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协助萧玉琮犯案,不臣之心亦是昭然。”叶文卿又问,“遣兵卒乔装成流民,意图戕害我胞姐,又是为何?”
“是你自己树大招风,区区寒门小官,竟妄图与门阀抗衡。”说到愤怒之处,吴靖双拳紧扼,手背青筋毕露,“士族之间唇亡齿寒,你扳倒晋安王世子,足已引来杀身之祸。我不过是小惩大诫,想借此提点你收敛言行。”
“我看不见得仅是如此。”叶文卿眸光一凛,陡然将语调加重三分,“彼时,本官正奉命搜查晋安王旧宅。”
吴靖蹙眉,反问叶文卿:“那又怎样?”
叶文卿冷声厉色逼问道:“晋安王旧宅里头,究竟藏有怎样的宝贝,竟教你等日夜难眠,非烧了不可?”
吴靖纵使不将眸光投向叶文卿,也能感知到森然之意,好似刀芒加身。不得法,他唯有反唇相讥:“叶大人断案怎能凭空臆测?晋安王府人去楼空,哪还有宝贝?”
叶文卿嗤笑出声,蓦然俯身,在他耳畔轻声道:“比如——账簿?”
“你!”吴靖一惊,猛然回眼望向他,片刻过后,才说道,“什么账簿?”
时至今日,旁的罪名都能认,哪怕代人受过、哪怕罪名莫须有,皆可担下,但唯独账簿一事,牵连甚广,罪当灭族,他绝不能认。
叶文卿观其神色,已瞧出端倪,可惜得不来供词。如此情状之下,再逼迫下去,只怕吴靖但求一死。
叶文卿从无急功近利之心,顿时改换话锋,问起旁的来:“据纵丿火之人招供,你与漠北伏都将军狼狈为奸,妄图破坏两国联姻,你认是不认?”
祸乱朝政,罪该当诛,此事若是认下,必将身首异处。只是,纵使他不认,难道就有活路了?不说皇帝,便是牵扯进矿场案的贵胄之族,亦不能放过他。
踌躇良久,吴靖一咬牙关,恶狠狠道:“我认。”
他担下此罪,无异于舍弃自身,为吴氏家族挣一条活命之路。
叶文卿又问:“目无法纪,谋害人命,你认是不认?”
“我认。”
“私调兵卒,共谋矿场暴丿乱,你认是不认?”
“我认。”
叶文卿睥着他,再度提及铁场一案:“唯独铁矿外流一事,你不认?”
一旦提及铁矿,吴靖便又化作顽石:“本就不曾发生,我如何能认?”
“好,本官会将今日供词如实转呈陛下。”叶文卿说罢,转身欲走,却教吴靖唤住。
吴靖跪坐在地,面如死灰,颤声道:“我要……要见章太尉。”
叶文卿求之不得,只以为吴靖想要鱼死网破,将章太尉一并招供而出,自是满口答应。
吴靖身犯要案数桩,还牵扯进人命官司,纵使出身簪缨士族,死罪亦是难免。
萧玉山听得叶文卿所言,知晓吴靖以一己之力担下罪责,却矢口否认曾找寻过铁矿账簿。他还曾要见章太尉,甚至不再避讳叶文卿,当面如此要求。
萧玉山也以为,吴靖自知性命难保,又恨章太尉狠心,竟不肯为其奔走,故而横生鱼死网破之心。
士族之间狼虎斗,萧玉山自乐得清闲,只想坐上壁观——不费心神,教他们自相残杀,又能兵不血刃,实在妙得很。
萧玉山当即下令,择日处斩吴靖,并将吴氏一族抄家流放。如若吴靖心中藏有怒火,萧玉山只愿此举能添一把柴,燃起他熊熊怒意,直烧向章太尉。
吴靖听闻斩首之刑时,人似已入定,连应一声都不曾有,更不似旁的死囚那般喊冤,只求再见一面章太尉。
数日过去,尘埃落定,章太尉才现身相见,身后相随的,还有叶文卿。
叶文卿本欲回避,却被章太尉挽留。此举无非是为避嫌,章太尉果真似得了道行的狐狸。叶文卿暗自发笑,只可怜吴靖沦为棋子,生死都任人摆布。
章太尉看着牢房中面如死灰之人,出声问道:“你还有何事要讲?”
吴靖彻夜未眠,好似木胎泥塑,直至章太尉问话,才将眼睛珠子动一动:“我——”
“我辜负章太尉期许,有愧先祖,犯下滔天大罪。”吴靖满面凄然,瞥一眼来者,复又垂眸,继续说道,“只是家父年迈,幼子尚小,还望章太尉照拂一二。”
“你愧对的是当今陛下,身居要职却有负圣恩,竟犯下滔天大罪。”章太尉不住叹息,似也为他痛心,连连摇首,“现如今,不仅是你自身性命难保,还累及家人,举族男丁都将流放至滁南,沦为采石苦役。如此重罪,老夫如何保你家人?”
“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喊一个‘冤’字,只求章太尉念在内人与章府沾亲带故的情分,照拂妻儿老小。”
这本不过是寻常托孤之言,落在聪明人耳中,便能听出弦外之音。不光是章太尉了然,连叶文卿也隐约猜得言下之意——不喊冤,便是一力担下所有罪责,不牵扯旁人;提及两家沾亲带故,隐隐有胁迫之意,提醒他谨记唇亡齿寒之理。
“罢了罢了。”痛斥一番吴靖不忠不义后,章太尉应下所托,拈须道,“老夫尽力为你一试,在陛下跟前保下你妻儿老父,至于旁人,只怕难逃流放之刑。”
得了此话,吴靖心愿已了,再不多言,复又倚靠墙角坐于地上,合眼长叹。
章太尉此番前来,可谓是心满意足,而叶文卿却大失所望。本以为吴靖将效法困兽反扑,谁知他竟决心替人受过,以一己之力担下全部罪责。若非此前储栖云偶然见得章太尉密会纵丿火之人,他也会以为章太尉忠义两全,乃不二之臣。
同样大为意外且失望至极的,还有九五之尊萧玉山。谁能料到,生死面前,吴靖与萧玉琮别无二致,竟都选择包庇旁人,只身赴死。
区区一个章太尉,不足以教他们以性命相护,萧玉山思及两件大案,总觉得如置身云雾之中,方向难辨。
究竟是何人有这样的本事,让他们甘愿以死相护?又或许,那幕后之人手眼通天,能使其全族蒙难?单论章太尉,绝无如此手笔。
如今虽未寻到账簿,亦不曾抓住幕后主使,但也大有收获——章太尉同漠北多有勾结,更也牵扯进矿场一案,赫连归雁更是大有嫌疑。
储栖云机缘巧合之下撞见章太尉密会漠北人,萧玉山出宫与他相会,又碰到此人纵丿火。诸多巧合连成一线,环环相扣,才略略扫去疑云。如今再回想,若有一回漏去,都难看清案情,正应了冥冥中自有天意一言。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我竟些了5000字
哈哈哈哈哈哈哈,全是主线案情,过去就能让儿子们谈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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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云深不知处(上)
又过数日,吴靖刑场削首,吴氏一族除却不满三岁之幼童,年逾七十之老者,其余皆流放滁南,充足采石工。再者,吴靖生前嫡妻乃张太尉外甥女,经得张太尉在圣上跟前连番求情,才免遭流放,放还娘家。
又一朱门氏族大厦倾塌,牌匾轰然落地时,昔日门庭若市之地亦将化作荒园。
安风新晋禁军统领,治军从严。与吴靖在职之时大有不同,连值夜都与众将士轮替,从来严于律己,时日一久,自然赢得众口称赞。
这日值夜之时,他路经吴氏旧宅,见得崭新铜锁口在门环之间,实在凄凉。此刻再思及晋安王,他方晓得,叶文卿所言甚是——远调饶州封地,已是晋安王最好的结局。
狂风平地起,扫尽枝头花。
这些天潢贵胄就如枝头繁花,今日还笑看春风,明日便已无处寻踪。开头声势浩大又有何用,终不过落得凄惨收场。
深秋夜里,寒风渐趋凛冽,呼号而来,呼号而去,如低低呜咽。安风只觉寒凉彻骨,不由将披风扎得更紧些,一路去往别处,只留一段叹息徜徉在寒风里头:“冬日终归要来了——”
今晚值夜另有要事,萧玉山嘱托他与储栖云传话,不可耽搁。安风巡罢一圈皇城,命手下将士暂歇,提着灯笼独自往储栖云家中去了。
储栖云本要歇下,却猝然听闻扣门声,也不曾多想,就替安风开了门。
安风如今已是禁军统领,又正当值,行头与从前大有不同,身着皮甲,脚蹬长靴,腰配雁翎刀,着实英姿不凡。
储栖云打量好一番,不等安风道明来意,便调笑道:“莫非是安大人升官,特意请储某吃酒来了?”
安风追随萧玉山多年,多少晓得储栖云专爱调侃玩笑,也不气他抢白,摇头道:“我是奉陛下所托,与储先生带话来了。”
“陛下日理万机,怎又想起我了?”掐指一算,他们已经近半月未相见,储栖云心有惦念,只得以玩带笑讲出来。
萧玉山身为皇帝,总有许多身不由己,储栖云虽身在宫外,却时常为他忧心。
安风心性耿直,一时未懂储栖云言后之意,少不得为萧玉山辩驳一番:“陛下本也想亲自前来,只是才了结了盗宝案,漠北王子又尚在宫中,委实抽身不得。”
储栖云说的尽是玩笑之言,谁料安风竟当真了,旋即笑问:“陛下有何嘱托?”
安风回道:“陛下说,为储先生谋了一件好差事,明日便往宫中就任。”
“不会是与王公公共事吧?”储栖云笑意一滞,回想此言萧玉山所言,不禁头皮一麻,如有虫蚁游走于其上。
他原以为,那句跟着王公公做学徒云云,不过是玩笑之言。如今一想,难说是萧玉山当真了?
“还真是。”安风不知储栖云已想歪了去,不禁叹道,“储先生料事如神,好生聪慧。”
安风说话实诚耿直,却不料这一席话说出来,落入储栖云耳中,颇似讽刺之言。
“皇恩浩荡,草民卑微,实难当此重任。”储栖云却是哭笑不得,堂堂八尺男儿,岂能装太监入宫?不可行,不可行!
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好事,竟也会得来推拒之言,安风立时蹙眉不展,狐疑问道:“这是旁人盼不来的好差事,储先生为何推拒?”
储栖云苦笑,本以为安风有心打趣他,可再定睛一看这人神情,又觉得不然,故而试探问道:“如何算得好差事?”
“自陛下命我接任禁军统领一职,近身侍卫已空缺多时,许多贵胄重臣举荐自家儿子担此一职。”安风满腹狐疑,暗道储先生实在与众不同,竟推拒皇城要职,“陛下都一一推脱了去,近日一得空,立时便召储先生就任。”
一经道明缘由,储栖云恍然大悟,暗道竟错怪了萧玉山,尴尬道:“原是如此,我还以为——”
“以为何事?”见储栖云吞吞吐吐,安风愈发惊疑。
储栖云慌忙掩饰:“无事无事,既是陛下近身护卫,储某自然愿意。”
如此一来,便能相伴相随了。较之萧玉山曾许诺的闲差,储栖云自是更喜欢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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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午,储栖云随安风入宫,就任护卫一职。
依照宫中旧例,皇帝的近身护卫人选皆出自当朝贵胄子弟,就比方说安风,乃太宰幼子,自幼入宫为太子伴读。而如今,莫名其妙冒出个野路子,祖上无名,又无功绩,委实难以服众。
好在萧玉山早有准备,与众人道,今年避暑之时险遭意外,多亏这位储先生拼死相护,此算得一大功绩。
如此一来,臣子之间便也哑口无言了,纵使心有不甘,也奈何不得。
萧玉山在南书房批阅奏章,命王公公将闲杂人等一并清出去,只留储栖云伺候。王公公岂能是个没眼力见的?当即命宫奴出去,自己也走出门,关紧门扉不许旁人打扰里头二位。
眼见四下没了外人,储栖云再不用端着,兀自寻一处坐下,静静凝望着萧玉山。
“竟不知道研墨,真是个没眼色的。”萧玉山埋头瞧着奏章,余光瞥见储栖云悠然得很,顿时起了促狭之心。
“是。”储栖云懒洋洋起身,上前为皇帝研墨。
萧玉山一瞥砚台,又道:“错了,寡人批阅奏章用朱红颜色。”
明知这是故意折腾,储栖云也笑吟吟的,说话时分外宠溺:“是,我的陛下。”
萧玉山暗自狐疑,心道储栖云今日莫非丢了魂不成,怎如此乖顺可欺?
“你脸上怎么了?”谁知他还未想完,储栖云就有所动作了,拇指蓦然擦上萧玉山面颊,摩挲那一点笑靥似的疤痕。
他拇指濡湿,似沾水珠,萧玉山愣了刹那,转瞬便连道不妙:“你大胆!”
“我如何大胆了?”储栖云慌忙背过手去,满面无辜。
“你敢将墨涂在皇帝脸上。”萧玉山睥着他,一扬下颔,带着些命令之意,“将手伸出来。”
储栖云一挑眉,俯身笑问:“你真想看?”
“自然要看。”萧玉山冷笑不已,“戏弄皇帝,我看你有几条命?”
储栖云玩心不减,将手背在身后,断不肯轻易给萧玉山瞧,故作神秘道:“非看不可?”
萧玉山斩钉截铁:“非看不可!”
“如此,储某便却之不恭了——”
只见他将双手一展,十指干干净净,上哪有一丝半点墨迹?
萧玉山后知后觉,终晓得又遭储栖云戏耍,抄起朱砂御笔来,便要往他脸上“批阅”一番。
储栖云慌忙扼住萧玉山手腕,嬉笑着赔不是:“使不得使不得,微臣再不敢了。”
萧玉山不依不饶,笔锋微转,戳向储栖云鼻尖:“不给你一点颜色瞧瞧,你还不翻了天去?”
储栖云素来敏捷,一偏头,堪堪避过,继而压低声音道:“颜色?我只知晓陛下全身都白玉似的颜色。”
他勾唇一笑,狡黠如狐,得意的近乎没脸没皮。也不知怎的,萧玉山心弦猝然一颤,好似教无形之手撩拨,着实难耐:“你竟敢——”
“陛下,赫连王子求见。”
通传之声自门外传来,萧玉山犹不收手,储栖云扼着他手腕,也不放手。一时之间,萧玉山瞪眼,储栖云挑眉,谁都不愿先退一步。
gu903();“罢了——”末了,仍是储栖云让步,松开双手站在一旁,朝着萧玉山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