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片死寂的湖泊，突然荡开了一圈涟漪。

猩绯眼中的红色，似乎微微晃动了一瞬。

“你……”

他忽然不受控制的开口道：“……会原谅我吗？”

陈蕙愣了一下，一时没从他是皇帝的设定里跳出来，因而疑惑的反问道：“原谅你什么？”

“……”猩绯没有说话，他有些迷茫的抬起手来，抱住了她柔软的脊背，将掌心迟疑的按在了她的蝴蝶骨上。“翅膀……你是有过翅膀的……”

“嗯？”

“你的……翅膀呢？”

这时，一个冷笑着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回答了他的问题：“——被你折断了啊。”

“她的翅膀——不是亲手被你撕裂了吗？”

“还记得你满手鲜血的样子吗？”

“你怎么居然还有脸，去奢求她的原谅？”

猩绯的呼吸略微急促了起来，他不自觉的向后仰了仰身体，拉开了与陈蕙的距离，视线又落在了她的胸口。

死亡……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蓝色的，飞溅开来的鲜血，这样的场面，不止出现过一次——好像她曾经在他面前，差点死去过一次。

那时，有谁的足节，刺入了她的胸膛……

他的手不自觉的按在了她曾经被贯穿的地方，而这时，整个精神世界都崩裂了开来。

……

荀繁的表情非常难看，他从休眠舱中一跃而出，便朝着一旁尚未恢复意识的猩绯气势汹汹的走去。

陈蕙苏醒的比他慢了一步，虽说下意识的觉得大事不好，但昏沉中还来不及思考，只能本能的命令陈曦：【拦住他！】

陈曦立即朝着荀繁迎了上去。

【别挡道！】

【拦住他！】

然而女王若是真正的与他争夺起一只雄虫的指挥权，且精神力又没有被其他数以千万计的雄虫分散时，自然是女王的命令更为优先。

陈曦毫不迟疑的贯彻了女王的命令，挡在了猩绯的面前。

就在这时，猩绯也抬起了头。他的眼眸仿佛烧尽了的火堆中，又迸射出了些许火光。

【别看我。】

他没有将视线看向陈蕙，但他的信息素确凿无疑的，是对着她这么说完，就在陈曦的身后蓦地恢复了原型。

若论力量，属于白银虫族B类雄虫的猩绯，无疑是在场几只雄虫中最强的，他将陈曦推到了陈蕙身旁，希望他能保护好她，就朝着荀繁冲了过去。

【啧！】

荀繁显然也很清楚，和白银虫族比较武力绝对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他试图操控猩绯的精神，然而不知为何，却一直无法成功。

【是你！？】

他蓦地察觉到了问题出在哪里——他的精神世界将猩绯接入之后，相当于他、猩绯和陈蕙三个人的精神力连接在了一起。

荀繁无意中用这个办法，替陈蕙将猩绯带出了白银女王的巢网。

如今，陈蕙便理直气壮的避开了与白银女王的精神力正面交锋，已经将猩绯和自己的巢网连接在了一起。

而越是亲近女王的雄虫，越是和女王联系紧密的雄虫，就越是难以被荀繁控制。

【白痴！我是黑铁虫族！你们要是在这里杀了我，我体内逸散而出的毒气对你们也是致命的！！】

可他这么喊出来的时候，猩绯已经动作迅速敏捷的将荀繁紧紧地缠绕了起来，宛若巨蟒缠缚着猎物，将要碾碎他全身的骨骼。

猩绯向着陈蕙道：【您和陈曦可以先离开这里。只要关闭舱门，把他身上的毒气密封在这里就可以了。】

闻言，荀繁气道：【白痴！我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

但好像没有人把他的怒吼放在眼里。

陈蕙在陈曦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听出猩绯已经给予了“您可以牺牲掉我”的意见。

但她没有朝着门口走去，反而朝着猩绯与荀繁走了过去。

看着面前这条巨大的蜈蚣，陈蕙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身体。【既然你回来了……我暂时还不想放弃你。】

察觉到猩绯的信息素略显不安，她顿了顿，补充道：【你还有用。】

他的信息素一下子便安心了下来。

【好的。】不知道是不是之前曾经出过事情，意识回归后的猩绯，语气比之前的更为小心翼翼，【任您差遣。】

【呕。】而这时，荀繁挑衅般的发出了作呕的声音，【真是恶心死了。】

于是陈蕙毫不客气的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评价道：【幼稚。】

她看着这个个子娇小，看起来外表颇为可爱的少年，看了一会儿，然后道：【放开他吧。】

猩绯有些迟疑，却还是遵从了她的命令。

但陈蕙随即又道：【你和陈曦都出去，我和荀繁单独谈一谈。】

她这么说完，除了陈曦立刻毫不犹豫的走向了门外，猩绯和荀繁都愣了一下。

【怎么了？】察觉到了他的犹豫，陈蕙看着猩绯道：【你有什么事吗？】

【……不，】猩绯有些挣扎——无条件的服从命令，和控制不住的担忧迟疑，让他一时之间感觉有些不知所措。最终他道：【……如您所愿。】

直到他也离开了，荀繁怀疑的看着陈蕙，才语气生硬道：【你想干嘛？】

陈蕙左右看了看，直接坐在了地上铺着的地毯上。

“跟你谈谈。”

她没用信息素交流，因为信息素不好控制。

而荀繁警戒的站在原地看着她，没有过去：“你想谈什么？”

“我希望你能留下来。”陈蕙坦率的说道。

荀繁顿时露出了意想不到的讶异神色。

“你认真的？我可是……臭名昭著吧？”

很明显，此前从未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语——尤其是在被他使用能力攻击过以后。

“……因为我是罕见的精神系异能的A级雄虫？”

“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陈蕙诚实的笑了笑，“但还有一个原因是，你是我曾经唯一爱过的人。”

闻言，荀繁瞪大了眼睛。

即便是他，也知道“唯一曾经爱过的人”意味着什么——或者，倒不如说，他一直希望得到的，就是这种唯一的爱。

可他下意识的便否定道：“骗人。”

“是真的。”陈蕙道：“怎么说呢……虽然我之前口口声声的对你说爱呀爱呀什么的，说什么，没有试过爱情的人生很遗憾啊，留下来试试绝对不会后悔之类的话，但我自己，其实也从没有爱过什么人。”

陈蕙露出了一个，类似卖假货被拆穿了的奸商不好意思的讪笑，“因为，我是属于那种，下意识的会跟世间的一切都保持一定距离的人。如果一件事物，会让我觉得可能受伤，我就会敬而远之——实话实说，我一直觉得‘爱’一个人，是一件很不安全的事情，因此我一直十分畏惧。说到底，我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我不想为了别人付出，也不愿为了别人付出。”

“但是呢……在精神世界里，你不是给了我，‘我爱你’的精神烙印吗？”

“后来我脱离了那个状态，你不就成为了我唯一，爱过的人了吗？事后想想，原来‘爱’着一个人，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愿意为了一个人无怨无悔的付出，似乎也没有那么的让我觉得无法接受。”

“我也一直很向往爱，因为那是人类永恒讴歌的主题之一。所以如果要这么说的话，我没准还得感谢你。是你让我真真切切的爱过了一次。”

“——即使恢复了清醒，我现在也不觉得当时爱着你的感觉令我恶心和不能接受，所以我想，我应该是很开心的吧。人的一生，能爱上一个人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那么被我所爱的你……是觉得高兴，还是不高兴？”

“……”荀繁沉默了一会儿后，硬邦邦道：“我觉得恶心死了。”

“骗人。”但陈蕙一下子就戳穿了他的谎言，“你一定很高兴，对我的爱也很满意。”

“我才没有。”

然而他的嘴硬，却让陈蕙笑了起来，“人都是一步一步的，朝着别人敞开心扉的。刚开始接触的时候，只开放一点点的自己，确认了对方足够可信以后，才会更深的接触下去……你既然对我开放了第二个精神世界，就说明在第一个精神世界里，我让你感觉到满意了吧？”

“至少……你对我产生了期待，期待在第二个精神世界里，我也能给予你想要的爱。”

察觉到荀繁似乎又要准备闹别扭，在他傲娇的吐出拒绝之词前，陈蕙立刻道：“好好考虑一下吧？毕竟，我迟早要和白银女王最终战斗的，我们的战斗力那么悬殊，也许我很大可能会死在那个时候，所以在那之前，我大概没有多少日子了——你确定还要浪费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002:19:47~2020-04-1123:45: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鸦晴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绝对是110瓶；相思引3瓶；浅水的鱼2瓶；云小夕、桃小酥、29976116、じ☆ve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她也许时日无多了。

这个现实，似乎一下子就让荀繁摒弃了那些不愿接受自己失败了,被人戏耍了的气恼情绪。

——的确,白银女王不会放过她。

而凭借黄金女王这副小胳膊小腿,不管怎么想,胜率都不算大。

啊……

他看着她，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正注视着一个存在注定短暂的生命。

就算从她这里再次得到爱，说不定也会很快失去——但若是就此离开？不行,他绝不甘心！

他终于正视了陈蕙。终于正视了她所说的，唯一的爱。

荀繁心心念念，想要在第二个世界中得到的东西，在他的安排失效之后,原以为再也不会拥有了。可是，现在，对方却告诉他——“你早已经得到了。”

仔细一想，事实好像的确和陈蕙说的一样——他的确算是她唯一曾经爱过的人。

既然她以前从没爱过什么人，甚至也从没爱过猩绯和陈曦,并且出于畏惧受伤的本能，以后可能也不会再主动去爱上什么人的话。

他就会成为她一生之中，唯一爱过的人。

那就是,他一直所想要的“唯一”。

而这份爱,也绝对是真实的，因为是荀繁自己为她刻下了“爱着我”的精神烙印。

这一点，陈蕙都不需要自己证明什么,荀繁就是自己最可信赖的证人。

但是，为什么……

最难达成的心愿都已经满足了。为什么，他还是感觉毫不满足？

就好像囫囵吞枣一样，明明都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味道，枣子却已经吞下去了。

又好像是从河水中捏起一捧泥沙，开开心心的感受着细砂在指间流失的绵密触感，事后才发现，原本以为只能带来单纯流逝的快乐的细沙，原来是珍贵无比的金砂。

那么让人懊恼。

“你的表情……”而见荀繁久久没有说话，脸上的神色却变幻莫测，陈蕙微微弯下腰去，下巴抵在自己的膝盖上，抬眼望着他，笑道：“是‘为什么失去之后才意识到珍贵’的不甘吗？”

“不过，这也是‘爱’的魅力之一嘛——失去之后，才发现自己爱着对方，才发现对方如此重要之类的。”

陈蕙没有把自己想的后半截话说出口——正在爱情之中的人，正被人爱着的人，只会把爱当做平常之事，视之为理所应当。

如果现在，她不是“曾爱过”荀繁，而是“依然爱着荀繁”，他绝不会感到如此的懊恼和失落——

说不定还会因为如此轻而易举的得到，而觉得“这不是我所想要的那种爱”。

说到底，他追寻的也根本不是真正的爱，因为他都没有切实的体会过什么叫爱。

他盲目渴求的，只是他想象中的爱，只是他想要的那种爱——而一个人的想象是现实永远无法满足的。

因为握在手中，他总能找到不合心意的地方。

只有失去，唯有失去，才是最适合衬托“爱”这颗熠熠生辉的宝石的衬布。

“失去”将“爱”衬托的更加璀璨，更加美丽，更加完美。

只有失去的爱，才是最无瑕的。

陈蕙甚至觉得，拥有完美之爱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失去以后，不要再奢求拥有，而是时时在记忆中怀念就好了。

“怀念”，说不定才是真正可以将那枚无瑕的爱之宝石，放在手心里，细细把玩的正确姿势。

“我失去了吗？”

但荀繁显然不这么觉得。

他朝着陈蕙走来，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身边，像个迷路了的孩子一样，握着自己的脚踝，茫然的看着地面，低声反问道，“我……失去了？”

陈蕙犹豫了一下。她有些担心荀繁会突然对她发起攻击——不过转念一想，他的力量的确比陈蕙更强，却也没有强到能够一击必杀的地步。只要坚持几秒，呼唤猩绯和陈曦的话……

应该也没有大碍。

不过得提防他自己割开皮肤，流出鲜血——黑铁虫族体内的病毒，血液传播是非常有效的传播途径之一。

这么想着，陈蕙的视线落在了他的手上。

白皙、干净、指甲留的很短、骨节分明、腕骨匀称，露在宽大的卫衣袖口之外，更显清瘦。

她带着些戒备，声音却很柔和的说：“失去有什么不好？失去了的东西，会永远保存在最美好的样子。”

“我不要。”而荀繁就像是个被宠坏了孩子，大声的打断了她，“我不要！”

“那么……”

陈蕙看着他，话没有说尽，却是在提醒他，她已经给出了方案——留下来。

而曾陪伴在身边的宠物，对自己来说，会和其他的动物都不一样。

曾经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也会因此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在这一点上，虫族的想法似乎和人类的没有什么不同。

荀繁转过脸来，认真的看向了陈蕙。

陈蕙几乎能够看见他的大脑是如何运转的——

“我在她的身上弄丢了属于我的爱，但是那份爱一定还在她身上的什么地方，我要再次找到拿过来。就算她不久之后就会死去，我也要在切实的知道自己得到了‘爱’的情况下失去！”

这天真的想法，几乎把她逗笑了。她抿住了嘴唇道：“所以……？”

“所以，我可以留下！”荀繁终于做出了决定。他高傲的扬起了下巴，严正声明道：“但是，我留下是为了要让你再爱上我，可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陈蕙：……总觉得你这个态度和你这个发言哪里微妙的不匹配。

她不由得好笑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