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圣人李治,不再是那个在朝堂之上纵横捭阖的男人,只是一个宠爱女儿的父亲。
杨玉秀和周兰若等人虽知道李治对女儿疼之入骨,却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武则天笑着上前两步,抬手擦拭挂在女儿脸上的泪珠。
皇后殿下的声音十分温柔,“傻太平,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不要哭。”
李沄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的声音爱娇,像是过去跟父母撒娇一般,轻声埋怨道:“阿耶,阿娘,你们怎么才来呢?我等你们来陪我说话,都等了许久!”
李治深吸了几口气,将心中的感伤压下去,强笑着跟女儿说道:“如今不是来了么?你的阿娘,天还没亮就起来为你准备胭脂了。”
李沄一怔,随即抱着母亲的胳膊,“阿娘最好了。”
老父亲瞥了女儿一眼。
李沄赶紧冲老父亲露出一个笑颜,用甜腻的声音说道:“阿耶也最好了,我的阿娘和阿耶,是天下最好的人!”
圣人原本心里还十分感伤的,可被太平公主这么一折腾,感觉好多了。
***
帝女出嫁,国之大事。
太平公主出嫁,更是大唐开国以来难得一见的盛景。
大明宫中侯亲的队伍上万人,从大明宫通往长安县衙礼堂的路上,百姓早在路旁守候着。
在大明宫的丹阳阁中,皇后殿下武则天亲自为女儿调制胭脂,为她上妆。
皇后殿下擅长修饰容颜,本就清艳脱俗的小公主在皇后殿下的巧手之下,眉眼更加动人,眉间那似是集齐了天下灵气的朱砂痣,被描绘成花钿,更添娇媚。
太子殿下李弘带着几个弟弟在旁,看着被他们捧在掌心中长大的阿妹身穿着青色的嫁衣,也神色动容。
李弘缓步上前,接过太子妃给他的金环,亲自为李沄戴上。
金环的样式精美华贵,其上的花纹巧夺天工,还有宝石镶嵌在其中。
太子殿下的动作有些笨拙,动作却温柔而郑重。
英王李显看着阿妹那娇艳动人的模样,悄声跟相王李旦说:“阿妹金环上的宝石,还是我给太子阿兄的呢。那可是我压箱底的宝贝,连你三嫂都不知道的!”
李旦的目光落在点缀在李沄秀发的金环上,宝石光彩夺目,可他的太平阿妹却比宝石更令人瞩目。
雍王李贤望着两个阿弟,又看向正仰着头跟太子阿兄说话的李沄。此时,李沄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眸光转了过来,四目相对。
太平公主脸上的梨涡深不见底,朝二兄笑得娇艳动人。
李贤看着阿妹的模样,心想他的太平阿妹真的长大了,大明宫外的天空自由自在,纵有风雨,苏子乔也一定会为她撑起一片晴天。
……
黄昏将至,苏子乔已经带着延绵数里的迎亲队伍到了宫门外。
宫里布满了层层账帘,苏子乔若是想要把公主尚走,便得把那些账一层层地撤掉。
要撤障,便得过五关斩六将,为公主作催妆诗的大臣们正严阵以待。
帝女的催妆礼,定然是隆重而热闹。
只是可怜了苏将军,不知要撤掉多少层屏障,才能见到他的公主。
李沄辞别父母的地方,设在紫宸殿。
她坐在内室之中,永安县主和太子妃都在里面陪着她,其余几位阿兄和阿嫂,都到外面去凑热闹了。
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先前一直很淡定的李沄,终于开始觉得紧张。
层层屏障,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撤去。
每撤一层屏障,欢呼声便比上一次更加热烈。
苏子乔带着他的傧相,过五关斩六将,终于令太平公主的姑嫂们满意,可以登堂入室。
驸马纵然是被容许登堂入室,可室内还有屏障。
这是驸马迎亲的最后环节,请求撤障和雁奠。
李沄站在屏障的一侧,她知道在屏障的另一侧,是苏子乔。
周围的动静很大,隔着幕帘,苏子乔那冷清而沉着的声音传了过来,令她心跳猝不及防地变快。
她的心中终于有永安县主和太子妃说的紧张之感。
苏子乔抛雁,请求撤障。
撤了一层,还有一层。
吟诗,再请求撤障。
天已薄黑,再不让撤障,便会令驸马和公主错过行礼的吉时。
太子妃和诸位王妃贵主终于同意撤障。
幕帘撤走,穿着紫色礼服的年轻将军身量颀长,在前方傲然端立。
他的目光落在李沄身上,对她微微笑着。
李沄对上他目光的那一瞬,原本不绝于耳的人声仿若潮水般褪去。
她知道苏子乔长得好看,可从不知他竟这样俊雅无双。
第171章歌尽风流02
171
苏子乔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俊逸人物。
即使他不是天家偏爱的龙武卫将军,只是国公之后,仍然是长安新贵之中最引人瞩目的那个。
出类拔萃得令人无法忽视。
他的目光落在李沄身上,那漆黑的眸子闪过惊艳之色,随即又被他收了起来。
耳边传来礼官的声音——
“拜别父母。”
李沄盈盈跪拜在父母的跟前,朝李治与武则天深深一拜,抬头时,便对上了父母不舍的目光。
武则天望着女儿,眼角泛着水光,本是想例行叮嘱女儿一些话的,可话到了嘴边,喉咙似是被梗住了一般。
而脸色温和的圣人李治,则是亲自扶起女儿。
“太平,起来罢。”
李沄抬头,望向父亲。父亲的神色平静,那双总是闪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既有感慨,又有不舍。
在这一刻,过去的那些漫漫时光如同浮光掠影般从她的脑海闪过。
枝叶繁茂的海棠树,野鸭嬉戏的太液湖,落花缤纷的槐花林,母亲的清宁宫,父亲的长生殿……自小到大,她在宫中无拘无束,无忧无虑。
父亲常跟她说:不管太平喜欢什么样的,阿耶都会为你找来。
这么多年,在父母的羽翼之下,她快乐无忧,随心所欲。
可如今,她却要离开父母了。
李沄望着父亲,还没说话,就红了眼睛。
李治:“……”
圣人什么都不怕,最怕看到女儿的眼泪。太平公主每次跟父亲有什么谈不拢,过去要跟父亲任性的时候,只要眼圈一红,圣人就只有缴械投降的份儿。
如今太平公主要出嫁,圣人心中本就不舍,如今见女儿眼泪汪汪的模样,心疼不已。
要不是还要端着一国之君的威严,老父亲简直想跟身边的皇后殿下一起抱头痛哭。
圣人如此动容,在场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谁也不忍心说话,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圣人的情绪就绷不住了。
这时,在旁的苏子乔朝圣人一拜。
只见年轻的将军神情肃穆,语气郑重,“圣人请放心。”
李治暗自吸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苏子乔的肩膀。
这是他和皇后的女儿,大唐的公主,理应永远被呵护、被宠爱。
如今,他把女儿交给苏子乔。
苏子乔仿若是听懂了李治的心声,他朝圣人露出一个微笑,“子乔对公主,定会爱之顺之。”
李治望着女儿,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勉强维持着面前的冷静之色,矜持点头,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
这时礼官上前,不着痕迹地提醒圣人,若是再不让公主和驸马出宫,就要错过时辰了。
太平公主那双像极了父亲的含情目转着水光,浓密的睫毛沾了水汽。
她看着父母,声音爱娇又难过,“阿耶,阿娘。”
那委屈又不舍的语气,圣人和皇后殿下甚至都能从她那语气里听出“你们都这么难过,干脆我不嫁了”的意思。
李治被女儿这一声叫唤里的意思弄得一惊,顿时觉得没那么难过了。
万一女儿真的因为父母难过不舍而不愿意下降了,这可怎么收拾?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李治吓了一跳。
——圣人被吓得都不是那么难过不舍了。
李治轻咳了一声,温声哄着女儿,“可不能哭啊,一哭就不美了。”
太平公主自小就爱美,她从小美到大,如今在众人面前,那定然也是要美的。听父亲这么一说,连忙吸了吸鼻子。
原本还十分感伤的皇后殿下被这对父女啼笑皆非,她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慈爱说道:“又不是见不着了,太平的公主府到皇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李治深深地看了李沄一眼,声音温柔而低哑。
“太平,去罢。”
李沄忍着眼底的热气,朝父母展开一个娇美的笑容,然后缓缓点头。
侍女宫人们拥簇着太平公主与驸马出门,李治看着女儿远去的倩影,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太平!”
被众人拥簇着的李沄听到父亲的声音,回首。
一直在眼眸中打转的水光,终于夺眶而出。
李治望着女儿掉下的眼泪,心疼得胸口发麻,他红着眼睛朝女儿露出一个充满了温情的笑,朝她挥了挥手。
太平公主的几位阿兄在旁看着父亲和阿妹之间的互动,心情也复杂难舍。尤其是太子殿下,他自小就仁厚温柔而不失感性,对唯一的嫡亲妹妹也是疼爱有加。
几位阿弟出宫建府后,偌大的大明宫中,唯有小公主时不时跑到东宫去,神情娇俏灵动,语气顽皮,说太子阿兄,太平来陪你玩。
如今一晃眼,那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今日一身嫁衣,下降给她心中喜爱的将军。
太子殿下心中也是既欣慰又感伤。
看着父亲情难自已的模样,太子殿下觉得自己也快憋不住了。
周王李显看到太子阿兄的模样,连忙扶着他的肩膀,悄声说道:“太子阿兄,阿耶还没哭,你可千万要憋住!”
这时李旦也凑过来,轻声附和:“三兄说的对,太子阿兄莫哭,太平一辈子就这一次下降,若是她见到自己下降我们这般难舍,哭得更厉害了可怎么办?”
李贤见状,更是火上浇油,“太平自小最爱美,若是等会儿她上了婚车揽镜自照,觉得自己眼肿脸肿不美了,说不定会不愿意拜堂。”
李弘:“……”
好吧,他努力憋住,不哭了。
在场的王妃贵主们也无不为眼前的一幕动容,甚至有人见到太平公主落泪,也跟着湿了眼眶。
最后,公主与驸马被送出宫门,扶着公主上婚车前,苏子乔俯首望了她一眼。
他希望公主可以无忧无虑、满面幸福笑意地下降,而不是目中含泪离开这座皇城。
他微微探身进车内,车帘挡住了两人的身影。
苏子乔伸手,指尖轻触李沄那浓密的睫毛,微颤的睫毛犹带湿意,弄湿了他的指尖。
他轻叹一声,仗着无人看见,低头轻吻她的额头。
“别难过。”
李沄一怔,抬头看向他。
苏子乔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向来冷清的声音此刻带着几分温情,“不是非要我当你的驸马吗?公主今日如愿,却表现得如此难过,这让子乔情何以堪?”
李沄原本还沉浸在刚才与父母离别的情绪中,如今被苏子乔一说,便又笑了起来。
她望着苏子乔,娇声埋怨,“又哭又笑的,肯定不美了。”
苏子乔望着婚车上的公主,眉如远山,眼若秋水,点缀在眉间的花钿仿若点睛之笔,令她姿容更显娇艳。方才撤障之时,他第一眼见到她,几乎移不开目光。
苏将军看了一眼他的公主,眼眸含笑,他伸手摸了摸她头上的金环,“不会,你今日,特别不一样。”
李沄心中的感伤被这么一打岔,已经冲淡了许多。
只听见太平公主略带鼻音的声音揉着笑意响起——
“什么特别不一样?是特别美罢?”
苏子乔摸着她金环的手顺着侧颊而下,温热的指腹拂过她冰凉的肌肤,然后手托住了她下巴,低笑:“嗯,特别美。”
还不等公主说什么,苏将军就已将婚车的帘子放下。
他面向众人时,原本温柔的眉目又是一片冷清。
苏子乔转身走向前方的高头大马,衣带翻飞,英俊潇洒的苏将军便已坐在了马背上。
有人上前问道:“驸马,能否出发了?”
苏子乔手中按着缰绳,微微颔首,“出发。”
天已薄黑,一轮明月爬上空中,从大明宫通往长安县衙礼堂的街道被皎洁的月光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太平公主的婚车,在丝竹声中缓缓从大明宫的兴安门驶出。
……
***
公主的婚礼,隆重而复杂。
李沄辞别父母后,除了苏子乔扶她上婚车的时候,脑子还清醒着,到后来简直是累到麻木。
拜堂、传毡、撒账、坐帐、交杯酒……折腾到最后,竟已经快一更天了,李沄累得恨不得自己能昏迷过去。
昏昏沉沉地让槿落秋桐等人服侍着换下嫁衣,洗掉了妆容,她便掩着哈欠让她们退下。
槿落和秋桐对视了一眼,便顺从退下。
什么礼不可废这种事情,放在小公主的身上似乎并不合适。公主府中天大地大,公主最大。
公主在宫里的时候,便跟父母说了,她的公主府不需要什么人来记录她和驸马的事情,也不需要掌灯。
gu903();圣人和皇后殿下向来惯着太平公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随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