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乔没有犹豫,他让周季童扶着薛绍,自己蹲在了薛绍前方。
青年悦耳的声音温和而有力,似是有着令人平静的魔力。
“公主别慌,子乔这就带薛小郎君去药王府上。”
失去知觉的薛绍趴在苏子乔的背上,苏子乔背起薛绍就走。
李沄看着苏子乔大步离开的身影,正要跟上,却被周季童喊住了,“公主!”
李沄回头,看向周季童,泫然欲泣的神情格外惹人怜爱。
周季童心底不可避免地涌起了一股内疚之情。
刚才千钧一发之际,要不是苏子乔及时赶到,或许小公主和薛绍此刻都已经是剑下亡魂。
在看剑器舞的时候,如果他能保持警惕之心,早些带小公主和阿妹离开,大概就不会有这些事情发生。
周季童按捺下心中的情绪,徐声说道:“外面还乱着,羽林军的侍卫即刻便会过来。公主还是先与某在此等候较好。”
李沄咬了咬唇,扭头看向刚才苏子乔离开的方向。
——背着薛绍的苏子乔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地面上的那具尸体,刚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身体被周季童的佩剑从后贯穿,当场一命呜呼。
大概是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李沄看到那具尸体的时候,心中甚至不觉得害怕。
她眨了眨眼,又看向那个被她刺瞎了眼睛的剑客。
她的衣袖当中,有一个很袖珍的暗器管。
那是一个可以放在衣袖暗袋中的暗器管,是二兄李贤去护国寺找妙手大师的时候讨来的,圆圆的一个小筒子,上面有机关,触碰了机关之后便会有细针射出。
李贤拿给阿妹看时,便笑着跟她说那是妙手大师在外行走时,放在身上当防身之用的。雍王见了,觉得这样的小玩意儿大概阿妹也会觉得喜欢,于是便让妙手大师做了一个给李沄。
李沄对这个新奇的玩意儿确实是很喜欢的,还给起了个名字,叫暴雨梨花针。
今天出宫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这个小玩意儿,特别找出来放在身上。
没想到紧急时候,真的派上了用场。
那个被李沄放出的细针刺瞎了眼睛的剑客此时已经被周季童绑了起来。
李沄脑子里有些茫然,她闭了闭眼,再度张开时,似乎已经回过神来。
她指向那个瞎眼的剑客,问周季童,“他是什么人?为何要捉我?他们有许多同伙,我和永安看剑器舞的时候,是有人故意撒金豆子的。他们想趁乱把我捉走。”
周季童讶然。
他没想到李沄经过了惊吓之后,还能有这么清晰的逻辑和思维。
他不由得多看了小公主两眼,斟酌着说道:“子乔方才说人群中似乎混有高丽王的旧部,他怀疑这些人是昔日高丽的残余势力。情况到底如何,待收押审过之后才能清楚。”
李沄微微点头,“哦”了一声,又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小公主站在巷子之中,动也不动。
娇娇小小的身板,身姿挺直,昏黄的光线下,只见她原本干净白皙的脸上有血迹,那大概是刚才扶薛绍的时候不小心弄上去的。
她就那么站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几分茫然,又有几分受惊后的失措。
周季童心里有一些后悔,他不该只顾着永安的。
后悔的情绪不过稍纵即逝,事情都这样了,后悔有什么用?
那是他嫡亲的阿妹,血浓于水,他无论如何不能将她置之不理。
周季童上前两步,放轻了声音跟李沄说道:“公主,不如先回宫吧?”
李沄皱着眉头,她的脑袋实际上已经一片空白,但还努力地想着有什么事情,她想到了什么就问什么——
“三兄和四兄呢?”
“攸暨表兄呢?他又在哪儿?”
“他们都平安无事吗?”
“子乔带着薛绍表兄去找药王,薛绍表兄会没事的吧?薛绍表兄刚才流了好多血,从他的肩膀流下,我的手都是他的血……”
李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中染上的鲜血已经干了,可那股血腥味还在她的鼻端萦绕。
她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从不知道,少年薛绍竟是如此勇敢无畏。
***
上元节那天晚上,热闹的长安夜市忽然发生骚乱。
原本卖艺的几名剑客是昔日高丽旧主的残余势力,他们在长安潜伏了几年的时间,几乎将长安城中的每块地砖都熟记于心,妄图着有朝一日可以与大唐圣人叫板,光复河山。
可惜几年过去,大唐打败了西域的吐蕃,便腾出手来整顿高丽的叛乱势力。昔日的高丽旧部如今已经全向大唐称臣,两年前还蠢蠢欲动、愿意配合旧主复国的势力,这两年也翻脸不认人。
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太平公主是圣人放在心尖上的女儿,被肆无忌惮地宠着,李治恨不能将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她。
若是能挟持了太平公主,或许便能赢得一个与大唐国君谈判的机会。
于是便铤而走险,策划了上元节的骚乱。
公主出宫虽不是秘密,但也不是谁都曾见过公主的真容。上元节出现的剑客,趁着骚乱之时,竟准确无误地直奔李沄,可见是有人与他们通过气。
高丽旧部的叛乱势力被收押候审,拔出萝卜带出泥,羽林军的侍卫和宫中的宦官侍女也被查了个底朝天。
李沄不关心到底是谁跟高丽旧部的叛乱势力通气,家仇国恨之下,有人为故国豁出性命,也是正常。
不管是谁,竟敢在长安动她的主意,父亲和母亲都不会善罢甘休。
如今距离上元节的骚乱已经有十天了,这十天李沄都被父亲和母亲关在宫里,哪儿都不能去。
李沄跑去父亲的长生殿,父亲正在长生殿的书阁里练大字。
小公主殷勤地跑到父亲身旁,亲自为父亲磨墨。
拿着毛笔的圣人李治动作一顿,侧头看向小女儿。只见粉妆玉琢的小公主弯着大眼睛,冲父亲笑得十分灿烂。
李治:“……”
李治不吭声,看似十分专心地练着大字。
李沄陪着父亲,也不吭声,面上带着笑容,十分好耐心地为父亲磨墨。
旁边的王百川看看圣人,又看看穿着一身淡紫色衣裙的小公主,见怪不怪地摇了摇头。
——小公主和圣人,又要开始拉大锯。
果然。
只听得圣人李治轻咳了一声,“太平,今天无事了吗?”
小公主歪着头,“唔”了一声,然后用那爱娇的声音说道:“没事,我想陪阿耶练字。”
李治又侧头看了女儿一眼。
小公主脸上梨涡清浅,笑得很是惹人怜爱。
李治:“……”
圣人终于是没能对女儿狠下心,他将手中的毛笔放下,“别磨了。”
李沄愣住,“阿耶不练大字了吗?”
李治没好气地看了小公主一眼,他都练了快一个时辰了,即便是他不累,不还得担心女儿的手腕会不会因为磨墨而酸疼么?
何苦来哉?
李治:“不练了。”
李沄甜笑着停下来磨墨的动作,挽着父亲的胳膊,跟父亲说外面阳光正好,如今天也不冷了,太平陪阿耶出去走走好吗?
于是,小公主便拽着父亲到了湖边散步,一开始的时候气氛都挺好,小公主在父亲跟前从来都是伶俐可爱,随着她日渐长大,陪圣人说话的时候更是妙语如珠,常逗得圣人忘却烦恼,开怀大笑。
李沄看着父亲眉目舒展的模样,觉得此刻时机应该还可以,于是便委婉地跟父亲提出想去城阳姑姑的公主府看望薛绍小表兄的愿望。
李治听了,顿时脸色一沉,“不许。”
李沄闻言,眉头一皱,“为何不许?”
那天晚上苏子乔背着薛绍去了药王孙思邈的府里,薛绍运气很好,那天晚上养生的药王还没歇下,正跟大弟子坐在院子中看着天上的圆月谈人生哲理。孙思邈与苏子乔曾有数面之缘,当年青年在讨伐高丽回来后,身上残留的余毒药王也有帮忙为他调理。
那天见到青年背上的薛绍,孙思邈二话没说,带着大弟子亲自上阵为他处理。
薛绍身受重伤,命是救回来了,伤处也处理好了。但是要康复,不仅是孙思邈,还有圣人派去的尚药局的大夫,都说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薛绍才能像从前那样活蹦乱跳。
第103章有匪君子33
103
自从那天晚上苏子乔背着薛绍离开之后,李沄再也没能见薛绍表兄一面。
上元佳节,小公主和兄长们出宫逛长安夜市,与民同乐,理应被传为佳话。
可谁能想到会横生枝节,冒出个高丽旧部的残余势力。
圣人李治得知此事,勃然大怒。
周季童保护公主不力,还累得城阳长公主的幺儿薛绍深受重伤,李治将他革职查办,罚了三年的俸禄,后来又将他赶去昭陵为先帝守陵,才稍解心头之怒。
苏子乔在此事上有功,并且还在后续追查高丽旧部的势力之事上出谋献策,圣人对其赞赏有加,一出手就在长安郊外划了一个庄园给他,又是赏金子又是赏绢布。
至于薛绍……李治说起他,就要跟皇后殿下念叨,这孩子真是难得,临危不惧,若不是他,说不定我与媚娘都见不到太平了。
除了赏银子赏绢布之外,圣人还让尚药局的大夫定时去城阳长公主的府里为他换药用药。
一般情况下,尚药局的大夫只为圣人看病,若是被圣人放在心尖上的人,尚药局的大夫自然也是要去看的。
可一般情况下,宫外之人极少有这样的殊荣。
薛绍受伤之后,李治便派出了尚药局的大夫去为他看望伤势,并定时检查他的康复情况,根据情况调整用药。
可见李治如今对这个小外甥,是多么重视。
因为尚药局的大夫三天两头就去公主府,薛绍的伤势恢复得如何,李治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
李沄也知道如今薛绍的伤势并无大碍,只需要好好养着,就能慢慢恢复。
可没见着人,她心中总是不踏实。那天晚上少年牵着她的手在人群中狂奔,她甚至还记得少年手心的温度。
——温暖而不灼人。
小公主想去看望一下薛绍表兄,也委婉地跟父亲提过这个愿望,并且提过不止一次。
然而李治大概是被那天晚上出现的变故弄怕了,李沄一说想出宫,他就板着脸说不许。
拒绝一次两次还好,可总是被拒绝,小公主也不乐意了。
譬如此时此刻,李沄心中就很不满。
小公主站在父亲前方,仰头看着父亲,据理力争,“不是说高丽旧部的残余势力都被逮起来了吗?为何太平还不能出宫?”
李治望着一脸不服气的小女儿,眉头也禁不住皱起来,沉声反问:“为什么总是想着出宫,大明宫这么大,还不够你玩吗?”
跟随在后的王百川:“……”
圣人和小公主又要吵。
王百川默了默,然后悄然无声地往树下的阴影退了两步,假装自己只是一个人形的背景。
李沄听着父亲的话,不由得委屈巴巴地看向他。
李治每次一见小女儿这种委屈的眼神,就忍不住心软。
圣人迎着女儿委屈的目光,冷着脸。可他越是冷着脸,李沄的眼神就越委屈,她咬着下唇,神情既倔强又委屈地看着父亲。
那神情,就像是李治若是拒绝了她的请求,就十分罪大恶极似的。
李治深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就在他几乎要缴械投降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那天周季童说的话。
“是季童保护不力,季童找到公主之时,那两名高丽人已经重伤了薛绍,公主如今平安无事,季童不敢居功,那是安西都护苏子乔及时赶到,挡下了高丽人的利剑。”
周季童那天晚上因为心中挂念自己嫡亲妹妹永安县主的安危,疏忽了自己保护公主的职责。
若是在禀告事情真相的时候,周季童有任何辩解或是隐瞒的地方,或许等着他的就不是革职罚俸禄,以及去给先帝守陵那么简单。
好在,坦白从宽。
周季童罚也罚了,李治想起此事,心中却还后怕。
论亲疏,周季童是公主的表兄,这些年来表兄妹相处,感情也是很融洽的。
论职责,保护公主,本就该是周季童的分内之事。
结果出事的时候呢?
周季童扛着自家阿妹永安县主交给了金吾卫,却让他的小太平跟着薛绍逃命。
李治想象着那天晚上少年薛绍器牵着他的小太平四处逃窜的场景,就止不住的心疼,更别说那天晚上女儿回宫之后,见到了父亲,也不管旁人在不在,扁着嘴巴便投入了父亲的怀抱。
大概是受了惊吓,小公主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腰身,无声地流泪。
那种无声的哭泣,让人看了心疼不已。
李治简直不能想那天晚上女儿在他怀里的模样,一想就觉得心口发麻。
gu903();那可是他和皇后放在心尖上的人儿啊,冬天怕她冷夏天怕她热,平时还想着法子哄她高兴,讨她欢颜,居然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和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