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原本相安无事。
直到几百年前,人界爆发了姜石年离开后最惨烈也最漫长的一场多国征战。
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晚,沈凌逸从激烈交战的国境线上救出一批平民;交战双方的两国平民混在了一起,一行人刚刚逃离战场,便发生了口角,进而很演变成一场斗殴。
具体到底是因为什么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沈凌逸甚至都不清楚;他只记得那一场扭打虽说只发生在从未亲临过战场的平民里,内里却也是满含着双方积攒了数年的敌意。
他发狂似的想要拉开扭打作一团的两人,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指节卡在了双方搅拗在一处的衣料里,碍着他的一只手不能动弹。
可是那两个人还是打作一团,后面越来越多的人冲了上来,加入混战……
群情一时激愤。
他想拦,却拦不住。
他的手指还卡在那里。
他努力地挣脱,生生折断了两根指骨。
可他在十指连心的锥心疼痛里回身,看到的已经是一个他无法收拾的局面——
这些人都不是战场上的士兵,可他们却有和前线兵将们一样杀红了的眼睛。
那红色是仇恨。
是啊,仇恨。
怎么能不恨。
姜石年死前吩咐他如果有空也要经常去检查凤囹圄的封印,可这百年间他一次都没有去过。
他心里是有恨的。
即使他的大将军是自愿的,也是为了那只该死的凤凰才殒命。
至亲至爱的离去,任谁都无法轻易的释怀。
即使是他一个活了几千年的神仙也放不下,又何况是一群凡人。
这恨意无可消弭,至死方休。
姜石年的遗愿是想还人间一个清平,可是连他的大将军当初都做不到的事情——
他绝望的想着,我终究也是不可能完成的吧。
因为他找不到这无边恨意的源头在哪里。
张三杀了赵五的母亲,因为赵五和母亲是赵国人;而赵国人杀了张家全部的五个儿子。
可是再往前翻,张家的五个儿子又在战场上杀了多少人赵国人?
战争从来都是一笔糊涂账,如果有人能翻开账本的第一页,一定写满了最底层普通人的血泪。
可这些血泪的出处又在哪里?
那账本的引子到底是上位者的冷漠,还是人性的贪婪?
我的大将军,你看看这些丑陋的生灵,他们真的值得吗?
我就真的这样渺小,不值得你半分留恋吗?
恨。
那时的沈凌逸,当真是恨极了。
支撑他走过百年的理想和信念瞬间坍塌,被眼前这不过百十个凡人一把推翻。
踩在脚下,陷进泥里。
他咆哮,他嘶吼。
他想喊他们住手。
可是人声鼎沸,他一个人的声音被轻松地湮灭在这近百人愤怒的打杀声中。
但他早就已经不再是一个凡人。
不是,再也不是了。
他是仙,是神。
是天界最强悍战力——将星华盖的星命之子。
他突然反应过来,他想要捏死这群蝼蚁,想要让他们安静本来应该非常容易。
于是他就做了。
他哭了,他很想念他的大将军。
只在自己的哭声中加上一分的神威,百众之人立刻七窍流血,当场毙命。
原来这一切这么简单,仇恨和贪婪,只有在死亡面前才会悄无声息。
那些他和他的大将军千年来都收拾不了的残局,在死亡的面前渺小得如同这帮凡人在自己面前渺小的程度。
原来这么容易。
沈凌逸望着顾爻痛心的眼神冷漠的开口——
“那一刻我便知道,即使我不惜此身,可除祟,可捉鬼,可灭疫,可平乱;但这芸芸纵生的仇恨与戾气,终是无法消弭。”
“师兄,我同你说过,并非每一次冥凤现世都是我的手笔;一开始我根本就不知道冥凤现世的原因,更谈不上策动。其实很多次冥凤现世,真的只是因为这个人间脏透了。”
“你再想想那个孩子,六煞星之子——是我蛊惑他的父母抛下他吗?是我让他跪在路边讨饭一整天都讨不到半个铜板吗?还是我把他骗进了醉欢坊里?”
“还有魏寻,他身负净魂你是知道的,若不是这群蝼蚁嫉妒、忌惮他的天赋异禀,逼迫他跟着悯怜去了凤囹圄,我又能奈他何?”
“既然所谓的和平终究会被打破,相爱的两人最终逃不过两看相厌,平穷的食不果腹,富有的贪得无厌,上位者无力回天,下位者蝇营狗苟……”
“那这人世间,究竟还有什么值得?”
“既然总生皆苦,天地皆空,那不如由我来捏碎、打破,业火焚遍,或许,方的重生。”
“可是你真的什么都没做过吗?”
顾爻的声音里苍凉无限。
“肖一的小腿被树砸断的那个雷雨夜,是有个云游方士把他背到破庙去为他裹伤的;他趴在街边看别人家孩子拍年画的时候,也曾有个跛腿的小胖子给他送去过半块饴糖……可那些对他表达过善意的人第二天都消失了,是因为谁?”
他看着包裹着肖一的符文已经开始出现裂痕,他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痛心道:“沈凌逸,到底是这人间不干净,还是你故意要它脏?”
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听到沈凌逸的答案,因为他身旁的符文彻底碎裂了。
黑雾再次膨胀扩散,最终铺满了岱舆山山巅头顶的那片夜空,遮天蔽日的墨色隔绝了这夜空里最后的月芒和星光。
好像是剥夺了所有人的眼睛。
顾爻一把捞起身后的阿赤,还没来得及将五识六感铺出去一探究竟,就先听到沈凌逸仿似癫狂的笑声——
“好啊!逃不掉!一个都逃不掉!”
顾爻在黑暗中惊恐地瞪大双眼,原来这才是沈凌逸集结仙门众人的目的。
他的师弟要把凡界所有稍有还手之力的人都在这个夜里抹杀干净,彻底断掉人界今后任何一丝反抗的可能性。
已经来不及往下细想,身侧爆发出刺目的红光,惊得他本能性的抬手遮住了眼睛。
肖一一剑劈开重重叠叠的黑雾,犹如离弦的利箭,他身被赤金色的光芒,剑尖所指便是沈凌逸立身之处。
顾爻见状正要跟上,却被身后蹿出的悯怜与悯生绊住了手脚;他慌乱间还要护着怀里的阿赤,甚至分不出多余的眼神去看一看沈凌逸那边的状况。
肖一的身形快过闪电,可沈凌逸非但不退不躲,甚至还惬意地阖上了双眸。
肖一裂风而行,挺剑刺去,遇到的却是和之前一样的局面——
七彩的灵气光障将他的剑尖留在了离沈凌逸喉头不到半寸的地方。
他发了狂似的拎着那柄残剑朝着面前的沈凌逸毫无章法地胡乱劈砍下去,可那七彩的灵气光障总能恰到好处的挡住他的剑锋。
而沈凌逸在期间甚至都没有睁眼。
这便是仙门所说的金身之驱。
达到这个境界的修为,灵气已经不需要主人的驱使,他们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会在主人任何自觉或是不自觉的情况下保护主人免受一切可能的伤害。
而这也是天界所言的近仙之躯。
修为能达到这一步的,都必然是天界遗落的星命之子;是以从前任魏寻修为再高,也从来没有达到过金身大成,而五年后从凤囹圄归来的肖一却拥有不坏金身。
作为曾经天界最强战力的将星华盖的星命之子,沈凌逸自然也是不例外的。
“徒劳。”沈凌逸睁眼,轻松地看着面前几近疯癫的少年,“金石凡器伤不到我,你应该是知道的;不释放冥凤的焚世业炎,你永远都不可能伤我分毫!”
肖一好似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知道抡起残剑拼命的挥砍,仿佛拦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沈凌逸的灵气屏障,而是束缚他与魏寻一生的牢笼。
也许劈开着牢笼,他就能救回他此生唯一的温暖和挚爱。
沈凌逸冷眼瞧着面前的一切,他看见肖一握剑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虎口已经被震裂,渗出了潺潺的鲜血。
肖一也是近仙之躯,受伤是绝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除非两种可能性,要么是他自愿,要么是——
他的灵气之力已经被戾气冲散,无法维持他此刻的不坏金身。
沈凌逸勾起嘴角,知道自己最后的机会已经到了。
“你想过吗?”他蛊惑道:“既然是我抓了魏寻,那他可能一直就在我们中间。”
现在已经只有“魏寻”两个字能够引起肖一最后的注意,他手中胡乱挥舞的残剑稍驻,咬牙道:“你骗我。”
“也许是真的呢?”
沈凌逸在灵气屏障之内甚至还悠哉地用手理着他那柄宝贝红缨枪的缨穗。
现在的局面似乎令他十分满意。
“他也许就在你我身边,亲耳听见你是如何灭了清罡派满门,如何将凛青山焚为焦土,又是如何用他从不离身的佩剑亲手贯穿了那个无辜的哑巴侍女。”
“还有,你杀掉了薛成訾,也是用这把剑,对不对?”
他亮出了最后的底牌。
“魏寻就在我们中间,他什么都听见了,他们都知道了,你猜,他还会不会原谅你?还会不会喜欢你?”
“原谅和喜欢一个屠了他师门的魔头,原谅和喜欢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原谅和喜欢那个拖累了他一辈子的你!”
“魏寻本该是高高在上、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子啊,他出事那年才多大,二十二岁?你自己心里不知道吗?他到底是为什么沦为今天这个容貌尽毁、修为尽失、甚至连眼睛都瞎了的废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谁的拖累?”
“肖一,你怨谁?你恨谁?你凭什么!”
“追本溯源,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他说着转身,一把推开身边的那张宽大的掌门座椅,魏寻便出现在了肖一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一路陪阿鱼到这里的你们!啾咪~
第62章万劫不复
魏寻就长身直立于肖一的面前,身上穿着的还是他那天与肖一道别时的那一身粗布的鸦青色普通罩衫,头上仍旧戴着那一顶皂纱的帷帽。
紊乱的气流掀起他皂纱的一角,露出那一截肖一最熟悉的也最眷恋的、温柔的下颚线条。
只要不看到他额前与眼角边斑驳的旧伤,不看到他双眼里空茫黯淡的眼神,即使衣饰朴素简陋,他似乎就依旧还是当年凛青山上那个最风光霁月、郎艳独绝的天才少年寻公子的模样。
“哥哥!哥哥,你看看我……”
肖一不由自主地朝魏寻靠近,却终究还是被那一层七彩的屏障拦在了世界的另一边。他伸手想要触碰魏寻,却只能用指甲刮擦着那一层薄如蝉翼却又远隔关山的距离。
“哥哥……我知道错了……哥哥……求你看看我……”
他终于泣不成声。
“七哥……我是阿一呀……你原谅我……”
他终于跪倒在那一层结界的彼端,跪倒在他的神明面前,跪倒在无法跨越的宿命之巅。
笠泽湖畔的茅屋,那场缱绻旖旎的南柯美梦在这一刻碎成了齑粉,一阵风扬过去,连渣儿都不剩。
肖一身被的那一层耀眼的赤金色光芒好像也在慢慢地消散。
魏寻的出现本是沈凌逸手中刺激肖一释放冥凤之力的最后底牌,但此刻肖一非但没有失控,反而周身的光芒渐弱,这局面让他始料未及。
但已然偏执成狂数百年的人怎可能在这图穷匕见的最后一刻放弃。
那层肖一永远也越不过去的灵气屏障,沈凌逸轻轻松松地便走了出来。
“你还在隐忍什么?”沈凌逸一把捏住肖一的腕子,强行拽起对方跪伏在地的上身,带着他看向山巅之上倒成一片的人群,“你看看这群倒下的蝼蚁,如果没有他们,魏寻怎么会离开你?”
“如果魏寻没有离开,他会永远强大而温柔,会永远护着你、宠着你,那你又何至于走到焚山灭门的那一步?”
“如果没有那一场天火,魏寻又何至于沦落至此惨境?”
“如果没有那一切,你们,何至于万劫不复。”
“够了!”
肖一咬牙甩开沈凌逸的手,发出一声喑哑的嘶吼,霎时间赤金色的光芒大盛。
六煞星之子天生就是戾气的容器,他们生来似乎就是为了接纳人世间所有的恨意与不甘,沈凌逸的字字句句,肖一没有片刻的遗忘。
恨意不曾在年月里消减半分,他只是永远记得无音最后的“话”,不想让自己变成魏寻讨厌的样子。
但那一切,在这一刻,好像已经晚了。
天空中厚重的黑雾如层云般散开,他们裂成细碎的小块,开始燃起炙热的光芒,好似被流火点燃。
刚才被顾爻释放结界时强大的灵气震晕的众人渐渐转醒,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生中从不曾想象到的灭世奇景——
被点燃的层云让岱舆山山巅的夜空亮如白昼。
终于黑云燃尽,慢慢变成火海中的灰烬,似乎有了空气无法承受的重量,从天空中缓缓地跌落。
有一道赤金色的光芒托着一道清癯的人影,逆着火雨的方向,缓缓升空。
肖一大概已经看不见,身后的帷帽之下,泪水已经沾湿了皂纱。
他的眼里只有恨意。
星幕再次辽阔,可天明总是离他太远了。
越来越多的人醒来,惊恐地看着满天的火雨飘落,却都不偏不倚绕过那个逆流而上的少年。
他们直到这一刻才看清那张曾经躲在魏寻身后的、不起眼的倾世容颜。
肖一的容貌,当得起悯怜和顾爻口中那一句“绝色”。
不过因为他哑白的唇,惨白的脸,失了半分颜色;又加之那一双天生合该含水带嗔总相宜的丹凤眼里经年的空茫与冷清,让他整个人显得冷漠甚至呆滞。
美则美矣,却无风情。
过分精致的脸一旦失了人气儿,总让人觉得不过是一张秾丽的假面。
一张完美的脸,却生不出完美的颜色。
只是现在肖一不一样了,他赤瞳深含恨意,仇恨得鲜活,鲜活得嬗惑。
在这一刻,惊魂摄魄。
他不笑含煞,骨冷魂清。
美极至妖。
震惊使人失语,但求生使人反抗,人群汇聚抱团,在最后的关头想要求得一线生机。
火雨已飘飘落至众人头顶一丈左右的距离,滚滚热浪裹挟着绝望。
刚才还横剑身前欲为求生的人仿佛已经慢慢体会到了何谓蜉蝣撼树。
终究这世间有某些力量,非人力可挡。
仅仅是热浪中深重磅礴的戾气就已经压弯了大多数人的膝盖,他们再难直身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