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无名寺多年,深切明白到了人们的“相信”是有力量的。
得一人相信你,你是骗子,得万万人相信你,你就是神。
事情可能就是那么简单。
岳紫狩习惯用“欺骗”来获取“相信”,再用“相信”获取他想要的一切。
狂花山人好像就是另一个极端,他从不争取别人相信他。
狂花的道观叫做“随心观”,有人说他这是取“自在随心”之意。
他说是取“随心所欲”之意。
狂花生活随心所欲,喜欢唱歌就唱歌,喜欢喝酒就喝酒,从来不守什么清规戒律。他也不像无名寺那样喜欢推广宣传,更不会搞什么慈善组织来挣名声、功德。
不过,狂花山人还是守了一个规则:束冠穿道袍。
他这么做也不是因为他想守规则,而是因为他喜欢。
虽然身着古朴的道袍、头戴古典的玉冠,但用的还是最新款的电子产品。他拿着刚到手的定制版手机,发现有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
狂花山人拿起来接了:“谁?”
“请问是狂花山人吗?”
“是。你谁?”狂花山人问。
“我是‘浩瀚’新闻部的伏心臣,想问您是否有空接受一个专访?”伏心臣带着恭敬的语气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
伏心臣从居委大妈那边获得消息,说某某街道有个青年有一个音乐梦想,但家境贫寒。然而,青年毫不气馁,勤工俭学,在餐厅兼职弹钢琴。这天,有几个道士去餐厅吃饭,其中一位道长听到这个钢琴曲觉得很美妙,便招来青年聊天。青年伤感地告诉道长,自己家里穷,交不起学费,学习之余还得打工挣钱。道长问他读完学院需要多少钱。青年说十万足够。道长就给了他十万,让他好好读书。”
伏心臣听到这儿,瞠目结舌说:“这可真是个大善人!”
“你听我说完……”居委大妈喝了口枸杞茶,继续说,“谁知后来却生了变故。青年的父亲死了,按照他们农村老家的习俗,白事得风风光光地办,就是借钱都得办得好看。青年一咬牙,就把那十万花在父亲的葬礼上了。青年办完丧事回到市里,继续打工,又在打工的餐厅里遇到了道长,主动跟道长说明了情况。道长听完后,当场把青年揍了一顿。”
……
伏心臣愕然:也不知该怎么评价道长的行为。
但这确实是上佳的新闻素材。
居委大妈又说:“这个道长就是随心观的主人狂花山人。”
居委大妈相当热心,还把青年带到伏心臣的面前来了。
青年知道伏心臣是记者,便惨兮兮地哭诉:“他青天日白的就对我大打出手,把我揍成这个样子!最惨的是我的手也受伤了!我可是弹琴的啊!我的梦想毁了啊!呜呜呜……”
伏心臣低头看青年,发现青年的手上果然打了石膏,但也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他弹琴。
伏心臣详细地记录了青年说的话,并跟青年留下了联系方式。青年非常主动地给了联系方式,又热切地说:“像你们新闻平台是可不可以帮我募款啊?我真的很想实现我的音乐梦想!”说着,青年又咬牙切齿:“还有,一定要谴责那个臭道士!”
伏心臣安抚似的笑了笑,只说:“我一定会尽量客观、翔实地报道这个新闻的。”
居委大妈虽然能帮伏心臣找到青年来接受采访,但却没有门路联系狂花山人。
伏心臣却想起,自己有狂花山人的名片。
因此,伏心臣便按照名片上的号码给狂花山人打了个电话,询问他:“是关于之前学钢琴大学生的事情……”
“他还有脸找记者?”狂花山人十分愤怒,“你们哪家报社的?我让你明天倒闭!”
伏心臣讶异:一个修道之人怎的如此暴躁?
“我们只是想了解情况……不作评判地报道这个事件。”伏心臣缓缓说,“毕竟,现在那位大学生言之凿凿地说你对他动粗,仗势欺人。所以我才找您了解情况,如果情况不实,也可以澄清误会!”
“他还敢泼我脏水?看来是揍得轻了!”狂花山人把手指拉得咔咔响,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伏心臣怕狂花山人再去揍人,赶紧安抚道:“山人不要冲动。根据我了解到的情况,您本来是要做好事、行善的,如果冲动行事的话,反而把好事变成坏事了,真是得不偿失。”
“谁说我要做善事?”狂花山人语气随意得很,“我那天就是心情好,随手洒十万块钱玩儿。”
“……”
“没事了吧?没别的事我就挂了。”狂花山人说。
“别忙,”伏心臣继续争取,“您不发声的话,可能会让新闻平台刊登对方的一面之词,这您也不在意吗?”
“不在意。”狂花山人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伏心臣觉得有点头痛,但觉得不应该放过这个机会,于是按着名片上的地址摸到了随心观的门口。
随心观位于无名市郊区,四周没有什么建筑物,就是一片林子,中间立着孤零零的一所道观。道观看起来也不光鲜,进了门去,也没见几个香客。比起无名寺来,真是非常冷清了。
如果不是艾妮言之凿凿,伏心臣很难相信随心观拥有让岳紫狩都忌惮的势力。
伏心臣进了观中,找了一个童子问:“请问你们狂花山人在吗?”说这话的时候,伏心臣手里还捏着狂花山人的名片。
童子本来不想理他,但发现伏心臣居然有狂花的名片,便有些惊讶。
跟那些印了百八十张名片见人就发的生意人不一样,狂花山人的名片都是自己手写的,数量很少,也不轻易给人。
童子便客气了些,问:“请问您是?”
伏心臣答:“我是‘浩瀚’新闻的伏心臣。”
“伏心臣?”童子一惊,“您是无名寺住持之妻吗?”
夭寿啰,是那个假和尚的老婆?
伏心臣没想到童子知道自己是岳紫狩的夫人,也吃了一惊:“啊,是……”
童子点点头,说:“请随我来。”
童子便将伏心臣带到了后院。
伏心臣没想到自己是靠“无名寺住持之妻”的身份获准踏入后院的。
看来,艾妮说的岳紫狩与狂花是死对头就更不可信了。
大约岳紫狩说的,自己和狂花是多年好友,才是真的。
后院阔落也很简单朴素,水磨灰墙,白石台阶,种了些许绿植,点缀些生机。
伏心臣便在后院的石凳上坐着等。
童子先进了屋里,告诉狂花:“假和尚的老婆找上门来,不知是不是想打架。”
狂花山人不爱见客,但听见是岳紫狩的老婆来了,才勉强出屋迎客。
伏心臣跟狂花山人聊过电话,听他言行,感觉对方应该是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没想到,从屋子里出来的,却是一个神仙白玉似的紫衣道人。
这狂花山人,从模样看是不太狂,看着倒是挺花的。
“我是狂花。”狂花山人说,“找我有事?”
狂花山人听到岳紫狩的老婆上门来要打架,还有点小激动,结果一出门来就见到一个小鸡仔似的OMEGA,当堂失去了所有斗志。
伏心臣站起身,恭敬地对狂花山人说:“我是‘浩瀚’的记者,伏心臣……之前跟您通过电话……”
狂花山人怔了怔,说:“哦,我想起来了。”
“……”狂花顿了顿,说,“所以是岳紫狩让你来写新闻抹黑我的?”
“怎么会?”伏心臣摇头,“岳住持和您不是多年好友吗?”
“?”狂花山人一惊,“谁跟你说的?”
“是岳住持亲口跟我说的。”伏心臣回答,“外人都传言你们不和,但实际上你们是好友。”
“……”狂花快要窒息了,在他肆意纵横、口没遮拦的人生中难得的有这样一次闷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的时刻。
伏心臣又说:“我无意冒犯您,只是想要还原事实的真相而已,这是我做新闻记者的职责。”
伏心臣说得十分诚挚,绝无虚假。
狂花看着伏心臣这形容,便坐下来,让童子看茶,才跟伏心臣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狂花说的和居委大妈说的事情差不多,便是狂花和道观里的兄弟一起去餐厅吃饭,碰上了个弹琴不错的小年轻。狂花给了十万,是想让小年轻拿去好好读书的。
谁知道小年轻没有专款专用,把钱花完了,又来问自己要,气得狂花揍了他。
“嗯……他说是拿去办父亲的丧事了。”伏心臣说。
“我管他办什么事!我的钱是给他交学费的。他拿去别处花了,就已经惹到我了。还又张嘴问我要,我能当这个冤大头吗?”狂花反问。
“他又问你要?”伏心臣有些惊讶,毕竟那位青年并没有提到这一节。
“是啊,他眼巴巴地来找我,说什么死了老爸、现在好惨,兜里没钱,快要卖肾了……虽然没明说,但我也不傻,这不就是觉得我人傻钱多,想着再从我这儿捞一笔的意思吗?”
“……”伏心臣倒不好说什么,又问,“那你就打他了?”
“我那时生气,说我本就不该帮你,帮人还帮出个债主了!这可不是自找麻烦吗?我又不是岳紫狩那样开慈善组织的!”
伏心臣没想到狂花还拉扯上岳紫狩了,只笑笑,不好说什么。
狂花自顾自说下去:“我又说,‘你爹是什么人,活着连儿子上学都供不起,死了倒要风光大葬了’。他约莫也恼了,回嘴骂我。哎呀,我就是吃亏啊……”
伏心臣眼皮一跳:你还能吃亏?
狂花郁闷地说:“人家大学生确实有文化,口才好啊,我骂不过他,只能揍他丫的了。”
“……”伏心臣再看了一眼狂花那张白玉无瑕的脸,只觉: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狂花说完,又喝了一口茶,道:“大约就这么一个事儿。”
“好。”伏心臣点头,“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一定会公正地报道的……”
“我不是说了我不在意吗?”狂花说,“你也别白费劲儿了,你这新闻写了也是白写。我不会让这新闻被报出来的。”
“……”伏心臣噎住了,半晌才说,“你不打算让我报道,为什么还告诉我这些?”
“就聊聊天嘛,看看岳紫狩娶了个什么人。”狂花笑了,摇头,“怎么都想不到,岳紫狩居然相中了一个老实人。”
说完,狂花又站起来,说:“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我就让童子送客了。”
伏心臣也不便久留,便跟童子出了门。但他前脚刚出门,手机就响了。
伏心臣接了电话,听到对面是萧医生的声音:“岳夫人吗?”
“是,”伏心臣讶异,“你怎么打给我了?你现在不是和空梅在一起吗?”
“……嗯,先别说这个,”萧医生似乎不打算跟他谈论空梅的话题,只说,“我有别的事想要跟你说。你方便来一趟诊所吗?”
第57章
萧医生很少会主动联系伏心臣,毕竟,萧医生是个很冷淡的BETA。他对待病人总是一副“离开这个诊室后我就不认识你了,就算在街上遇到也最好不要打招呼”的态度。
能够让萧医生在节假日主动联系自己,恐怕是有什么大事吧。
医生找你说有紧急的大事——一般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伏心臣心头一紧:“是我身体出问题了吗?”
“过来再说吧。”萧医生简单地说,随即挂断了电话。
伏心臣满腹狐疑的,立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童子站在伏心臣身边,已经听完了伏心臣打电话的全过程。童子满心都是八卦,但却装作很客气地问:“伏先生,需要帮助吗?”
伏心臣回过神来,对童子一笑,想说没什么,但忽然想起,司机大哥今儿请假,自己是打车来的,想打车回去。这个道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打车估计够呛。
他便问童子:“你们这儿回市中心怎么比较方便?”
童子回答:“这儿打车很难的,要不我问问道长,说不定他愿意开车送你。”
“那怎么好意思?”伏心臣说。
“你在这儿等着吧。”童子说完,转身跑回道观之中。
伏心臣本想跟着童子一道进去的,但听见童子叫自己等着,伏心臣天性里的“温顺服从”又发作了,便乖乖地站在道观门口等着。
童子进去跟狂花山人说明了情况,又问:“那道长要送他吗?”
狂花山人正在打游戏,也没听清童子的话,只“嗯”了两声。
童子的性子也算是随了师父,比较散漫,跟狂花山人说完了话,便自顾自地去忙别的了,也没打算回来跟伏心臣交待结果,更不在意师父打完电子游戏有没有去开车送人了。
伏心臣便站在道观门口枯等着,仿佛要化成道观门口的一棵树了。
他站在那儿好一阵子,才见狂花山人经过。狂花山人见伏心臣在门口,说:“你怎么还在?”
伏心臣哑然半晌,才说:“那个……童子说您会开车载我……让我在这儿等着。”
“……让你在这儿等着你就等着?”狂花山人抬手看了腕表,发现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分钟了,有点意外,说,“你还真挺老实啊。”
伏心臣笑道:“也不是傻等着,我也开了叫车APP了,只是没叫到车。”
这山里的道观,真的够隐世的,连车都打不到。
狂花山人说:“这儿很难叫车的,我开车送你吧。”
若说是平时,狂花山人不一定愿意送伏心臣,但看到伏心臣在这儿莫名枯站了四十多分钟,他竟有些过意不去,才主动提出送他一程。
于是,狂花山人开着一辆紫色的电镀涂装的超跑到了伏心臣面前。
伏心臣看到修眉俊目、道袍玉冠的道人开着一辆酷炫紫色跑车出现在自己面前,也觉得这个画面十分违和。
“是不是很酷?”狂花山人抚摸着超跑的光滑的车身,那手法跟摸自己老婆似的温柔多情,“是不是很美!”
伏心臣愣了愣,说:“是……只是想不到……道长会开这样的车啊。”
“为什么?难道不配吗?”狂花山人问。
“啊,不是……”伏心臣摆摆手,“就是你这身道袍……”
“我这身道袍是紫色的,”狂花山人扬了扬身上那紫色缎面的料子,“超跑也是紫色的,难道不配?”
“……配。”伏心臣点头,“很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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