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今日上朝,余家案子正式平反,本该好好和你庆祝一番,可……恕我招待不周,你请自便吧!过几日交接完毕,可把小风铃接回余府同住。”
顿了顿,他对束手无策的医官们下了驱逐令,自顾捋好晴容的袖领,又温柔为她擦拭针眼轻渗的血迹。
丝毫没工夫思索,余家表哥何时抵达东府,为何而来。
这些统统无关紧要。
满心只剩唯一念头——倘若今生缘分已尽,他得心平气和,坚守她、陪伴她,直至最后一刻。
余晞临腿上旧疾未愈,跪在冬日冰冷地板上,嗓音和身体一同细颤。
“殿下!我无颜苟活于世……请拿我的命,抵九公主的!”
这话来得稀奇,夏暄凛然回神,惊中生疑:“你、你说什么?”
“是我,是我害死了她。”
“说清楚些!”夏暄压低嗓门,似怕吓到怀中人,但语气凌厉至极,如冷刀,如尖枪。
余晞临咬唇未语,犹豫不决。
夏暄从静谧空气中嗅出非同寻常的气息,视线终于从晴容脸上转移至他那愧疚痛悲的眼眸。
余家表哥……和他的九九,有何仇怨?
总不致忽而生出非分之想,因爱不成,设计毒杀吧?
他不信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怨恨,况且,晴容是余家案子得以昭雪的最大功臣,表哥比任何都清楚这一点。
“告知本宫原因,不得有一字虚言。”
就算真留不住她,他也要知晓真相。
···
余晞临两膝发麻,心也发麻。
涉及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事,且他和“鹦鹉”彼此承诺,对这桩事“不复言”。
他不能如实相告。
可过错和罪责,他必须承担。
尤其死前,理应坦诚九公主枉死的实情。
稳住凌乱无序的心跳,他沉痛启齿:“九公主吃下的那颗乳白色小药丸,是我……留给自己赎罪的。”
夏暄震悚万分:“你?你竟让辩哥给她送毒丸子?怎可能做到!”
“我不晓得是她!我听那人自称‘小乞丐’,虽像个小孩儿在地上来回打滚撒娇,但言语间遣词不慎泄露文绉绉的字句,必定在用假身份诓骗我……我只想一不做二不休,永绝后患,为了殿下,也为了我自己。”
夏暄全然懵了:“什么小乞丐?什么打滚?什么……为我?”
余晞临于巨大自责下煎熬难耐,浑然未理会听者的迷惘,自说自话:“那药丸,并非解除灵魂脱体之蛊,而是夺命药……”
“灵魂脱体?蛊?”
“我早在十年前,随父驻守北域时,救了一名棠族巫医墨沉先生。此人是一名易魂者,天生具有入侵人或动物意识的能力,可窃取机密,乃至改变人的意志……”
夏暄打了个寒颤:“巫医一脉早于棠族覆灭,这世上,竟还存在余孽?”
“就剩两三人,他们唯求活命,不闹事……承袭易魂血脉者,在变成动物时,容易因动物受伤或死亡,遭受极大痛苦,身心俱损,故而大多寿短。
“父亲出事后,墨沉先生寻到半身不遂的我,花了将近两年,治好我的腿。他曾想助我……入侵陛下的梦境,传达余家含冤的理念,可惜陛下病弱,若然有闪失,将引发神智不清的魔怔……”
夏暄厉声喝问:“你!和那巫医,干了何种阴损之事!陛下的病情……”
“陛下的病,和我们无关!”余晞临幽幽叹了口气,“即便心怀怨恨,我亦从未想过伤害他,毕竟……我喊了他好些年的‘姑父’。待二皇子被贬,我觉察殿下将会是储君首选,因此……盗取您的血液和头发,以备不时之需……”
“你、你不是在边境么?如何盗得?”
“墨沉先生那阵子身体尚可,曾化身为鹰隼,飞至皇陵,以宁神香催殿下入眠,窃取您的发丝后,又放了几只水蛭吸血,以此造蛊。”
“……”
夏暄抬手抚摸晴容的长发,思绪浮沉,却毫无印象。
良晌,他磨牙发问:“所以,那墨沉先生,控制我家鹦鹉,给九公主送毒丸?”
余晞临笑得发涩:“今儿上午的鹦鹉辩哥,是九公主她自己。”
夏暄朗目圆睁:“此话何意?”
“您且听我说完,墨沉先生获取殿下血发后飞回蓟关时,中了一箭,元气大伤,没法亲自潜入殿下的梦魂,唯有另选一法子,好让我亲为此事。”
“你们好大的胆子!”夏暄暴怒之余,难免毛骨悚然。
余晞临颓然坐倒,边搓揉双腿边续道:“因我无半点巫医族血缘,未经训练,很难进入殿下的意识,或刚进入,就会被您强大的意念压下,反受侵蚀。
“于是,先生决定做一款……能变成您身边十丈内任意瞌睡小动物的蛊,待我观察好您的言行、习惯,再服下龙血树汁做药引,届时便能伺机在您半醉时潜进您的灵魂,留下强烈意识——余家含冤,定当彻查!”
“你真影响了我?”
“没,”余晞临摇头,“我知此举危险之极,且有伤阴德,犹豫许久。后来听闻阿皙嫁人了……我便彻底断绝求活之念,全心想着,不择手段也好,不分是非也罢,哪怕身负大逆死罪,也要全力以赴,至少了结一桩心愿。
“如若离殿下千里之外服此蛊毒,必然减弱效力,我不得不和叔父踏上归京之路。我老早想好了,先观望殿下的举动,再伺机入梦,若一次不成,便两回、三回……等到殿下相信父亲的冤屈,尽雪余家冤情,我便吞下提前准备的毒,将此密举带入黄土。
“只是服药后,我迟迟没侵入小动物或殿下的梦境,还道药物失效,颓靡多时,一度想借西山之约再取您的血发,万万没想到,您已尽联合九公主,暗中调查余家一案。
“我满心庆幸,那颗药出了差错,未伤及殿下神魂,更为自身存心不良而愧歉。而今结案,余家恢复名誉,叔父有家可归,我既是养子,又不愿留在京城这伤心地,才收拾行囊,在……前来东府,向您致谢道别。
“未料,东府人事忙,由着我独自转悠。我惊觉您府上的绿鹦鹉不光擅用香囊装坚果,更能与人进行正常对话,方知那颗蛊药遭人误服。我设法捕捉鹦鹉,质问后,她谎称是东西市的小乞丐,又说误捡了糖,问我可有解决之法……
“事实上,若不再续蛊,服蛊一年后,症状自会缓解。但我生怕此人窃取殿下机密,故意骗其吃了那颗用来自尽的毒丸,好让所谓的‘小乞丐’带着记忆和秘密,永远消失。”
夏暄虽如坠云雾,却能从他飘忽话语间捕捉到一重要信息。
“你是说……九公主误服那蛊,成了我的辩哥,还被你哄骗着吃下毒丸?”
“是。”
“荒唐!荒谬!荒诞!”
夏暄收紧臂膀,圈牢怀内的晴容,只觉表哥的说辞实在太诡异,可似乎更能解释,缘何足不出东府的辩哥,可准确无误寻到睡梦中的晴容。
余晞临双手捂脸,指缝间弱弱挤出一句:“过去大半年来,殿下就没觉身边动物偶有异状?不仅仅是辩哥,您身畔任何一只突然惊醒的猫、狗、鸟雀或是别的,都有可能是九公主……”
一提及动物的异常,夏暄率先想到遇袭时忽然冒出来护住他的花豹。
是她吗?
还有……曾有一只形迹可疑的丹顶鹤,和那捂嘴的小鹿,也是她?
余晞临如呓语般自语:“我真蠢!为免叔父起疑,我一边制作蛊毒,一边做糖丸子给他吃,恰巧那蛊药也裹了层红糖衣……我明明藏得严严实实的!想来,他认定我偷藏的才是最好的,特意换了,拿去给九公主?”
他最初断定九公主受夏皙之托监视自己,对她的态度反反复复,既想试探,又害怕多问。
后无意中发觉,两位公主虽相识,却互不知对方和他的渊源,是他长期误解九公主对叔父的诚心呵护。
可他经历重大挫折,已不似当年的坦荡,尽管感激她的诸多照料,始终不愿乐意表达任何谢意。
得悉她和太子立心翻案,又瞥见两人的小小亲昵,他感怀身世,亦衷心祝福他们;再耳闻她在惠帝寿宴上屡屡扭转局势,更是由衷欣赏。
他所认识的九公主,聪明,机变,伶牙俐齿,怎会轻易上当呢?
是因为她先入为主,认定他是个仗义正直的可怜人,更不存坏心眼?
见夏暄眉宇间时而阴云密布,时而豁然开朗,余晞临艰涩开口:“我不确定殿下是否会计较九公主隐瞒这段奇特经历,但这事……她纯属无辜受累,绝非存心。
“当她得知我为始作俑者,急着问我能否解除,可见她本人并无窥觊殿下隐私之意。殿下待她情深意重,想必也不忍责罚她,一切……因我而起,我愿承担全部罪责。”
话毕,余晞临再度拜伏在地。
他对人世已无留恋,为赎罪而死,理所当然。
窗台上的暗影随殿外暮色深浓而模糊不清。
夏暄呆然抱住晴容,脑海混杂零零碎碎的片段。
心头千思万绪,他仍能大致理解余晞临所言。
——他的九九,在过去大半年间,多次化作他附近入眠的动物,或许悄悄旁窥他,或许默默伴随他,或许装模作样蒙混,或许也曾喜滋滋陪他玩耍……
但究竟哪些是她,哪些是正常的小动物,他混乱间一时无从辨别。
双臂因长时间维持同一姿势而麻木,心反而因古怪诡秘的秘密而起起伏伏。
“表哥,她……真的没救了吗?”
余晞临挣扎回屏风边,拾起遗落的包裹,取出一本册子,从中撕下一页。
“这是那乳白小药丸的方子,依书中记载,无药可解,只能借绿豆汤等常见解毒膳食稍作缓解。殿下,我会以死谢罪,但隐秘事件公开,对殿下绝无好处……”
“死?”夏暄斜睨他,眸光冷锐,“我千辛万苦洗尽余家污名,而你这余大公子竟无缘无故死在我东府,世人会作何揣测?再说,你暗地里捣腾奇诡之术,害九公主生死未卜,却急于用死解脱……不觉得羞耻?”
余晞临无言可辨,再次跪倒:“任凭殿下处置。”
夏暄腾出一只手搓了搓额角:“方子速转交御医官们,立即寻对策!人先押去后院的檀风阁,禁足。”
一道高大灰影掠入,朝余晞临做了“请”的手势。
余晞临对榻上二人行大礼,趔趔趄趄随甘棠离开寝宫。
夏暄茫然四顾,见窗外似有鬼魅般的飞鸮频频窥望,犹记此鸟又名“逐魂鸟”和“报丧鸟”,笑声会催人丧命。
若在平日,他多半一笑置之,此刻心生烦恶,顺手丢出一枚果子,以作驱赶。
···
偌大寝殿,灯影幢幢,将一对璧人相互依偎的影子投射至白墙上。
看似两相静好,亲密无间。
夏暄将枕头垫高,把未婚妻往内侧挪移,摆了个舒适姿态,自己则脱了鞋袜,拥她同卧。
他轻吻她额角,小声诱哄:“九九……你前晚喝多了,迷迷糊糊自诩妖女,指的是这异能?那黏人的花豹,是你吧?不然怎会挺身相救?怎么会传递刺客言语?
“你窃听二哥和戴小将军的对话……是换了形象,才没被他们察觉的吧?你说戴小将军打死过麻雀,把你吓生病……傻丫头,你就是麻雀,对不对?当时一定疼得很,导致一连卧病好几日,何不早说呢?
“还有……会背书、会画画、会下棋、会背九九口诀的嘤嘤,是你!我早觉奇怪,何以那孩子一会聪明绝顶,一会儿只会哼小曲儿……说吧,获悉了我多少秘辛!坦白从宽!”
他满是戏谑口吻,朗目则逐渐缭绕水雾。
紧紧握牢她的手,掌心的冷凉诱发心间剧痛。
二十余年来,指缝中漏过多少美好的人和事,他又曾多少次……试图死死攥紧那一双双逐渐发凉的手?
晴容呼吸缓慢轻柔,脉搏时快时慢,看上去比先前稳定,可不论他絮絮叨叨说了什么,一概无反应。
约莫戌初时分,内侍官引领医官入内,端来汤药和膳食。
夏暄亲手喂晴容喝药,奈何她只喝了两勺,便没再吞咽。
他索性先把药含嘴里,以唇贴唇,一点点给她灌下去。
两唇相触,一如过往温软绵柔,遗憾她不似往日那般,予以甜蜜回应。
回荡彼此唇舌间,只有无穷无尽的苦涩。
唯愿苦尽甘来。
几经周折,总算把大半碗苦药喂入她口中,他俯首恋恋不舍厮磨她的唇,仿佛多攫取片刻,定能唤回她的心魂。
悲切场面隐隐滋生出几分缱绻旖旎,闹得余人面红耳赤,转头不敢细看。
恰好外头喧哗惊起窗边鸟雀,依稀是桑柔在问鱼丽关于小公主的状况,得到“未醒”答案后,禁不住抽泣。
夏暄无心饮食,吩咐众人将九公主的私物全数挪进来安置。
从这一刻起,此处便是她的新居。
他即将和她行坐不离,梦魂相伴。
东府宫人和赤月国侍婢轻手轻脚抬进各类衣裳、画具、书侧、妆奁等物,其中一带锁长匣引起夏暄的注意。
他知道,当中也许藏了她的小秘密,他不该窥探。
但他务必一探究竟。
钥匙并不难找,揭开匣盖后,内里有几幅画。
一为雅洁庭院内,花树下的古朴石案边闲坐着一名素衣画师,朗目疏眉、挺鼻薄唇,与他极其神似。
一幅则是炸毛的大猫,凶巴巴的猫脸占据画面四分之三,仅在右下角留白,形象生动,像极了他的老猫金丝虎。
一竖幅绘有大片淡墨流云,残阳如血;左下方为楼台之巅,立着相望的丹顶鹤与白衣男子,寥寥几笔,气韵不凡。
某幅画了一身穿寝衣的青年,仪态慵懒躺靠于榻上,一手捧书册,一手摆弄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还有月下小猫头鹰叼着一串紫藤花,飞往白衣青年的惆怅背影……
笔法简练,画面有趣,蜜意扑面而至。
他,都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晴容:未经允许乱扒人家马甲,过分!嘤嘤嘤!
太子:你再不醒,我扒的绝不止马甲!哼哼哼!
·
这章交代一下整个故事的由来。
关于易魂术的伏笔,在64章。
其实我对余表哥的定位不是什么大魔王大boss,算是隐藏在幕后的策划者,有苦衷也有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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