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又问:“你万一只能以这副样子回去,别人又会怎么看你?”
胡小陌老实回答:“大概比之前客栈赶我的伙计,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你回去做什么?人生来便有命数,你来这里,未必不是上苍给你的命数。”
胡小陌顿了顿,开口说:“实话实说。我的人生到现在为止,真是一塌糊涂,年近三十,即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深爱自己的男人,甚至没有找到一个气味相投的好友。工作只为糊口,理不理想的,更从没有过。如蜉蝣无足轻重。”
她边说,边在风雪中走着,形单影只,步子却坚定“可我自己这失败、卑微又毫无意义的人生,应该在哪里过,只能由我自己选。谁也不能强迫我。你口里的上苍也不行。”
那声音怔怔,过了好久,才冷冷道:“可笑。”这之后,便好久都没有再出现。
入门
胡小陌以为离开黑市地界,会有非常明显的标示。可一路过去,除了感觉到周围的植物动物、原野上孤零零矗立的房子和小村落变得开始多起来之外并没有什么界碑之类的东西。
胡小陌感觉到意外“我们还在黑市地界吗?”
那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对她和气了很多,也不再那么对她不耐烦,回答说:“不在了。黑市是没有界碑的。以前曾有,是修士们为防不知情的同门误入黑市地界被害而设,但总被常人想尽办法摧毁。再加上除了大路之外,四面八方都可以进入黑市所在之处,何况每年黑市的位置都在发生变化,所以更防不胜防。但大仙家来这里是不怕的,常人不敢得罪他们,更何况他们自保的手段足,常人也杀不了他们。只有那些无足轻重的小弟子们有进无出。”
胡小陌觉得奇怪:“即是弟子,不是投了山门的吗?山门不帮他们讨回公道?”
那声音笑:“始祖刚开始传道的时候,只要被挑中,不只给钱,还受仙门庇佑。可现在却不同了。现在每年山门中新弟子,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世人前扑后继,如果一一为他们来讨公道,门中岂有宁日?一年到头皮也跟别人扯不完了。是以,山门向来以为弟子若离山出世便为历练,死在外面便是学艺不精,与人无干。钱也不给了。”
胡小陌问:“那王法呢?”
“俗世各国王法只在疆土之内,黑市照例不属于任何国家的领地。”
胡小陌回头看看身后荒芜的土地,既然已经离开了黑市境内,可路边虽然时有几间小屋,可依然没有现代社会看到的那样大片大片的良田。有的只是三三五五孤灵灵的几根不知道什么植物,长得又细,又干瘪,被雪压得头耷拉着,不知道是死还是活。
她刨去厚雪,脚下的土地,看上去又硬又实,不止称不上肥沃,甚至可以说非常贫瘠。
那声音似乎懂得她在想什么,反而安慰道:“不是处处都这样贫瘠。遇仙山越近,地便越好。”
胡小陌默默地向前走。以前她总觉得自己的生活不算好,可现在,突然很有感触,能吃饱穿暖过平静的生活,对很多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路上她又遇到了几次柳兔,可费尽心机也只抓到一个,但是血涂在身上并没有什么效果,反到让她脚上的指头也掉了两个。
原想找回来的,可雪太厚,地方太大,找也不知道要从何找起。
那声音因为她疲于奔命跟着兔子追的样子实在太滑稽,哈哈笑个不停。胡小陌威胁他要把捂他的兔子皮丢掉,他才终于闭嘴。
重新上路后,满身是血的胡小陌在风雪里走着却突然笑起来。
“怎么?”那声音问。
胡小陌说:“我在想不死草的事。”
“不死草怎么了?”
胡小陌说:“他家里有病人,既然知道不死草这种东西,还卖了它干什么呢?直接拿不死草去救自己儿子不就好了吗?我真的太傻了。”她说着长长叹了口气“他骗我去,一定是他没办法把不死草带回去,得有另外一个人去做。可若是不伤人的事,他直言请别人帮忙别人都会肯,也不必骗人,所以必然是有伤性命的法子。可我当时都没想到。”
那声音这次到不再卖关子“事后能想明白,那你也不算笨。”心不在焉说“不死草离地即死,但若把根种到人内脏里头,便又可缓得几日。他大概是想把你杀了,把草种在你身上,再连人带草想办法运回去。”
胡小陌给自己打气:“我下次再多想一点就好了。”
那声音见她认真地讲这样的话笑起来。
胡小陌问:“我说的不对?”
他说:“我还以为你想明白了,转头就要骂我坑害你。却不想你是自省。”
胡小陌不以为然“不论对错在谁身上,人能改变的只有自己,也只能要求自己一日比一日更精进而已。”说着又道“当然,我是挺讨厌你的,反正你也讨厌我,可真是刚刚好。”
那声音大笑起来。
她见这声音心情好,又问他:“为什么那不死草,长得跟死掉的一家人一模一样。”
但这次那声音却不回答了。
胡小陌到十八里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还没有看到城,就遇到许多急匆匆的路人,都往一个方向去的。看到她的样子虽然惊奇,可只是默默远离。
胡小陌向一个看上去和气的年迈行人打听“这边是往十八里台去吗?”
那老人被她吓了一跳,点头说“是”便立刻走到远离她的地方去了,还生怕她会跟上来。
胡小陌随着人群走,她以为十八里台是个大城,走到地方却发现并不是,十八里台只是个小镇。
镇中全是土砖墙茅草顶的屋子。因为上午正是春季,天气不再寒冷,雪也很快消融,变成水从低矮的土砖房的茅草顶上落下来,以至于地面泥泞不堪。镇上的人格外的多,什么打扮的都有,大概是从各外来的。
还有坐轿子,骑马的。
因为人多,或因为路太窄起些纷争,但很快都会平息,谁也不想在这里惹事。
镇上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胡小陌一直跟随人流挤到镇子中心一处高台边上。
所有人都在这里等着,因为闲得无聊,纷纷与身边的人搭话,询问是否知道今年入门试与往年有什么不同。有一个声称自己来了三次的四十岁男人,说“每年都是一样,并无不同。”
他这次并不是为自己来,而是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来的,他长得五大三粗,有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双手和老树皮一样,但旁边他的儿子长得白白净净,脸颊饱满,一看就是没怎么经过风雨饿过肚子。他身上一件杂皮的夹袄,很防风雪,因为太热脱下来,里面的衣裳虽然打着补丁,但干干净净。
到是一边的女儿又黑又瘦,身上仿佛没有半点脂肪,皮紧紧地箍在骨头上。一双眼睛大得格外吓人。身上还背着二个大包。看中年男人身上是背着包裹的,她身上背的大概是她兄弟的,东西不少,也亏她背得动。
虽然还没有开始入门试,仙门的人也还没有出现,可周围已经有很多笑咪咪到处打转的人,先不先就在人群里与那些带着儿女的人搭话。却也不做得十分明显,只讲闲话一般,说日前哪个庄子哪个小丫头片子卖到他认识的人那里,卖了多少钱。
有些人听了只不说话,扭头挤到别处去,不理会他们这些人。有些人则会留下来听这些人继续讲,还要问一句是怎么个卖法。
胡小陌在人群中很快就看到了一个熟面孔——大头。他正唾沫横飞地讲‘自己兄弟’花多少钱收了个某处过了入门试的小丫头。
有不懂的便问“那是收去做什么?”
大头一瞪眼说:“当然是送到仙门里去。等她得了道,我兄弟好沾光呢。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做这个营生,不知道多少代都受仙家福泽。”
胡小陌旁边带着两个孩子的中年人也挤到他身边去。
中年人还没说甚么,小姑娘便冲上去,当面便跪下来,肯求:“若我过了入门试,求大爷把我买了吧。我听说了,今年仙门除了大苍山都不给路费,中选要都自己走过去。我怕是去不了大苍那么好的仙门,可若是别的仙门,家里供不起两个人的生活,我便是中了,阿爹也不叫我去,只会叫弟弟去的。大爷您要是肯买我,借我路费,我以后便把大爷当成自己亲大爷。”又怕他不肯,努力推销自己“我虽然瘦,可力气大得很,身体也好,从来不生病。吃苦耐劳,什么也不怕,一定能中的。”却不知道入门试是不是只要这样就能行。
大头笑咪咪,连忙还把她扶起来,说:“行呀。这有什么不行,只要你能考得上。我就买你。”
小姑娘大喜出望。挣扎着非要给他磕头。脑袋下头用了死劲,三下便见血了。眼睛里全是感激的泪花。中年人在一边,一句话也不说,对大头笑了笑。
大头也对他笑。笑完扭头看到胡小陌,还吃了一惊,但立刻就笑容满面挤过来,抬抬下巴往小姑娘那边指“我有没有骗你。我的货都是真的。”
胡小陌说:“人家家里人还没有点头。”
大头却看得多了,脸上是可亲的笑,嘴里却是叫人寒心的话“他来了三年,会不知道我们买回去是干什么吗?这里这么多大人,难道真没一个知道我们买回去是做什么吗?他们凡治不好的病哪个不是去黑市买了大肉吃好的?那大肉从哪来?还能是树上结出来的不成?大家心知肚明,不说破罢了。”
他冷冷一笑“人呐。你可不要觉得因果会结在我这里,推她们出来死的可不是我。”
胡小陌问他:“你有女儿没有?”
大头咧着嘴笑:“有呀。”对胡小陌说:“在仙门里呢。顶争气的姑娘。我生她一回,能给她的,多给一点,她肯上进,脚下的路走得好就行,我也不图她什么,谁让她叫我一声爹呢。正是我生意做得好,我女儿才不用挨这种刀啊。”
胡小陌看着他,一时竟不知是何心情。
此时突然有人叫“仙人来了。”
胡小陌连忙抬头望去
跑啊跑啊
胡小陌抬头望去,却并不见有人走上台子,可人群中兴奋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她见人都抬头看天,才回过神,也抬头去,竟真有人从天上飞来。
对方虽然会飞,可出人意料的打扮得并不十分光鲜。看着已是中年,穿得并不是十分好,骑着的大约是只长毛狗还是什么。
那狗也不威武,皮都癞掉了,秃一坏、烂一块,偏风一吹的话,剩下的毛就会糊它自己一脸,导致它时时看不到前面的情况,飞得东倒西歪,而骑它的人比它也好不了多少,头发乱七八糟。落地的时候,头上一大簇乱发都支棱着,他按了一下,也还是不顺服,便索性不去管它。下了狗,也不理别人,在身上寻摸了半天,不知道要找什么,最后没找到东西,愣了一下,转身又上狗飞走了。
下头人议论纷纷。
这次胡小陌到是看清楚了,那狗是一蹬腿就上去的,没有翅膀也能飞得动。
狗还没飞一点远,却又好像找着了,调头又飞回来。人群立刻又静了下来。
下了狗他站在台上大声对人群喊:“凡得虫者,年内可带着虫,随意挑个仙门去。”
人群里有大胆的问:“今年去大苍山的还有路费领吗?”
那中年人没理会。只麻利向天空一扬手,一团光,从他手里飞了起来。
此时的人群个个屏息凝视。
胡小陌个子矮,被成人挡了视线,看不到前面了,便奋力挤到旁边人少一些的地方,站在路边不知谁丢弃的断腿烂桌子上才看得清楚。
那团光被丢出来后,慢慢地分散成了许多光光点点,慢悠悠地向人群飞去。少有停下来的,一路从中间的台子,向四周人群头顶散开去。
这人群中人太多,有人站得远,生怕虫不肯飞过来,拼命往前挤。前头的人便叫骂起来。
那仙人也不管,站在台上拿小指头专心致致地挖耳朵,
等虫子飞得近些,胡小陌才看清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是萤火虫而已。可它们却好像真的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慢悠悠地在每个人头顶都转一圈。
若是有人想强行去抓,它便动得比闪电还要快,绝不会被人抓到,可若是看中了人,就会停在对方身上,任对方抓住自己也不会乱动。被选中的,只有七、八人而已。
所有没有择主的虫都往回飞走时,有一只,却直直的向胡小陌飞过来,在她头顶上盘旋着即不落下来,也不去别处。
旁边的人羡慕地看着胡小陌。它飞得低一些的时候,胡小陌伸出手,它犹犹豫豫地上上下下好半天,才缓缓在她手心停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到那虫才刚刚停好,就地一歪,便四脚朝天倒了。尾巴上的萤火也不再亮起来。
死了?!
胡小陌抬头,便看到中年人与狗在天上毛发齐飞的背影——他已经收了虫飞远了。
另一边的大头也忙碌起来,他要在同行之前,与那些被选中的做成生意。
人群一哄而散,又高兴的,又失意的。
胡小陌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想从自己身上的声音那里得到一些信息,但对方没有任何回应,便只好算了。扭头见到茶寮里坐着些人,门口还系着马,停着轿,想着那边或许能问到些什么,就往那边去。
进门果然就听到两个人在说话,一个看着沧桑,表情和气,身份大概要低微一些,另一个十多岁,是富贵人家公子的打扮,有几分风姿过人,模样比现代爱豆也不差。
公子正在为自己没有被选中而不高兴。不服气问“只要得了那虫,我岂不是也随便哪个门都能入吗?找他们买一个便是了。多少钱我没有?”
与他同桌的那个人表情十分恭敬,哄他说“公子想岔了。这萤虫是不是你的,去了仙门,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做不得假的。要不然,王室那些殿下,怎么也没几个能入仙门呢。”
公子恼火。又责怪起被雇的这个人“你有什么用!!”
那个人也不生气,说:“原先您雇我的时候我也说了,我一个半路坠道的人,对仙门的事也只是知道得多,能不能选上得看您自己。”
公子无语可说,只恨恨地喝茶,喝了几口又问:“即是拿了萤虫便可随便去哪个门,岂不是人人都去大苍?”
那个人耐心道:“说是拿虫就能去,其实这还只是第一道试呢。去了仙门,还有第二道,过不了就没进门的资格。就算是过了关的,也只是下门弟子。在下门中能冒头的,才能成正式弟子,这时候才叫入了仙道。您呢,先不说进不进得了门,就是进得了门,成了下门弟子,也有许多人,到死也只是下门。”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