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为御史者,有时难免需风闻言事,不讲凭凭据,可攸关直系长官,韩绛非议时却言辞凿凿,万般笃切,这就不妥得很了。
他们看向因有事外出,今日未入府的韩绛的座位时,不免添了几分不满。
恐怕是韩中丞同这位陆大夫有嫌隙,才有意误导他们吧。
目前还披着温柔无害的伪装的陆辞,在优哉游哉地看完第二十份卷宗时,见时辰已差不多了,便慢条斯理地收拾起了桌上物件。
再将卷宗归还远处后,他就沐浴在众人若有若无的视线中,率先出了御史府。
长官既离,一直装作勤勉忙碌的众人,也如释重负地放下手头未竟的活计,各自归家去了。
这种先凭火眼金睛、或是一些道听途说,就跳出来揪出同僚错处,再进行大肆抨击、一系列上纲上线的批判,以令人受惩、贬官辞职为最终目的的工作,陆辞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饶是他来自现代、对一些吵时唾沫横飞、脸红脖子粗的议院制度颇为熟悉,也根本不可能向其他御史言官一般,会因挑刺的工作,而产生激情澎湃的使命感。
不过既奉皇命,哪怕是为了对得起在他告身书上落下花押的那十几个人,陆辞也不会消极怠工,寻机请辞。
他之所以准时出厅,主要还是为了寻柳七一趟。
馆阁同御史府相差不多,都是闲时无事可做、忙时焦头烂额,现正是最闲的时候之一。
当等在馆外的陆辞,看见柳七身影时,友人正与一干馆阁的同僚勾肩搭背,说说笑笑。
还是柳七身侧一人眼角余光瞥到一手牵着马缰,另一手松松搭在肘上,含笑向他们这方向看来的陆辞,眼底不由流过一缕惊艳,赶紧捅了捅柳七的胳膊:快看,谁来接你了!
谁啊,难道是瑛娘
柳七懒洋洋地一抬眼,玩笑话瞬间卡在了喉头,愕然道:摅、摅羽!
瑛娘?
陆辞微眯了眼,默默记下这一名字后,温和道:柳兄。
你怎特意来寻我?
柳七猛然得了这份陆辞亲自来接的荣宠待遇,头个反应不是受宠若惊,而是怀疑家中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赶忙撇下友人们小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莫不是家里出事了?
柳兄误会了。陆辞摇了摇头,温温柔柔地扎了一刀:若真出了什么大事,也不可能立马来寻柳兄啊。
柳七无语凝噎。
柳七与那不得了的陆节度说着私密话,这些同样在馆阁中任职,且年岁皆与柳七差不离,全称得上是年轻才俊、饱学之士的官员,虽本能地不敢靠近,却也禁不住地好奇打量,时而相互附耳私语。
原来那就是也曾在馆阁中任过职、却很快平步青云的陆辞啊!
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苏舜钦由衷感叹道:如玉台翠树,光彩照人。
他三年前中举,经过一轮磨勘,幸运被擢升为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
于外人眼里,这等成就已是极为亮眼,令人称羡的了。
但在意识到自己与这位朝中炙手可热的陆姓大员同岁,两人间可是天差地别的事实后,他只觉心里那点骄傲,就似春日霜雪一般,叫日头一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集贤校理刁约也笑赞:确实如此。不过我之所以得闻陆节度之名,还多亏了夫子的福。
其他馆阁官不由好奇起来:此话怎讲?
刁约大大方方道:若非有陆节度那本《策论详解》,我向来为策论苦手,三年前可不见得侥幸能中呢!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一讶,纷纷道:《策论详解》我亦有所耳闻,竟是出自陆节度之手?
只因读过的书太过庞杂,又将重点放在了必考的经史子集上,以至于不少人虽读过《策论详解》,却不曾想过,此陆辞,即是彼陆辞。
他们议论正热时,柳七也笑眯眯地邀起了陆辞:适逢年关,我等便想着今夜筹上一场酒馔,以作合乐,不知摅羽可愿来凑个热闹?
陆辞微挑眉头,不答反问道:你未曾过问他们,便直接开口相邀,莫不是由你出的醵金?
怎么可能。柳七丝毫不察这句试探,笑着说道:苏弟监进奏院,将一年堆积下来的无用废纸卖出,所得款项为底,赴会之人再各自添一些,也就足够了。
陆辞:
果然,不能对柳七放心太早。
他一言难尽地看了看兴致高昂,期待地等着自己回复的好友,又看了看兴致勃勃、丝毫不觉有何不妥的其他馆阁官们,实在想给心宽的众人送一副字,上书不知死活。
进奏院为刊印朝廷朝报所在,分发给诸路州府军监后,往往有不少剩余,便堆积在库房之中。
一年下来,数量必然颇巨。
包括进奏院在内,每年都不乏将无用的旧物贩卖出去,换得些许款项,为院中官吏逢年过节、相聚会饮的本金。
可这项约定成俗,一旦被有心人追究起来,却是不折不扣的挪用公款,监守自盗了。
尤其这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杯中物一下肚,吟诗作画自是难免,招妓陪坐恐怕也不罕见。
听我一句劝。陆辞深深地叹了口气:要么将你们卖纸的那笔公款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将这笔钱的来龙去脉、相关账目列个仔细,然后再别去碰;要么再派个人去,寻买走旧纸的买家,将旧纸全买回来,放回原处。你们真要饮酒聚会,这笔账不必东拼西凑,就由我做个东,请你们去樊楼一趟。
不必不必。柳七听得怔楞,半晌才回过神来,匆忙摆手道:卖故纸所得的钱,莫说仅得区区数贯,旧时业已奏闻,本院自来支使,且京中他局亦然。不至于真正论罪罢?
别院亦是如此,真追究的话,也不可能只拿进奏院开刀啊。
而法不责众,对这种早有旧例的事,哪怕再较真,也不可能似陆辞所言的这般严重罢。
孰轻孰重,哪里是柳兄说了算的?
对这样想当然的乐观说法,陆辞只微微一笑,径直问道:柳兄与我,谁为御史?
柳七本能地一怂,干笑道:陆大夫,下官明白了。
第三百二十章
既已应承了陆辞,柳七纵使打心底觉得好友过于谨小慎微,也还是在磨蹭一阵后,硬着头皮向兴致正高的同僚们进行了劝说。
以苏舜钦为首的馆职官员们,乍一听还以为柳七是在玩笑,跟着打趣一阵后,才得知柳七是正经进行劝解,顿时纷纷露出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来。
在对陆辞为人为官,都颇为钦佩的他们听来,要将胆小怕事跟常有破格惊人之举的这位年轻大员联系起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gu903();柳兄,苏舜钦看了远处站着等候的陆辞一眼,半信半疑地问道:若你想抛下我等,随陆节度另作庆贺,亦是情理之中,大可直说便是,实在不必寻些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