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月伸手,仔仔细细地在她身上摸了一遍,才收回手,却也不嫌她脏,说“这就是你的身躯没有错。”
胡小陌很失望。难道,那个声音说的话并不是诓她的吗?没有那个声音指点,重月也未必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也没有办法救她。
重月问她:“你为什么说这身躯不是你的?”
胡小陌嚅嚅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这身躯看着眼生。不像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烂得太厉害了。”只好算了。又问“如今这身躯越来越破烂。行动也渐渐不方便。尊上有什么办法能帮帮我吗?”
重月不以为然,说:“化腐生肌的药有的是。但有骨头的部份,却没办法再长回去。不过等你以后有了修为,再铸骨身是不难的。”
说着像是累了,挥挥衣袖。
胡小陌连忙说:“尊上,我有个同路来的友人,她病了。”
重月皱眉,却也并不推辞,闭上眼睛好一会儿,却只说“把她带走吧。”
已经治好了吗?可他并没有出去看过呀。
胡小陌茫然。
这时候外面的白袍像是能看到里面的动静,知道话已经说完了,立刻进来,领着胡小陌下去。
胡小陌见重月不再跟自己说话,也只好跟着出去。
出去后胡小陌跑到台阶下一看,田二却还是睡着,不由得疑惑,没有好呀。
但看着田二,突然心里一紧,发现田二与之前似乎不同了,虽然脸上颜色还是那样的萎靡,但似乎……似乎少了生气。她心跳得很快,连忙伸手去试试鼻息,又试试脉搏。一时呆住。
白袍在一边,似乎是见她神色不好,说“她已经死了”问“她是你的亲人吗?”
胡小陌回过神,摇头。
“那是至友吗?”
胡小陌摇摇头。两个人虽然认识,一起经历了许多的事情,却也没有到至友的程度。
“那你何必这么伤心呢?”白袍站在台阶上俯视她。
胡小陌也说不清,心里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失落与难过是为了什么。
她站在大殿门口,抬头望向天空。这时候天气有所好转,云散去了不少。隐约能看到云海中隐隐重重,似乎有别的山峰,这就是仙门。可这些景像,田二是看不见了,她生来困苦,虽然努力挣扎过,企图改变自己命运,但最终也只是止步在此处。
胡小陌想了很久,才回头看向白袍,说:“我呢,因为自己陷入过绝境,在自己陷入绝境的时候曾希望有人能帮一帮我,所以在遇到她的时候,不能不对她伸出援手。又因为自己不甘于命运,希望改变命运,所以希望她能成功。现在看到她的下场,难免悲切。我的这些悲切,一是因为她早夭,二……大概是兔死狐悲吧。”
白袍见她看过来,飞快地垂首敛眸,口中问:“那你还要……修道吗?”
胡小陌点点头,深深地吸了口气,挤出个笑容来,朗声道:“我岂能被吓住呢。自然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的。我一定要回……”差点脱口而出要回家,改口道:“一定要入道成仙!”顿了顿,低声骂“我才不服!”
白袍看着她笨拙地把人背起来。目光瞬间柔和,但这点柔和立刻便消失,回复之前的冷淡“走吧。”
胡小陌背着人,还想想问他,自己该拜哪个师父,学什么门派术法之类的,这些事重月总有交待的吧,可才转身迈出一步,竟然又回到了之前的旧木门前。什么金殿,什么白袍都消失了。
她一时愕然,回头看看鱼肠小道,又看看木门,简直要怀疑,自己刚才只不过站在门口做了一个梦,根本也哪里都没有去过。
门边的许十七却习以为常,见她回来,转身便走,一边走一边叫她“走吧。我给你找个住的地方。”
胡小陌连忙追上他,问“师兄,仙尊没给我安排师父。也没有叫我学什么。听说上大苍有路费的,也没有给我呀。”
许十七大笑“路费?算你运气不好,路费今年起便没了。至于学什么,除了吐纳,你还能学什么?懂得吐纳,能结丹了,才算正真进了大苍山。”
胡小陌追着他,连忙问“什么叫吐纳?”
许十七心不在焉:“呼吸会不会?”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个蓝绿色的小盒子,塞到胡小陌手中“入门便能得五十粒,可不病不死,化腐生肌。”
“呼吸就行了吗?”胡小陌不解,接过来,想试着吃几颗,却不知道是要从脖子塞进去,还是塞到嘴里。一时两难。想着,先试试嘴吧,掉出来再试脖子。
许十七还没来得及拦她,她就塞到了嘴里,没想到一放到嘴里,就化成了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随后,她感到了一股奇怪的寒冷,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叫她冷得站都站不住。然后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身躯中爆炸了。
一时,她觉得又冷又热又甜又苦又甘又涩。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一些混乱的感觉全消失了,只有痛。
她整个人都被痛淹没。站也站不住。一下便倒在地上。田二摔在一边,她自己的头也掉在了地上。
虽然痛得无法忍受,可她的意识却是那样的清晰,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身上腐坏的肉发黑变臭、掉落。新生的皮肉,缓慢地生长,从内到外,但长了一片,便不再生长了,她挣扎着,把头按在脖子上,然后整盒药都倒里嘴里。才刚入嘴,便有巨痛如潮而来。
一瞬间几乎叫她撒手丢了头,可她到底还是坚持住了,死死地扶住脑袋。
在这种痛苦中,她感觉到脑袋和脖子连接处肉在生长,断裂的部份又似乎重新连接在了一起。不多一会儿,全身的皮肉都重新长了回来,除了缺少一只耳朵和几根手指,与以前相比,正常了许多。皮肤也变得健康光滑。
她缓过来,发现自己又活了。好生生地活了。惊喜地在原地蹦了蹦,躯体恢复的感觉太好了。
除了脖子还有些不稳,大概因为长回来的只有皮、肉、筋的缘故,头也不能转动,怕会耷拉下来,她只好拿衣服当围脖,尽力把脑袋固定好。
许十七却一脸无奈。
她问“师兄怎么啦?”
许十七说“你知道五十粒用完后的人会怎么样吗?”
胡小陌不解难道有负作用?问:“怎么样?”
“这药,吃下去不止能救命,还可管一年不老。所以入门后一般一年吃一颗,只为把躯体保存在最好的时候,有利于修行,早日结丹。”许十七指着不远处路上蹒跚而行白发稀疏的老人,说“用完了药,又还没有结成丹,便没了指望,一来没有体力回乡,二来又没有劳力赚粮食,很快就会饿死。”
胡小陌不可置信:“没人帮他们吗?”
“谁?”许十七说“即入道,便生死由命。”这时再说这句话,实在有几分感慨。
胡小陌问:“许师兄来了多久了?”
许十七说:“来了八十载,五十粒我还剩一颗了。”却知道玩笑,道:“你也不要想,不会给你的。”
胡小陌也陪着笑,再不提这件事。只问新弟子是什么规矩。
许十七说“这里便是新弟子呆的地方,也叫小楼山。结丹之前只能呆在这里,不过这里从来是没人管的,你住在这里干什么,全靠自觉。小楼山也被称为‘下山’,结丹后仙尊才会唤你进红门,过了红门,便能去‘上山’听各仙尊讲法,这才算是正式弟子。”
他所说的红门,大概就是鱼肠路尽头那个老旧的木门吧。
说起‘上山诸峰’,他也很向往。但要他说出个所以然,却也说不出来,因为他从来没有去过,去了上山的新弟子也再不会出现在这里,更无法探听。
只说“每年接人,都是叫小楼山的人去接。送到门口便回来。我来大苍,也只去过一次金殿,见了一次重月仙尊而已。大概等结丹时,才能知道大苍到底是什么样子吧。”
“那你知道大苍一共有多少位仙尊吗?”
“那就多了。只是我除了重月,一个也没见过,自然也就一个也说不出。我们这些弟子,说是仙门弟子,其实连边也摸不着。没有什么见识。”自嘲地笑一笑“以后你结了丹,到上山便能见到了。”带着胡小陌一路顺着鱼肠小道往回。
因为她是新来的地,分不到什么好屋子,最好的一间十步见方在四十四楼。从一百四十四号门进去,左手第四间。因为不吉利没什么人愿意住,所以小是小了点,看上去竟然还很干净。
屋子里有床,但没有被褥,屋子正中间有个蒲团。墙角不知道谁用过的油灯,灯心和残油一起结成了块,脏兮兮,灰扑扑,结着蜘蛛网。
虽然有邻居,人家进出也看到来了新人,对她却并不热切。只扫一眼,便回到自己屋子里,关上了门。
楼道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怪味,有人在高声谈笑,有人在失声痛哭,声音在楼间回荡,鸡犬相闻,可相互并不关心。大概在这里光是想生存下去已经很难,谁也没有精力再分心做别的事。
“虽然说是入道了,但饭还得吃。你在这里也要想办法讨生活。”许十七吩咐了一句,走时又停下步子告诫她“吐纳只有一句话‘感应天地’能不能结丹,全看你自己的悟性,不要相信下面摊贩说什么有秘籍。还有,买东西卖东西一定要长心眼,不要被骗。天黑之后不要随便出门,楼中常有怪事。平常走路要小心脚下。毕竟山楼老旧,容易失足。再就是,不要去不认识的人家里。”他已经习惯于把这些小小的格子间,称为家了。
胡小陌点点头,想起来又追上去问“师兄在哪儿住?我得空去看师兄。”
许十七没有转身,只是摆了摆手“明年能见到再说罢。”也不知道是觉得自己活不到明年,还是胡小陌活不到明年。
胡小陌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个小姑娘从楼道走过来。
虽然还没到冬时,但对方却穿了个红袄,怕冷似的,走到她对门停下来,回头看看她,问她“你是新来的?”
胡小陌说:“是。师姐好。”
“师姐?”那小姑娘咯咯地笑起来,似乎很喜欢别人这样称呼她,表情和气起来,看着似乎是个好说话的人,不过人却不太客气,一把推开胡小陌走进她屋子左右打量,拿起她屋角的油灯说“这东西还能用。”扭头就回自己屋去了。
胡小陌都没反应过来,对方就甩上了门,胡小陌一时也无言以对。大概在这里,是别想看到什么师姐师兄其乐融融的景象了。她回到屋子也立刻便关上了门。小心翼翼地把一直背在身上的田二放到没有床上——虽然没有褥子,但怎么也比放在地上好。正想着,明天要去山上挑个地方把人埋了,便听到外面突然闹了起来。有人发疯似地大叫大喊。
胡小陌觉得奇怪,打开门往外看。这时候走道里已经全是人了,什么奇怪打扮的都有,对面的小姑娘抱臂站在门口,嘴里不知道在吃什么,伸头正往左边看。
胡小陌顺着她看的方向,立刻便明白大家在看什么。有个年轻人站在走廊上失声痛哭,哭一哭,扭头看到别人都出来了,一把就抓住离他最近的那个男人“借我一颗,借我一颗吧!”对方骂骂咧咧,一把就推开了他。
他体力不济,打不过人家,扭头在人群里疯找,看到有瘦小的女人,一把就拉住别人。那女人没有防备,被扯住了头发,尖叫起来“放开。我没有。我早没有了!”他绝望了,茫然四顾,想找出一个还有药的人。胡小陌虽然站得远,还是不则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因为他的眼神太吓人了,看上去似乎失去了理智,有的只是癫狂。为了药,他什么都敢做。
可是他踉跄着在走廊中奔走,那些被他拉住的人,不是说有药,就是体型高大,他不是对手。最后他跪在一个壮汉脚下,抱着他的腿哭着乞求了起来,来来去去不停地说“求求你!我真的不能不吃。我来了两百四十年了。求求你。马上就到时辰了。我真的不能不吃。只要你给我一颗,我明天就还你,一定想办法还你!”
壮汉一脚就蹬开了他,骂道“你拿什么还?”
“我想办法!我想办法!”他脸上又是鼻涕又是眼睛,顾不上为人的尊严,像狗似的匍匐在人脚下。见壮汉心硬,又四脚着地,爬着去抓别人的裤腿“求求你,求求你,行行好。明天真的还。我会还的。我有办法。我做牛做马。”
可没有人信他“有办法你早得药来了,今天还会这样?”低声与人讲“天,两百年也不能结丹,也亏他能找到那些丹药,延续到如今。”
那人见没收获,调头又向另外一个人。
哪有人会给他呢?一个个,把他推来推去。他又惊恐,又急切,转头眼看就要抓到胡小陌对门那个小姑娘。似乎不敢去找她,但鼓起勇气还是向这边过来,可才爬了几步,突然动作停了下来。
一动也不动地趴在地上,不知道在做什么。
胡小陌以为他是死了,正想去看看,走了几步,才发现,原来他是在看着自己的手。那表情,像看到了鬼。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想哭,又哭不出来。胡小陌顺着他的目光,发现他那双手已经不像是年轻人的手了,看上去又枯又老,密密麻麻的老人斑,布满了鸡皮似的手背。
她眼前,明明前一刻还是个年轻人,现在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身材佝偻下去,头发由乌黑变银白,风一吹,便落了一地,几有稀疏的几窝还不甘地粘在头上,眼睛沉沉地陷了下去,脸颊耷拉下来。声音由青壮变成了嘶哑的老人。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屁股坐在了走廊上,似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随后,蹬着腿脚不服地哭喊起来。仿佛是个打滚耍赖的孩子。但他的哭声,也不像之前那么有底气,听上去又虚又无力。
人群似乎看惯了这种事,许多人觉得没趣了,瞧了几眼,便议论着扭头回屋去了。也有人还在长廊中,向胡小陌边叫“长公主,长公主,卖他一颗嘛。”
住胡小陌对门的小姑娘冷笑“我的药是天上掉下来的吗?给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就有千百次。给了一个人,就有第二个人,就有千百人。我救得过来吗?”
老人向她看了一眼,她冷冷地回视,老人不敢纠缠她,自顾自地哭了很久,但很快,就没了力气,终于连哭也放弃了。
他茫然地坐在狭窄昏暗的走廊中,远处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嘻笑声,显得更加寂寥凄凉。
gu903();胡小陌犹豫着,上前蹲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