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亲眼见过太子的紧张模样后,他哪儿会认为,身为陆辞友人的滕宗谅,能轻易得到许可来这秦州任通判,仅是运气好下的巧合而已?
绝对少不了那位太子的顺水推舟,才让明面上该牵制知州、避免知州权力一人独大的局面出现的通判,摇身一变,反成了知州的最大臂助。
陆辞又道:幸有曹将军带来的这万余人手,不然单是对秦州城墙进行修缮,就已倾尽全城人力,不等个一年半载,是无余力新增堡寨的。
曹玮被这话唤回了神,嘴角一抽,正要说什么,陆辞已将面转向朝他,微微笑道:打铁需趁热,打仗亦然。若曹将军不嫌做一回杀鸡的牛刀,不知你可愿在朝廷再次下令前,替我讨伐明珠和磨糜部落?
散布在秦州与党项之间的一些羌人部族,以明珠、磨糜等部落为首,是臭名昭著的反复无常。
平日左右逢迎于大宋和党项之间,一方面占尽了向宋称臣属所得的物资便宜,一方面又不时趁李德明派兵骚扰边境时跟在后面浑水摸鱼,捞了不少好处。
可想而知的是,这次若不是李立遵发兵突然,吐蕃军又溃败如流水,大宋亲手喂熟的这帮自作聪明、贪婪残忍的豺狼,定也要来撕咬上一口的。
曹玮镇守秦州时,也对他们极其憎恨,恨不得出兵讨伐一番。
然而他身为武将,又身负显赫战功,但凡有轻举妄动,马上就能招来狂风浪潮一般的弹劾,更何况是这种有违大宋仁义的私自出兵,讨伐藩帮的做法?
听得陆辞这轻飘飘的话后,曹玮恍神过后,就是一惊。
他仔仔细细地将毫无玩笑之意的陆辞打量一遍,才心情复杂道:这是殿下的意思,还是你的自作主张?
陆辞大大方方道:自是后者。之后若有人问责,我定将责任悉数扛下,证明将军为我欺瞒,纯粹听我之令行事,绝不多连累了将军。
他早有将那些没少趁火打劫的豺狼虎豹一举歼灭的心,只是苦于城中兵少,且以步兵为主,不宜主动出城去寻骑兵为主的那些部落,加上自身不通兵法,才不得不一直按下此念。
现有曹玮在,又多出这些兵马,自然不能放过这大好时机了。
曹玮默然半晌,忽失笑道:你可不是什么鲁莽人,说吧,是想好了什么讨伐的理由了?
可想而知的是,在吐蕃军大败而归、主帅殒命的惨烈结局前,周边宵小怎么着也得消停一阵,不敢触陆辞这颇为邪门的秦州知州的霉头。
原本在得到李立遵大张旗鼓地带上三万精锐骑兵,去攻刚将曹玮调换走、只余个乳臭未干的文官镇守的秦州城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秦州怕是撑不了三日。
谁又能想到,守城的那名不经传的文官非但没被吓得屁滚尿流,弃城而逃,还让李立遵既丢兵马又没命?
在吐蕃的惨烈一战后,瞬间就多出不少人暗中进行猜测,道陆辞恐怕根本不是什么因触怒官家、才被贬至此的无名之辈。
而恰恰相反,怕是哪个深藏不露的狠人,经朝廷刻意寻了借口,专程派来秦州,先麻痹李立遵、再对其进行暗算的。
狡猾的明珠和磨糜等部落,既然得以在夹缝中生存这么些年,还过得颇为滋润,自有一套趋利避害的生存之道,定不可能不知死活地前来撞这块铁板。
曹玮想的是,既然他们龟缩不出,抓不住把柄的话,就只能是陆辞无缘无故、主动出兵进行攻打了。
一旦落到庙堂中人耳中,性质可不得非比寻常的严重。
陆辞微微笑道:明珠和磨糜等部,虽口称藩臣,然蓄甲治兵,窥视内地,随党项滋扰百姓,劣迹斑斑,已然久矣。吐蕃发兵,欲占秦州时,诸部亦派人马掺和其中,其狼子野心,不言而喻。正所谓寇不可轻,敌不可纵,党项一时是难做讨伐,可堂堂大宋,难道还奈何不了他的爪牙,杀鸡儆猴么?
曹玮一怔,神情倏然严肃,沉声询道:是我小觑他们了,竟还同吐蕃联合?!
陆辞淡淡道:说实话,倒是不曾。
曹玮:
面对一脸噎住般无语的曹玮,陆辞唇角弯弯,不疾不徐道:但我为击退吐蕃,亲自在城墙统兵、督军数日,若我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曾亲见明珠和磨糜等部落的人掺杂其中
他目视曹玮,意味深长道:曹将军,在你看来,庙堂中人是会怀疑我无事寻隙滋事,恶意栽赃,还是选择信了我这无中生有的鬼话,从而同意派出因不久前那场大胜而士气高涨的兵士,对出尔反尔、反复无常的卑鄙小人,进行讨伐?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关于明珠和磨糜等部落:
邠州地接对夏前线,沿边又有许多归属的羌人部族,故武装冲突在所难免。以刘平的出身性格来看,绝非无为怕事之辈,因此很快就适应了新的角色。当时,明珠、磨糜等部落反复无常,不仅首鼠两端于朝廷和西夏之间,有时还协助党项人骚扰边境。为了稳定边防,刘平大胆潜师出击,杀伤其数千人,遂收服诸部。(《生逢宋代:北宋士林将坛说》)
第二百一十九
乍一听陆辞这话,曹玮起初还未反应过来,仍瞪大眼睛看跟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对方。
陆辞眉眼弯弯,也不再多做解释,只静静地回视过去。
待曹玮迟缓地将他那番话在脑海中转过几遍,渐渐回过味来,顿时感到一股凉气沿着脊骨窜起,愣是在这秋老虎的天里,起了身白毛汗。
乖乖,好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曹玮向来知那些读书的心眼子多,一根肠子拐几百个弯儿,比陆辞心黑的,过去也见得不少了。
但那些人向来是只敢朝其他官员身上招呼,面对来势汹汹的敌军时,则无不落得双股战战,或是吓得六神无主,浑然没了算计同袍的狠劲。
似陆辞这样瞧着温和良善,年纪轻轻,却在风轻云淡间盯上那千余条人命的狠,他却是头回见。
也怪不得他,见多了只会将劲儿朝内使,一心跟同袍斗个头破血流的,乍看到个肯将那股劲儿往外用,正经对抗外敌的,着实稀奇。
陆辞耐心地等曹玮消化一阵,才笑吟吟地再问一回:曹将军可愿帮我这个忙?
曹玮沉默。
他胸口热烫,唇紧抿着,忽猛一拍膝头,掷地有声地回道:这还需问?干了。
但凡有那么点血性的,都得瞧那帮子从宋廷这捞了无数好处,却不曾付出过一丝一毫,还没少趁火打劫的混账部落一万个不顺眼。
若不是得防着被弹劾个将帅擅权,他哪儿会忍来忍去,直到卸任都没动他们半根指头?
现叫那些狡诈豺狼遇到个敢作敢为,心狠手辣的陆辞,无疑是老天赐下的良机。
他若还瞻前顾后地不敢动手,这些年怕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不等陆辞开口,他已潇洒披上战袍,当即就要点兵出征。
只在临行前,又忍不住扭过头来,硬气回道:你也用不着将我撇干净,倘若出了什么岔子,多我这么个人扛,总能好些。若什么都叫你揽去了,一叫我那些老兄弟知晓,往后我的脸还朝哪儿搁?
他虽语气轻松,然俩人都心知肚明的是,若叫曹玮的名字掺和进此事中,担的怕就不是什么次责,却绝对要被庙堂高官扣个主责不可了。
毕竟大宋自开朝以来,便遵循着文尊武卑的风尚。陆辞纵犯再大的错,只要拿着与曹玮一比,在文官眼中还属于自己人的范畴。
文武泾渭分明,陆辞是否受惩,关乎的可是全体文臣的颜面。
哪怕是异党的丁谓、王钦若等人,也多半会保持沉默,不以此做文章。
陆辞怔愣过后,不禁失笑,伸手拦下脾气比自己想象的还急烈的这位老将:多谢曹将军一番好意,只是还请将军莫要着急,候上数日。
曹玮拧了拧眉,纳罕道:难道候上数日,还能有什么不同不成?
陆辞一本正经道:自是得等朝廷批示,才好动兵。
先斩后奏这套听得气势十足,实则给政敌留下个极好拿捏的短处,可谓后患无穷。
就如滕宗谅数日前向他询问的,有关由官府出面,回收民间滞交借贷的钱款,以充军用的提议一样。
陆辞素来信奉,救人之前,先需保住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