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得意的弟子又兼是最嫡亲的外甥,江风掣自是对焦矜疼爱有加,娇惯的不像话,平辈众人也皆以他马首是瞻。
他幼时在宅子里时母亲是最得眼的宠妾,进了山门又一直被众星拱月的捧在山尖,长年累月下来,便是那几位不太成器的师叔都不怎么放在眼里;派内唯一还能说上他几句的也就只有许清衍和江风掣了。
现下掌门和师父都远赴岱舆山,实力强悍的让他有几分畏惧的魏寻又闭关不出,身边只剩下一帮阿谀奉承的师弟,和那些对自己乖张行径置若罔闻的师叔。
这几日焦矜在山中可谓是呼风唤雨,无法无天。
肖一刚拜入江风掣门下时,江风掣对这个小徒弟无不上心,这可让一直被江风掣捧在手心里的焦矜第一次尝到了备受冷落的滋味。
加之焦矜继承了母亲的姿容,本对自己的容貌也是自信满满,总觉得身边的师弟们都太过平庸,唯有自己是天人之姿,可偏偏又是这个肖一……
焦矜觉得他舅舅说的对,世上就不该有人生得这样一副皮囊,一准就是个为祸人间的妖孽!
两厢叠加,焦矜一直对肖一恨得牙痒痒。
可不管再怎么厌恶嫉妒,上面也总还有掌门和师父的制约,肖一又得魏寻的庇护,他也不敢把事做得太过火。
说到魏寻,焦矜心里就更是生气。
这个小师叔,明明比自己也大不了两岁,却偏偏占了个师叔的辈分。
包括自己在内,人人都想着要讨好他,他却不曾对谁另眼相看,只明里暗里的护着肖一,实力又强大的骇人,直叫自己敢怒而不敢言,心里好不憋闷。
这两天山中无老虎,可让猴子好好称了一回霸王。
焦矜见天换着法的折腾肖一,眼看着魏寻这次闭关真的对山门诸事浑然不觉,便越发的大胆了,最近两三天更是折腾的肖一几乎都没合过眼。
这天肖一整夜都在河边浣洗,一双手都在水里泡皱了皮,忙到天边泛白才洗完了师兄们的床单衣物。拖着三天两夜没怎么合眼的身体,破天荒的主动找上无音,让她帮忙煮一碗面,送到魏寻房里。
无音虽是心中疑惑,但也从不是一个爱打听的人,既然肖一不多说,她也不愿多问,只点头应了下来。
待她端着汤面进入魏寻房中时,看见肖一已经换好了一身干净衣衫,端坐在桌前,冷清的眼中丝毫没有掩饰那一点殷切的期待。
无音只道是肖一这两天被焦矜折腾的厉害了,肚子太饿才会这样,未作他想,放下碗,收走了肖一换下来的脏衣服便出去了。
其实她知道这几天焦矜都在折腾肖一,但她一个婢女原也做不了什么,几次想去帮肖一的忙下点苦力,也都被肖一拒绝了。
如此一来,她也只能偶尔趁无人时,给肖一送些吃食。
焦矜睡了个自然醒起来,也不顾什么早课,昨天晚上又想好了新花样欺负肖一,这会正是心潮澎湃,跃跃欲试,一边由人侍候着梳洗一边吩咐着身边谄媚的跟班师弟去寻了肖一来。
可寻了一大圈,竟是没找到人。
魏寻的房中设有结界,只有无音和肖一可入,无音每日需进来打扫;而肖一,魏寻则是怕他被人赶出来没地方睡觉,便给他留了门。
这会肖一正在魏寻房里对着一碗面发呆,旁人自是找不到的。
焦矜倒在椅背里好整以暇地候着,等来的却是一个跟班的小师弟,“大师兄!我们除了后山都细细找过了,真没有。”
“那就去后山找啊!”焦矜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骂了句,“废物!”
“小师叔在后山闭关呢。”跟班急忙解释道:“那后山的结界就算是几个师叔也进不去,我们如何去得。”
焦矜闻言没好气的白了对方一眼,“你们都进不去肖一那个贱种自然也进不去啊!那还说个屁!上别处找!”
跟班的扭捏半天才憋了一句:“可是别去能找的都找过了……”
“对了,无音那个小贱婢呢?她不是总偷偷给那小畜生送吃的吗?跟着她,总能找到那小狗崽子!”
焦矜说话间就给肖一换了好些个“名字”,他一直是如此,身边的人早就习惯了,只要不是好词,大抵就是说的肖一。
“师兄师兄!”旁边又跳出来一个跟班,急不可耐的邀功,“我早上看见无音了,她去厨房煮了碗面,送去了小师叔房里就自己去河边浣衣服去了。”
焦矜虽是蛮横跋扈,脑子却不笨,一想便明白了个大概。
无音是魏寻的人,山中从来无人敢也无人能指使她,这小师叔现在在闭关,她好端端的送晚面去魏寻房里作甚?
他默默摸了摸下巴,无不讥讽地自语道:“肖一你个下贱胚子,真会躲啊!”
接着便抬头吩咐:“你们几个,去小师叔房里把那个废物给我拖出来!”
说罢便继续瘫回靠椅里,翘着二郎腿哼着小曲,等着那班狗腿子把肖一拎过来任自己拿捏。
不多时,去的几个人便又跑了回来。
“大师兄,小师叔房间也上了结界,我们根本进不去!”
这可把焦矜气的够呛,本来一大早就跃跃欲试要折腾肖一的新招式,竟是忙活到了日近中天还没得逞,不禁咬着牙缝自语道——
“好你个肖一,勾栏瓦舍出来的下贱东西,顶着那张妖孽的脸惯会讨人欢心,先骗了我舅舅不说,小师叔也被你收的服服帖帖啊,倒不见你习得小师叔半分本领去!”
他复又黑着一张脸沉思片刻,突然开口:“喜欢躲是吧……你们几个给我守好门口和无音那个贱婢,他不出来就饿死他!”
人群里明显有几个狗腿子怂了,小声嘀咕道:“大师兄……这……不太好吧……那可是小师叔的地盘和小师叔的侍女啊……”
“怕什么!废物!”焦矜一拍座椅扶手,指着一群师弟的鼻子直接开骂:“我们折腾这狗崽子多久了,小师叔可曾发现?不过是看他可怜给他留个门睡觉罢了!小师叔保不准眼看就要金身大成!你还真当他肖一这么个贱人胚子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什么重要?!”
第13章生辰之变
之后整整一天都风平浪静,魏寻和肖一,都没出现。连无音都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没有再进去过魏寻的房间。
焦矜等得实在无趣,吩咐几个狗腿子轮流盯着,自己便早早回房歇下了。
可子时刚过,他便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吵醒。
“大师兄!肖一出来了!”
焦矜也顾不上多问,忙不迭地套上衣服,跟人往魏寻的院子里赶。
他赶到时,肖一倒是没出来,只是打开了房门倚在门框边,平时就扎不利索的头发现下索性整个披散下来,玄缎似的黑发衬着苍白的皮肤和过分精致的五官,月色下越发美的雌雄难辨。
门口那几个看门的跟班正和肖一对峙着,焦矜清楚地见到肖一的瞳仁泛红,眼神中比平时的冷清多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他感觉背心渗出涔涔的汗水,也不知道是这入了伏的天气太热,还是眼前的情景有些骇人。
但眼下这么多人盯着自己,自是不能乱了阵脚,他咽了咽口水,仿佛给自己壮胆一般大声喊道——
“肖一你好大的胆子!一整天不见人影,害得这么多同门师兄弟脚不沾地儿地寻了你一天!你早课不上,功夫不做,只知一味躲懒!眼中可还有师父门规!”
焦矜嗓门虽大,可肖一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保持着跟刚才一样的姿势眼神,默默望着人群后方院门的方向,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更遑论答话。
见肖一半晌没有反应,终于有人沉不住气打破了空气中的尴尬,对着焦矜一顿溜须拍马,“肖一!焦矜好歹是你大师兄,他现在同你讲话,你怎可如此傲慢无礼!”
可是肖一宛若化身一尊玉像,连眼睛都不会动,怔怔的望着那一个地方。
焦矜眼见这个平时修为低微、软弱可欺的师弟当着众人竟不给他一点面子,气的俊脸通红,瞪圆了眼睛喊道:“别看了!还以为小师叔会回来救你吗?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有种的就别躲在里面,滚出来我们打过!”
肖一仍是没有搭理他,只是此时,门口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是无音听到了院里的动静匆忙赶了过来。
焦矜没有注意到人群后方多了个瘦小的身影,倒是看到了肖一眼中一闪而过的那抹失望。
他怀疑是不是月影稀松,自己看走了眼,肖一那双平时永远清冷无光甚至带着两分呆滞的眼睛,今晚怎会涌出如此多变的情绪。
这倒不是焦矜冤了肖一。
肖一平时的眼神从来都是冷清的,不是那种不可一世的高冷,也不是那种千尺寒潭的沉寂,就只是单纯的淡漠,甚至空洞,好像是对身边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又或者根本感受不到周围的一切,真真是有几分呆滞的意味。
白瞎了那一对天生该含着春水情潮的丹凤眼。
可是焦矜很快便发现自己没有看错,因为肖一开口了,平时比眼神更冷清的语气也带上了那抹失望。
肖一先是喃喃自语了一句:“子时都过了。”
随后又望向人群外的无音,“无音姐,劳你把碗碟收下去吧。”
无音闻言,穿过人群走进了房间,她比划着想和肖一说些什么,肖一却已经颓然靠在床框边合上了眼皮。
肖一既不愿多言,无音亦无法多问。
她只需知道,肖一自己不出去,横竖外面的人也进不来,于是便自顾自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碟。
她对着一碗汤汁已经全部收干,坨成一团完全没动过的面条垂了垂眸,转身出门时带上了房门。
此时焦矜领着众人在结界外面面相觑,无不尴尬。
他们浩浩荡荡一行人,来势汹汹地搞出这么大阵仗,又赶上山里半夜正清净的时候,吵醒了不少外修仆婢,这会都跑过来瞧热闹,小院里里外外已经围了几十个,连围墙头上都爬满了窃窃私语的人。
焦矜的脸色在众人的注视下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感觉此刻自己脸上写着四个大字:下不来台。
此时他看到无音已经从房间中退了出来,走时还轻轻关上了门,手中托着一个餐盘,迤迤然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不知道是谁家的小弟子或是外修的对谈打破了这让焦矜觉得尴尬欲死的寂静。
“今日是谁的生辰么?”
“可是那碗面怎么好像没动过啊?”
这声音本不算大,起先也没什么人在意,可焦矜于在场的众人间修为不低,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动静,倒也听得真切,竟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焦矜偏过头去对身边的跟身旁的班戏谑道:“可知今天为何我们的肖师弟要躲懒一天啊?”
“师兄,为何啊?”
“是啊,为何啊?”
人群中自是不乏焦矜的捧哏,一时间七嘴八舌起来。
焦矜像是尝到了什么甘酿般满足地舔了舔嘴唇,“今天可是我们肖师弟的生辰啊!”
“是吗?”
“这些年没见过他过生辰啊?”
“师兄好聪明啊,是怎么猜到的?”
……
焦矜略略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忽地抬了声调,“只是不知肖师弟这好好的一碗长寿面怎的又原封不动的端了出来?岂非白白浪费了师弟一番心意,可是等不来那与你分食庆贺之人?”
接着他又再拔高嗓门,哂笑道:“小师叔身系本派命脉安危,自是无暇分身。你大师兄我倒是闲人一个,肖师弟何不唤我与你同乐!哈哈哈……”
看着焦矜笑了,身边那群谄媚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七嘴八舌的应承道——
“真是不要脸啊,还以为小师叔会陪你过生辰?”
“小师叔施舍你块骨头你还真敢跟上去摇尾巴啊?”
“是啊,大师兄可是‘记挂’了你一天,怎么也该请大师兄进去吃碗面啊!”
……
焦矜放肆的笑声划破了夜空,似乎也划破了肖一的伤口。
他感觉焦矜等人的笑声像他断腿那晚的惊雷一样轰隆隆地响在头顶,任他捂着耳朵把头塞进棉被里也还是挥散不去。
而胸口翻滚的怒意怨恨更像是一头发狂的野兽,在他的肺腑五内横冲直撞,喉头竟渗出了一丝咸腥的气息。
焦矜成功了,肖一终于还是踹开了房门,直冲他的脖颈而去。
他本一直盯着门口等着肖一受不了羞辱,乖乖出来跳进他的圈套,他了解肖一那点低微的修为,深深地不以为意。
可是肖一突然间身形太快,像一道纯黑的闪电劈在他的面前,他一时不查,竟被扼住了咽喉!
“你怎配,与他相提并论!”
肖一的话如往常般没有太多的语气,而砭骨的寒意却如潮水般冲散这伏夏的暑意,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胸口。
待焦矜反应过来,肖一那张雌雄难辨的脸已经贴到了他的面前。
他甚至觉得肖一整个人隐隐笼罩在一团似有似无的黑雾之中,微红的瞳仁透着阴鸷的戾气,从来清冷的脸上已经爬满了狠厉与不削,连平时水波不兴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尔后才是脖颈的疼痛与窒息感汹涌袭来。
他第一次对这个可随意搓圆捏扁的小师弟感觉到了恐惧。
“你们……都是……死人吗!”他艰难的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旁边吓傻了的拥趸立刻回过了神,应声而起。
果然,那瞬间闪电般的身形只是一个瞬间。
接下来几人两招就制住了肖一,甚至都不需要催动灵气。
肖一的身板本就比同龄人瘦弱几分,年纪又小,身量比被他扼住的焦矜还要矮一头。身边几人不过略施拳脚,肖一就已经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焦矜愤懑地揉着脖子,粗重地喘着大气,身后有眼神好的赶紧抬来一张椅子给他坐下。
少顷,他才总算从窒息与恐惧中解脱出来,开始察觉到围观众人的指指点点。
随之而来的是满溢的怒气和被这山里最末流的弟子扼住咽喉的羞耻感。
“肖师弟好本事,修为突飞猛进啊!怎也不告诉师父与我,好叫大家与你同喜!”
焦矜的声音因为那愤怒和羞耻已经趋于变形。
肖一被人从背后擒住双手,按在原地,单膝触地,不着一语。
许是因为刚才的突变让焦矜心有余悸,他坐在了离肖一很远的地方,这会缓过气来开口说话也没有靠近。
他在远处看不清肖一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他未束起的发凌乱的散在风里。
焦矜觉得就是那不羁的发梢都好像是在跟他挑衅。
虽然看不清,但刚才贴在自己面前那张雌雄难辨的脸分明已经刻在了他心里,连同着内心的恐惧,蜿蜒成了他生命里一场从未有过的,盛大的耻辱。
他闭着眼睛喃喃道:“怪不得舅舅讨厌你那张脸,怪不得他要叫你妖孽……你……还有……刚才的身形……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最后一句,他近乎咆哮着喊了出来。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