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生是一个血寒骨冷的人,这一生所有的温暖都来自魏寻,他从不知道自己体内还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手指轻沾到那滴温热的水。
他疑惑地看着指尖上沾着的水珠,然后默默将指尖含进了嘴里。
咸涩的口感。
是传说中的眼泪。
一声恸哭。
那是他在得知魏寻的死讯时也死活都挤不出的的泪,来自他那一双经年干涸的沙漠。
他突然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他瘫跪在地,号啕痛哭,直到把声音都喊得嘶哑破碎。
魏寻倒在里间的床上,被那点不适应的低热折磨得昏昏欲睡,却突然听见屋外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心头一紧,急忙翻身下床,连鞋子都忘了趿上,就赤着脚往屋外奔去;被半尺的门槛绊住,他脚下一个趔趄。
“阿一!你怎么了?”魏寻冲进东厨间,只能大致从声音的方向分辨出肖一的位子。
他的手虚虚地划过空气,却怎么也碰不到熟悉的人,因为肖一还瘫坐在地上。
“七哥……”肖一循着魏寻的声音回头,伸手拽了拽魏寻的袍摆,“对不起……”
“对不起……”他的声音因为太过用力地哭泣而变得时断时续,“我根本、根本就……不会熬姜汤!”
魏寻听见肖一的声音,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蹲下身来,将人温柔地拥进怀里安慰,“不会就不会啊,没有关系。”
肖一瘫在魏寻的怀里,感受着魏寻像小时候一样顺拍着自己的背,但却已经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抚平他的情绪。
他在魏寻的怀里越哭越委屈。
他替魏寻委屈。
全天下最好的人,怎么就偏偏遇上了一个这样的自己。
魏寻还是跟从前在山上时一样,顺拍着肖一的后背,替对方顺气。
本来,安抚肖一是他很熟悉的事情。
从前,无论是肖一的愤怒、肖一的焦躁,还是肖一的恐惧,他都能轻易地抚平。
可是他从来没有安慰过肖一的眼泪。
肖一不曾哭过。
魏寻也不可能知道,此时的肖一这二十年来第一次经历一种叫做“委屈”或是“自责”的情绪。
他身体微微地后倾,在自己与肖一之间空出一小段距离,腾出手来为肖一拭泪。
他的手心疼地抚过肖一的脸庞,抚过肖一完美的线条和精致的五官;这已经是魏寻第二次触及,心头还是一颤。
肖一当得起悯怜口中的“绝色”,也有江风掣口中,世人不该生得的那一副皮囊。
魏寻也知道,天地间恐怕不会再有第二张如此昳丽的面孔。
而这美人儿的眼泪,最是可贵。
世人皆道魔头冥凤是个冷情冷心又冷血的魔鬼,可谁会想到一个动辄要毁天灭地的魔头,在笠泽湖边的茅屋内,为着一碗姜汤,正躲在一个残缺不全的凡人怀里落泪。
肖一睁眼盯着魏寻手忙脚乱为自己拭泪的样子,看着对方完全不见往日的温柔从容。他看见魏寻拭泪的手在微颤,连一呼一吸间的节奏都被打乱。
他几乎不曾见过这样的魏寻。
慌乱的魏寻,在担心着自己。
这样的想法让肖一的心里好暖,他想和魏寻靠近一些,再近一些……
直到没有缝隙。
他坐直身体,倾身向前,仰起脑袋,纤长的颈子拖出一道完美的线条——
用自己冰凉微颤的双唇轻轻地点上了魏寻在慌乱中紧抿的唇缝。
慌乱中的魏寻被唇间的一点凉意惊住,他瞬间浑身一滞,呼吸和时间都在这一刻静止。
被许清衍带上山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山中清修他向来自觉刻苦,心无旁骛;情之一字到底包含了些什么,他只怕不会比污糟里长大的肖一懂得更多。
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的无措里被无限放大,他感觉到肖一拽着自己前襟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他感觉到——
肖一颤抖的手揪拽着自己的衣襟,正小心翼翼的抹去他们之间最后的距离,而冰凉柔软的舌尖正要叩开他的唇齿。
肖一试探性的动作很轻很轻,没有任何的侵略性,几乎只是一种本能的靠近。
魏寻却却在那一点点冰凉湿润的触感里瞬间清醒,他猛地向后弹开,双手还拢着肖一,拳头却已经攥得死紧。
“我……”魏寻慌乱地为自己辩解,“我着了风寒……不要、不要把病气过给你……”
“哥哥……”美人儿的眼角还挂着泪滴,他委屈地盯着魏寻,“你要不要我?”
你要不要我?
五年前,肖一曾问过魏寻类似的问题。
要的。
五年来这个答案没有变过,内里的含义却有些不一样了。
“要。”
魏寻捧起肖一的脸,用嘴唇摸索着吻去他眼角的泪痕。
肖一还拽着魏寻的前襟。
颤抖的,虔诚的。
他高高地仰起颈子,迎合着魏寻的动作,仔细地感受着魏寻指尖在他脸颊边温柔的摩挲,感受着魏寻的吻,魏寻的温度。
情//欲一事,本就是人伦大道。
魏寻感受着肖一,感受着对方小心翼翼地靠近,感受着自己胸中正不受控制的一切。
去他娘的克制!
他一把将怀里的人拥紧,略去他们之间最后的距离,让两个孑然的灵魂终于唇齿相依在一阵激烈的风暴里。
因为两个生疏的人,这个吻不算太深,却很长。
是怀中人剧烈的颤抖唤回了魏寻最后的理智。
肖一实在抖得太厉害了,而且他的身体着实是冰凉清癯,魏寻觉得自己搂着的好像是一只数九寒冬里失足跌进冰窠的,连绒毛都来不及长齐的幼兽。
魏寻微微起身松开了双唇。
肖只得了一许呼吸,他大大地喘了两口气,就用手勾住魏寻的脖子,牵着颈子仰着头,把人和唇都拉回到了之前的距离。
他还在颤抖,似乎更厉害了,清冷的脸颊绯红,不知是因为羞涩、动情还是因为闭气。
但他都不在乎。
因为眼前这个人对他而言,似乎比空气还要诱人,他一刻也离不开。
作者有话要说:天灵灵地灵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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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我喜欢你
这一碗姜汤注定熬得着实不简单。
肖一坚持要自己做,魏寻只能待在旁边一点点儿地教。
可偏偏他眼盲,也瞧不见什么,一时在一旁听着炉灶里火苗“噼啪”作响,一时又听见菜刀与案板间极不和谐“笃笃”声调,在一旁吓出了一身冷汗。
最后肖一几乎是在忍无可忍的魏寻的怀里用“嘴”熬完了这一碗姜汤。
魏寻从背后环着肖一,带着他的手做事。肖一只觉得自己瞬间就变成了傻子,愣在魏寻怀里,手和脚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红糖在哪?”
“右……右手边……”
“水开了吗?”
“开……开了……”
旖旎的东厨间终于飘出了姜汤的味道。
魏寻还是贴在肖一的身后,咬着肖一的耳垂轻轻地说:“盛出来的时候碗底垫上条帕子,别烫了手。”
肖一双手捧着姜汤,垂眸瞧见魏寻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觉得姜汤的温度一路从手心蹿上了耳尖,火辣辣的烫。
他转过头,鼻尖几乎贴着魏寻的下巴,他抬起脸伸长了颈子,又在魏寻的颊边轻轻地啄上了一口。
“七哥,我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
于是魏寻这一场风寒,姜汤还未入口便已经好了大半。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肖一已经好些日子不教魏寻早起。
都说人在病中更显脆弱,可魏寻病了这一场,越发粘人的却是肖一。
魏寻这二十几年来都勤勉,从来没有赖床的毛病,可肖一好像就算是在梦里也有感应,但凡魏寻要起身,肖一就会搂着对方的脖子往人怀里钻。
魏寻拿这人没招儿,于是这一歇,便是大半月。
秋去冬来的时候,小院儿里堆满了厚厚的落叶。
今天的肖一照例环着魏寻的脖子不让人走,魏寻无奈地揉了揉肖一的头,温柔地笑道:“院里落叶该有几尺厚了,我再不去打扫,你出门又该要绊倒了。”
肖一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横竖大概是听不见魏寻在说些什么,哼哼唧唧的呢喃,还是只知道往魏寻怀里钻,往日里白得透亮的小脸儿也在魏寻的胸口蹭得粉嘟嘟的。
魏寻实在无法,低头浅浅地吻在了肖一的额头。
这会肖一才算是真的醒了,睁开一双朦朦胧胧的睡眼,看见魏寻半撑起上身要起身的样子,马上警觉地一把搂住了魏寻的腰,“七哥又要去哪了!”
“刚和你说了,去收拾院子里的叶子啊。”魏寻拍了拍肖一箍在自己腰上的手安慰道:“你踩着裤脚都能绊倒,院里落叶几尺厚了,出门要再摔着了可怎么好?”
肖一被人提起了丢人的事儿,羞恼地把脸往魏寻怀里埋,嘀咕道:“要不,我去吧?”
“天儿冷了,这几日也没出门,来不及给你置办厚衣裳。”魏寻摸了摸肖一冰凉的手,“赶紧回被窝里捂好。”
看着魏寻说话间已经起身,肖一不甘心地撅了噘嘴,“不要新衣服!我就要穿你的……”
“都依你——”魏寻一边更衣一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是真的拿肖一一点办法也没有,“我等会把院子收拾好了给你找两件厚的改改。”
肖一这才勾了个笑,“那七哥也多穿点。”
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
魏寻刚才堆杂物的小间寻出扫帚,还没扫上两下,便听见身后传来落叶被人踩过的细碎声响。
“你怎么不听话。”他没有回身,嘴角却还是不自觉的扬了扬,“叫你呆在被窝里的。”
“七哥也不听话。”肖一拎着件斗篷笑嘻嘻地走到魏寻身后,小心翼翼地为魏寻披上斗篷,“叫你多穿一点的。”
魏寻握住肖一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感受到熟悉的冰凉温度,他心疼地搓了搓肖一的手,“我穿着这个干活不方便。”
肖一顺势勾住魏寻的脖子,轻轻踮起点脚尖,把下巴架在魏寻的肩上,“那你回头再染了风寒可这么好?”
魏寻也索性一把揽住肖一的腰肢,将人拉近怀里,掀开斗篷将肖一一并裹了进去,他歪头咬着肖一的耳尖,“那你还给我熬姜汤么?”
“七哥想喝姜汤了也不必再去遭那份罪。”肖一回过头,挺翘的鼻尖和魏寻的鼻尖蹭在一处。
两人的呼吸在这一刻也融在一处。
“七哥想要什么?”肖一的呼吸一点点的急促,他在向魏寻靠近,“你要的,我都给你。”
秋风带着寒意卷起二人脚边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落叶聚还散,只有斗篷下两个互相依偎的灵魂在拥吻里,拢着这个萧索深秋里所有的暖意。
隆冬已至。
自从魏寻鼓捣了好些时日弄出了一张躺椅,肖一早上都不那么爱赖床了。只要天气晴好,肖一的每天上午的回笼觉便改成了和魏寻在小院里晒太阳。
魏寻斜靠在躺椅上,肖一就整个人趴在魏寻身上,一张绒毯和满院暖阳将两个人紧紧地拥住。
“七哥,那是什么?”肖一趴在魏寻的胸口,翘着脑袋回头,盯着院里仅有的一棵并蒂的枯木,“这棵树死了吗?”
“是香椿树。”魏寻笑着温柔地把肖一的脑袋按回胸口,伸手拉了拉因为肖一刚才的动作而微微滑落的绒毯,一直掖到肖一的颈边,“明年还会发芽的。”
他顺摸着肖一披散着的头发,“会爬树吗?”
这一场难得的冬日暖阳里,肖一在魏寻怀里任人抚摸,像一只在懒在主人怀里由着主人挠下巴的猫崽儿,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这梦太美了,好怕一出声就会被打碎。
肖一舍不得,只在魏寻的怀里乖巧地点了点脑袋。
“那明年开春你上树去摘些嫩芽。”魏寻就算看不见也能想象出肖一在自己怀里的懒样,他轻轻地弹了下肖一的额头,带着点儿宠溺,“到时候我煎鸡蛋给你吃。”
肖一抓着魏寻弹过自己额头的手,带到嘴边轻轻地啄了一下。
他说:“好。”
晚上魏寻照例去青楼抚琴,到了时辰便急急忙忙要把琴收起来往家赶,却不想被鸨娘叫住。
“阿七!今儿客人也太多了,我这边儿实在是忙不过来,你替我把这壶酒送去天巧屋里。”
“这……我……”魏寻手里端着鸨娘强塞过来的酒盅,心里只惦记着湖边的那盏油灯,“我看不见的……”
“嗐,我知道。”鸨娘大喇喇的摆摆手,“没事儿,你上二楼把头儿第一间就是。王员外刚着人来传话,说是一会就到,这酒啊,得提前端进屋温着——”
魏寻在这间青楼作乐师已有好几年了,鸨娘也没跟他见外,说着话挥着手绢便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想想自己这些年寡身独居,那鸨娘念着自己身体不方便,非但没有嫌弃还对自己多有照顾,魏寻也不便推迟这一点举手之劳,只好端着酒盏往二楼去。
他上到二楼,轻轻地扣了扣房门,问道:“是天巧姑娘的屋子吗?”
屋里传来个柔媚的女声:“门没拴,进来吧。”
“是阿七啊?”屏风后那个叫天巧的姑娘问道:“是妈妈让你送酒来的么?”
“是。”魏寻客气道。
“你随便找个地方搁着吧。”这天巧出身青楼,也不见外,“我泡澡呢,就不出来帮你了。”
魏寻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就算眼睛瞧不见也还是觉得尴尬,连忙放下酒盅就要落跑。
“对了,你来得正好。”
魏寻这边前脚刚跨出门槛,天巧又突然出声。
“我差点忘了,前几日客人送来点曲谱唱词儿,我哪里瞧得懂得这些;要不你拿走吧,放在我这儿也是糟蹋,你瞧瞧身边有没有什么同行送出去,我也算是我积点善因了。东西就在门边儿小案上呢——”
gu903();房中本就气氛尴尬,魏寻心里还有惦记的人,这会也顾不上多想,伸手在门边儿小案上摸到两本册子,拿上便赶紧撤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