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话一来一去间,王曾已将下人屏退,厅中安安静静,只剩他们三个。
陆辞微敛笑容,将袖中以细索束好的数卷文书取出,置于王曾面前:还请相公过目。
王曾挑眉,看了陆辞一眼,未曾多问,而是直接将文书拿起,拨亮烛心后,拆开细细阅览起来。
越往下读,他面上的兴味便要添上几分。
到最后,他忍不住摇了摇头,轻轻地吸了口气。
王曾压下心中万千思绪,先看了狄青一眼,而其眸色深沉,面无表情的模样透着十足的高深莫测;陆辞则含笑饮茶,对上他目光时,悠悠然地将茶盏放下,微微颔首。
王曾忽道:摅羽这准备堪称万全,实在令我佩服。只我忍不住多管闲事,问上一句,这夏竦究竟是何时何地将你得罪得这般狠?
陆辞莞尔道:相公说笑了。我向来不是任人欺凌的良善脾气。前阵子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风波,虽有幸得包评事妙计化解,未真正影响到我身上,却也足够让我记上一笔大仇的了。而他之所以这般处心积虑,即使旁人瞧不出其目的,也断然逃不过相公的法眼罢?
等他从柳七信中得知那场通奸闹剧时,能牵扯到自己的虽都已尘埃落定,但陆辞还是凭借直觉,敏锐地锁定了最有可能做那推波助澜的幕后推手的人选。
自是被他横插一手,夺了前线本路经抚使一职事的夏竦了。
在他卧床养病的那个月里,同样曾为帝师、近些年来稳打稳扎的夏竦呼声可谓不小。
就是这个被其视作囊中之物的肥差,却在仅距一步之遥时被陆辞生生摘走,以夏竦之心胸狭隘、会不恨之入骨,那才是奇了怪了。
尽管夏竦拐了七弯八绕,几乎是将自己掩藏得毫无破绽,仍只是几乎。
赵祯派去的评事们未能推鞫出真正要将陆辞卷入、致他声誉于死地的始作俑者,而是将浮于表面、或深挖几下便暴露了的那几人当做主使,予以惩罚。
而陆辞却是在先锁定人选后,再反推其事,自然显得处处都是破绽。
王曾沉默了。
确如陆辞所说,他早在向官家提议彻查此事时,就隐约猜出了夏竦恐有干系。
只是当时前线战事吃紧,朝廷又刚闹出这一桩偌大丑闻来,惹得百姓议论纷纷,在民心不定时,他不欲说些有攻诘嫌隙的话,惹得更多官员被牵扯进来,徒增动荡,也更累民心。
现对夏战事大获全胜,民心高涨,国内局势也趋于稳定,倒的确是个秋后算账的好时候
他是真没料到,不在京中的陆辞不但一眼识破了夏竦的层层伪装,还如此精于隐忍。
一直等到私下里将证据都牢牢捏在手上了,才云淡风轻地放到他跟前来。
王曾脑海中掠过万千思绪,末了笑了一笑,询道:眼下证据确凿,你只消放出些许风声,或是大大方方地将文书流出几份,叫御史台知晓之后他们会如何反应,想必曾为御使大夫的你,只会比我更为清楚才是,何须借我之手?
若陆辞刚刚展示给他的、那些搜罗来的出自夏竦及其族人之手的罪行,都是真非伪的话,不说让夏竦身败名裂,也足够让他名声扫地。
哪怕官家仁心,念及旧情,其仕途上也再难有寸进了。
更遑论夏竦此人,名声本就称不上多好,定要面对墙倒众人推的局面。
陆辞平平静静道:我筹措这些,若只为针对夏竦一人,的确用不着劳驾王相。
王曾不禁一愣,电光火石间,猛然明白过来:你是要
借夏竦之事为突破口,下猛药治旁事!
不错。陆辞似是窥破了他的心思,含笑颔首:正为了这一目的,我才忍痛舍台官、寇相,特来叨烦王相。
这天夜里,陆辞与狄青在王曾府上足足逗留了四个时辰,才赶在早朝之前,将事情敲定。
难怪当年的王公对你尤其看重,王曾感慨道:后生果真可畏。
许久未闻王旦名讳,思及竹林相托那幕,陆辞恍然间生出几分宛若隔世感。
他微怔过后,笑道:王公风采,在下穷极一生,怕也远远不及,唯图问心无愧,才少辜负当年提携。
不必过谦。王曾摇头,直白道:曾受王公提携者不说上千,也有数百,若你称远远不及,那他们岂不得羞愧得抹脖子去了?
若不是到了上朝的时候,王曾还有些意犹未尽。
若摅羽与汉臣不嫌,他在狠灌了几杯浓茶后,就先行上朝去了,临走前道:不妨就在寒舍小歇,待今日事罢,我定即刻回来再续前议。
陆辞笑道:相公一番美意,我与青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许久未熬一整宿,陆辞这会儿也累得厉害。
待仆从领他们到客房中后,陆辞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歪在同样一夜未歇、却还精神抖擞的狄青身上,打趣道:坐佛一宿,可后悔陪我来了?
狄青大力摇头,一手扶住陆辞腰身,好让他能稳稳靠在自己怀里:公祖待青这般好,除非青是眼盲、或是那不识好歹的,才会有那愚钝念头。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叫人难为情的怪话?陆辞笑着说道:况且我看你疆场行事,亦是杀伐决断,宁肯前期隐忍不发,也要一击必中,与我所想,倒是不谋而合。
王曾走的一直是独来独往的纯臣路子,只要于大局、于官家有利,他便愿豁出性命去执行。
对于王曾的这般做派,不仅常被他下面子的寇准了解,官家清楚,连朝堂百官也是拿这又臭又硬的常青树毫无办法的。
正因如此,他才专程选了王曾来商议此事。
这会儿的赵祯还不知晓,很快就又有一场疾风骤雨要来到。
他正兴致勃勃地与负责起早诏书的中书舍人柳七商议着,这次早朝之中就要宣布对陆辞和狄青的封赏,和他们可能出现的有趣反应。
按常理而言,陆辞早该得到些风声,只差一纸走明文的诏书与告身了。
偏偏赵祯打定主意,要给心爱的小夫子一个大惊喜,愣是逼迫朝臣们把他给瞒得死死的。
有着不久前入政事堂、任参知政事的资历,又有数重军功加身,加上陆辞已过而立,年纪虽还是轻得吓人,到底不再是二十出头的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了
对赵祯铁了心要将他擢升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带集贤殿学士的决策,朝臣们虽都嫉妒得青了肠子,但也清楚这是大势所趋,更是民心所向。
哪怕他们再出声反对,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将这一提拔延迟个几年,最终是改变不了陆辞将以宰辅身份重归政事堂的势头的。
这么一来,却是十足的损人不利己:为达到这一目的,他们不仅得触怒兴头上的官家,更得彻底得罪前程远大的陆辞,说不定还犯了对此殷殷期待的百姓们的众怒
既无深仇大恨,又何必如此?
横竖自陆辞离京后,官家宁愿将末相之位空至,只提拔了一人为参知政事,就能看出其虚席以待的坚定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