
又被他得逞了一回。
“这样呢?”他一脸征询之色。
“你、你……这人……”秦茉急忙从他壮实的胸膛抽身,呼吸紊乱,两眼四处张望,幸好……翎儿未回,成片茶田因暴雨来袭而杳无人迹。
“我这人怎么了?”他直视她微垂的羽睫。
她不敢抬眸,丹唇轻启,啐道:“流氓。”
“我,只对你一人耍流氓。”
这话深情中蔓生出决绝,飘入她耳中,如旋飞花瓣辗转而下,落在心头,使她怔然出神。
容非悄悄拉住她的手,“当真没别的话与我说?”
半山之上,彼此衣裳被雨溅湿大片,形容狼狈,显然并不是谈情说爱的好时机,
短暂冷静后,长久以来的谜点,自绵长情意中浮出。
秦茉挣脱他的轻握,闷声问道:“你来长宁镇,到底为的是什么?”
“这问题,你先前问过,我已回答过。”
“好,我换个说法。你搬进东苑,是否另有目的?”
秦茉从未忘记,那夜杜栖迟所提的“鸠占鹊巢”,明明白白暗示容非与东苑存在牵连;她也从未忘记,当她答应让容非搬进东苑时,他眼中闪过的意外之喜,有一偿夙愿的激动。
容非没料她有此一问,踌躇道:“我不想骗你,但这事,我不能说。”
秦茉身子无法抑制地颤了颤——他!果真另有图谋!
激愤、悔恨、委屈、悲凉……充斥她的心,逐渐化为泪意,涌上不争气的眼眶。
容非见状,叹了口气:“我娘临终前千叮万嘱,此事,不可对外人言。”
秦茉忿然抬目,却见他眸光柔柔,再一次挽起她的手,温声细语:“所以……你要不要成为我的内人?”
内人!这、这是要求亲?有这样说话的吗?
她已无力细尝那苦涩混合甜蜜的滋味有多诡秘,也没留神他掌心变得异常灼热,她只觉脑子被抽空,心也不跳了,鼻息如堵,有一刹那的失语。
当初谁信誓旦旦说她撩死人不偿命?撩人的分明是这家伙!
良久,她恍若梦醒,喘了口气,甩开他的手,嗔道:“净是说些撩拨人的话……好意思冤枉我撩死你……”
“我……其实,我根本不想撩你。”
秦茉心一沉。
他双手摩挲,耳根漾起细碎红意,长眸如落了满天搅碎的星辰,沉嗓透着郑重:“我想,娶你。”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如猝不及防喂来的满嘴蜜糖,令她心跳如擂、耳鸣目眩,脸红欲燃,几乎……几乎忍不住,直扑他怀里,共度韶华,交换温柔。
残存的清醒,迫使她滤掉欲念,眼下危机重重,她理当坦陈。
黯然一笑,她翘起的唇角弥散苦涩,“如今的秦家,朝不保夕。”
“我都知道,有我在,不怕。”他语气诚恳,嗓音低沉,莫名勾人。
秦茉觉得自己要完。
仿佛从未有过一刻,能如此喜欢一个人;如果有,或许就在下一刻。
这并非他最好看的时候,依旧是那身朴实无华的青白袍子,半湿,略显落魄,却不掩他骨子里的洒脱与沉稳,温和似三月风,坚韧若五月木,昭朗如九月星,清凛胜腊月雪。
冠玉秀面,沉静中暗带期许,澄明眼眸一往如故,如镜,亦如漩涡。
倘若此前,她对其来历和动机存有顾虑,自这一刻起,她愿意确信,不管他为何隐瞒,他对她的心,千真万确。
越是珍贵的情谊,她越难据为己有。
尤其是,命悬一线的她,害怕失去,因而害怕得到。
龙椅上的那位、十八年、密匣、青脊……燕鸣远和杜栖迟所言的每一个字,如利刃般悬在她头顶。
有那么一瞬,她宁愿自己从不曾发觉那些与身份全然不符的秘密,没做过任何离经叛道之举。
她也想活得简单自在,全心与所爱之人厮守。
她不过是个小镇姑娘,纵然家族凋零,她也应当继承祖业,安享平淡生活,而非卷入陈年旧案中。
如燕鸣远推断,容非看上去寒酸,实则出身、家境相当不错,他有出众才华、独绝容貌,定有大好前途,何苦要陪她偷安于厝火积薪之上?
秦茉放目远眺,雨歇风停,万象焕然。日会落,星会移,夏会尽,冬会临,纵使浓烈情思在此际溢满他们的心,亦终有一日随万物轮回而消亡。
用情未至深,快刀斩乱麻。
容非等了许久,迟迟未等到他期待的答复,只当秦茉因小豌豆在侧而羞赧。
两情相悦,他把话说到这份上,她为何有所犹豫?
“点个头,有那么难?”他上前半步,展臂圈住她。
秦茉没有挣开。
她把脸埋在他胸前,闭目敛去满眼感伤,双手缓缓移向坚实的腰背。
容非紧拥佳人,笑意自嘴畔渗透至全身,美满得足可抵挡世间最凶险的恶意。
如同甜蜜恋人般相拥片刻,秦茉松了手,低头退开。
容非茫然不解,正欲相询,却见她檀唇幽幽翕动,道出了一句飘渺如烟岚的话。
他费了很大工夫,才辨清她说的是——抱歉,我有婚约在身。
开、开什么玩笑!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试图从她泛红的眼眶、紧咬的下唇、拧裙带的玉指中捕获一丝说笑的意味。
“我不信,”他周身如坠入冰窖,又镇静地补了一句,“你骗人。”
“不信问我婶,问翎儿,问秦家上下任何一人。”
秦茉自知以即将过期的婚约作为托词,有些过分,可她别无选择。
容非来气了,转头对蹲在地上的小豌豆道:“小豌豆,来,哥哥问你话,你可要老实回答。”
小豌豆正鼓动地上的两只蜗牛打一架,偏生蜗牛缩头缩尾不搭理。他不满地回头,嘟嘴问:“什么呀?”
“你姐说她有婚约,是真的吗?”
“婚约是什么?”小豌豆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
容非“嘿嘿”而笑,对秦茉道:“我问了你们秦家人,他不知道,可见你在撒谎。”
“你问三岁小孩,他懂什么呀!”秦茉没好气地道,“反正……我早定亲了。”
容非心生怒火,若她真与人有婚约,却一而再再而三撩拨他,给了他无数机会,那真是……可恶!若她以假婚约为由撒谎欺骗他,直截了当践踏他的心意,同样可恶!
gu903();“此话当真?”他依然不愿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