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御怎会忘记，他更知明朝心中牵挂，便一刻不愿耽误：“明朝，我先送你回去，再去素舒那儿跑一趟，事情究竟如何，我一问便知。”

来了月神殿上，见四处都是昏暗的，羲御一挥手，就将整个殿里的烛火都点上了。

正是灯火通明。

果然就听到寝殿立即传出一声哀嚎：“正睡着呢！是谁扰人清梦？快把灯都灭了！”

知是日神到来，那些侍者不敢打扰，自然早已退了，此刻没人答应。

羲御直接进了寝殿，见昏暗里仅有一丝光亮，原来是素舒自己慢悠悠灭了光。

见那可怜兮兮的样子，羲御还是将殿中恢复了原样。

素舒气愤：“大白天你不好好当值，倒是来找我的麻烦。我白天是用来睡觉的！”

羲御真想同他好好辩上一辩，天界神仙中，大概也只有素舒如此，时不时还学着人类睡觉了。

但想起此番来意，他的语气便严肃下来，索性直入正题：“我只问你，这阵子，你是不是从人界偷拿了一株向日葵？”

“什么叫偷啊？”素舒理不直气也壮，“月宫就只有几株桂树，都被吴刚砍得稀烂。还不准我找点花草，搞搞绿化？”

羲御皱着眉，冷冷反问：“你只拿走了一株快要成熟的向日葵，这就是你所说的绿化？”

第18章秋之篇立秋(中)

所谓绿化，只是借口，素舒自然圆不下去，可心中不服，不禁辩白：“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横竖这花儿都到了季节了，被我拿走，或者被人类收去，又有什么区别？”

“我并不爱管闲事。”羲御皱着眉，缓缓道，“但这花对明朝很重要，便也对我很重要。”

“明朝？”素舒疑惑地望了眼他，又很快反应过来，“是他啊。何时你们都变得如此亲热了？”

素舒笑了起来，多有揶揄之意：“他是向日葵所化的吧。你上次让我历练他，如今又如此在意他。我便好奇了，那小东西一副懵懂无知之态，可曾知道日神大人对他存了这般心思？”

“你胡说些什么？”羲御被说中心思，隐隐带着怒意，“就事论事，休要再牵扯其他。”

“好了好了，这么认真做什么。就当我没说。”素舒见他要恼，便摆了摆手，又道，“你放心，我没把那葵花怎么样，好好种在大花盆里呢。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向日葵有什么独特之处，让你那么感兴趣。”

素舒确实是好奇居多，又一向爱玩乐。

但他也有自己的主意：羲御能以仙法将花化人，他便不能么？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羲御冷哼一声，淡淡道：“这葵花是要凋落的……”

“不会。我已经用仙法护住了。”素舒有些得意，“他会保持成熟前的状态，不会凋落，算是永生。”

听他这么说，羲御其实已经放心了。

永生不落，不必被人类摘去。这看起来未尝不是更好的结局。

羲御忽地想到什么，终是提醒道：“你最好没有将他化人的心思，那是白费力气。”

素舒以为羲御是轻视他的法力，气道：“那仙法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会用的，我凭什么不行？”

羲御怜悯地望了下他，知他果真是有尝试的意思了，解释道：“明朝的情况与他不同，并不是所有植物都有化人的机会。”

看着素舒狐疑的眼神，他又道：“只是提个醒。你若不信，以后试试就知。我便先回了。”

说着他便向殿外走去。

素舒压根没信他的话，只觉得羲御是故意诓骗他，便怒冲冲回击道：“我才要提醒你呢！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对那个明朝动心了。”

回应素舒的，是羲御加快脚步的离开。

羲御的心太苦涩了。

素舒在人间不过是见了他们一面，就猜出了自己对明朝的心意。

然而他与明朝终日待在一起，明朝却看不出丝毫。

或许果真如素舒所言，明朝是“懵懂无知”。

一路的风也没将他心头的不快散去，回了公寓，他神情仍是哀伤的。

明朝看他表情不佳，心就揪住了，以为是花友遭遇不测：“仙君，阿葵他怎么了？”

羲御摇摇头，悄悄隐下那份苦涩，宽慰道：“他一切都好，是素舒闲来无事养在月宫中了，用仙法护着。”

“月神为什么这么做？”明朝觉得奇怪。不过听起来阿葵是安全的，甚至有点幸运。

“我很了解素舒，他一向行事奇异。不过如今至少知道你的花友无事，你可安心了。”

见明朝欲言又止，羲御想了想，便又补道：“有空我带你去亲眼瞧瞧好了，也省的你终日牵挂着。”

他的语气略带酸涩，谁能料知是为了一株花。

明朝向着他点了点头，可还是像装着心事。羲御也不问，只静静地等着。

“仙君，你和月神大人很熟吗？”沉默一阵，明朝终于犹豫地开了口。

“嗯？”羲御没料到明朝会突然问起素舒，不过既然问起，他便也认真回道：“是。我同素舒一道成仙，相识已过千年，算是至交。”

“那他一定知道你的很多事吧。”明朝道。

“嗯。”那是自然。羲御想起方才就是被素舒猜透心思，心里微堵。

“我真羡慕他。”明朝轻声道。

不知是不是羲御的错觉，空气中一种名为失落的情绪，随风弥散开了。

第19章秋之篇立秋(下)

“为什么？”羲御下意识问道。

他猜不出明朝的心思，也不敢猜，只能自己找寻个合理的说法，趁早浇灭他心中不该有的期待。

没等明朝回答，他便又谨慎道：“是因为素舒是神吗？”

明朝犹豫着点了头：“嗯……”

仙君这说法也没错吧？

因为素舒是月神，才可与日神同辉，相熟千年。

归根结底，他是在羡慕月神明晓羲御的一切过去。

羲御知道这想法没什么值得指责之处。世人都向往成仙，明朝自然也不例外。

他知道明朝心里始终是有着这份渴望的。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失落，又不能在面上显露一二，便独自“躲”进了书房。

他听到明朝开门出去的声音了。

可过了许久人都没回来，他便有些着急地施法探知着明朝的踪迹。

顺利地感知到那缕气息，明朝只是一直待在楼下。

羲御失了那份素日的沉稳，迅速下了楼。

到了时节，萤火虫早已卵化而出，在草丛里点缀着光亮。

羲御一眼便看到站在草丛旁的明朝，他正专注地看着那几点闪烁的莹光。

“天都黑了，你怎么不回家呢？”他忍不住打破了这份宁静。

明朝抬头看见是羲御来寻他了，他不做声，却反常而大胆地拉住了羲御的衣服。

一如初下人界，他乘云时的无措。

羲御这才发觉明朝的眼睛微红，他不敢乱动，任由明朝就这么拉着他，温声问起：“怎么了？告诉我，你在伤心什么？”

“人类的情感我承受不住。”明朝话中透着委屈，他不敢直视羲御，而郁积许久的情绪终于宣之于口了，“仙君，我觉得我生了不该有的情感了。”

不只是爱意，还有嫉妒。

他翻遍了书，也没查出嫉妒是什么好词，可他就是对仙君最好的朋友生了这份“恶劣”的感觉。

他觉得这也是在伤害羲御。

他以为羲御会追问他，会责备他，却只等到一句平和的反问：“你以为神仙就不会有了吗？”

他一愣：“仙君也会有不该有的情感吗？”

“我为什么会没有呢？”羲御将空中的萤火虫接了一只在手中，虫子格外乖顺地伏在掌心不动。

他继续缓缓说着：“古人看见萤火虫从腐败之草中飞出，便以为是腐草化萤。只盯着腐败的杂草，你怎么知道事情的真相呢？想当然的事，往往都是只看见表象。”

明朝听得半知半解，不过羲御的话多少给了他勇气，他便试探着道：“只是假设，若是和仙君有关的呢？仙君如果知道了，会怪我吗？”

羲御想也不想便摇头道：“怎么会怪你呢？我知你一向是敬重我的，视我为兄长。纵使与我有关，也是为我好的。”

羲御自认自己的那份情感更加不该。

无论明朝有如何感知，都是建立在本人无知懵懂的基础上，他是不该被指责的。

而自己，却是明知不可有而有。

明朝被“敬重”二字压得难受，又听见“兄长”云云，自惭下竟生出几分恼来：“明朝在想什么，仙君根本不知道！”

第20章秋之篇处暑(上)

羲御不知道明朝为何突然有这么大的反应，甚至于他都觉得明朝是在发怒。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更无从安抚，只有僵硬地站在那儿，不发一言。

看着羲御无辜而小心的样子，明朝方才对羲御的幽怨，就不由转为了对自己的厌弃。

他这是在干什么呢？

仿佛此刻就要强迫着羲御收下这份甚至还未宣之于口的心意，还要做出他想要的回应。

他太过贪心，而事实上，羲御对此一无所知。

只有他自己貌似在无理取闹着。

他也就丧了气。再没有刚才的那份怒意。

明朝从羲御的面前擦身而过，静静地独自离开了。

羲御的心像是被刺了下，他不觉得疼，可沉淀下来的苦涩却就此晕开。他只有默默跟在明朝的后面，拖着重了太多的步子。

羲御知道明朝是在生气。

这太明显了，更何况明朝压根也没有藏。

自从那晚回来后，明朝便很少说话，只喜欢困在自己的卧室里，一直怏怏不乐着。至于待他，竟客气到不像话。

自从相识以来，他们从未有丝毫红过脸，更别提吵架。

然而那一晚也不算吵架，是明朝单方面地不愿理他。

羲御一向喜静，没了说话的明朝，房里安静到近乎荒凉。

公寓里空落落的，羲御坐在客厅往里望，分明知道明朝就在房里，可隔着一道门，他却碰不到一丝一毫，更不知那人的心事，于是他也跟着变得烦躁起来。

羲御一度以为，这已经是最糟糕的情境了。

然而“冷战”了好几日后，自中午他在书房不小心睡着，醒来却发现明朝不见了。

探知不到，明朝并不在小区附近。

明朝从未单独行动过，更不会走时连句话也没留下。

他匆忙想到是给明朝配了手机的，一个电话打过去，手机却在不远处的茶几上响起铃声。

他这才发觉，他与明朝的联系竟如此容易地断了。

书房里，地方小神已经被唤来。

小神仙看着羲御焦躁不安的神情，又是纳罕，又是紧张，也不知所为何事。

羲御皱眉：“你知道明朝去哪儿了吗？”

既然平日有所交流，想必是知道些线索的吧。

“这小神如何得知呢？”小神仙为难，又问，“大人，是他不见了吗？”

“嗯。”羲御闷闷道。一听他也不知情，便瞬间变得失望。

“这便奇怪了……”小神仙也觉出不对来。

他回想着这阵子的事，索性就将从前的怀疑和盘托出：“大人，说起来前阵子他找过小神，说了些奇怪的话，小神还怀疑是他动了凡心，本要禀告仙君大人的。不过后来又说是对书里的故事疑惑，这才问小神，便没向您汇报了。”

“动了凡心？”羲御确认着。他似乎歪打正着，从这里找到了这几日异常的缘由，语气中便不由带着喜。

小神仙只好复述了明朝的话，老脸都跟着一红：“他说他脑子里总想着一个人，想拥抱着，还想那人是专属于他的。小神便回说，他是爱慕着那人了。”

“他说那人是谁了吗？”羲御的心不由悸动了下。

“没有。”小神仙摇摇头。

他看不出羲御的神色，又忙仗义着帮明朝说话：“仙君别怪罪他，许是他不懂事，随便说着玩的。”

“我怎么会怪罪他？”羲御轻叹了口气，“我着实该怪罪自己。”

一向严苛的仙君怎么变了？怪罪自己又是为何？

小神仙心里是一层层的疑惑，不知羲御为何说出这般没逻辑的话。

他正发着呆，就听到羲御吩咐：“我都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小神仙行礼离去。而心里还在纳闷着，仙君这是知道什么了？

羲御看着明朝留下的手机，按了下开关键后，清晰的锁屏映入他的眼帘。

是他们上次去艺术展的合影。

他们挨得那样近。

明朝笑得灿烂，而他仿佛是被抓拍的，还带着一丝反应不及。

羲御想起那时的情景，便不由笑了下。几日来没舒展的眉宇此刻化开，带着心里从未有过的雀跃。

不远处的桌上，那本明朝一直抱着的《清诗选》，如今就静静地摊在那里。

羲御心里起了好奇，下意识拿了来，翻开看。

那本《清诗选》全本都是崭新的，只有中间一页被留下了太多的痕迹。

他是很容易就翻到的，因为那里夹着他从前给明朝亲笔写下名字的纸。

羲御将纸移到一旁，凝望着那书页上的诗，是姚鼐的《题花坞夕阳迟图》。

“分明羲御长停处，正在凌云一笑时。”

书页旁，是明朝端正的字迹。他并不抄诗，一遍一遍抄写着的，是“羲御”。

第21章秋之篇处暑(中)

那一刻，他全明白了。

明朝的一颗真心完全曝露在他的面前。

自己是那样傻，傻到看不出这份真心。如今才知，他们本就是互相恋慕着的。

一滴温热从眸中坠落下来，正砸在书页上，羲御匆忙拭去。

他才发觉，原来他也会流泪。

明朝定然还在这座城市里。

他纵然心中难受，也不会真正撇下自己走了。更何况他只熟悉这里，离开这里又往何处去？

羲御四处跑着，找了好几处他们曾一起去过的地方，依然不见明朝的踪迹。

gu903();他定了定心，将心中的躁郁都驱散开来，想了想便往城郊的那片树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