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2 / 2)

眨眼间,殿门密实合拢,偌大宫室中,仅剩陆辞与赵恒二人。

陆辞,赵恒这才掀起眼帘,淡淡地看着陆辞,却不再以从前亲昵的狡童相称:若我记得不错,你告假时,口口声声说至少要三月之后才得回归,怎才过了二月不到,就已私自回京了?

不等陆辞开口,赵恒便眸光暗沉地又问道:又是何人如此大胆,给你传递的消息?

问完这话,官家便敛了目光,悠然地自斟了杯茶,好整以暇地准备听陆辞如何狡辩。

赵祯到底是太嫩了些,对他的一举一动,赵恒不说尽在掌握中,却断不可能错过朝外递信的大动静的。

殊料陆辞却不按常理出牌,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臣忽得太子急信,知京中有变,自当回归。

得这爽快承认,赵恒事前准备的一肚子斥骂,瞬间没了出去的地方,半晌才气极反笑道:好大胆子!你不过一从三品的知制诰,彼时人在千里之外,竟胆敢哄得太子递信予你,妄议朝堂之事!

陆辞却面色如常,毫无畏惧地反问道:承蒙官家抬爱,臣与太子,也算是曾有半师之谊。那学生勤奋,遇不解之处,去信询问夫子,又有何不妥之处?

他这轻描淡写地一拨,就将太子递信之事的性质,给彻底改变了。

噢?赵恒面色稍缓,口吻却仍是冷凛:太子于密信中,以什么问你?

陆辞平平静静道:太子年岁尚轻,逢此大变,不过满腹委屈,不解为何圣人一朝翻面无情,亦不解官家何故对他不闻不问。

赵恒蹙眉,正欲开口,陆辞已不卑不亢地摘下官帽,只以双手捧着,背脊仍如松柏般挺直,面无表情地继续了:臣为官不过数载,身无长物,唯因官家厚爱,得此官职,现愿以此为凭,向官家发问。

一问,东宫与官家有骨肉之亲,血脉之系,圣人又何如?虽瞒得一时,可瞒得一世?

二问,官家膝下尚余几子?

三问,东宫谦和恭顺,于官家满腹慕孺之情,从无质疑怨怼,又有何过错?

四问,圣人舍陛下亲子不顾,改而抚育王侯之子,用意为何?除官家外,其人若有不臣之心,请问还有何人可控制情势?

五问,官家现出尔反尔,百官装聋作哑,姑且瞒得一时,但如此反复,他日东宫再掌监国职事时,又还能剩几成威信!

陆辞每发出一问,赵恒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那层一直被人有意遮掩、甚至忽略的遮羞布,瞬间被扯了个千疮百孔。

不论是他的私心,还是刘圣人的小算盘,都变得无所遁形。

等听到最为诛心的最后一问时,只觉脸皮都被撕了下来般难堪至极的赵恒,是再也坐不住了。

亏我当日看你是个稳重知礼的,方将你放到东宫为官。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叫鬼迷了心窍,不知天高地厚了!

哪怕是最能激起他怒火、傲慢地说些不留情面的训斥话的寇准,也得在此刻的陆辞的针针见血,下下戳他痛处的狠厉前甘拜下风。

这还只是个刚及弱冠、官列从三品的郎君,就敢对他如此狂妄进言了!

对陆辞这无礼至极的发问事前并无准备的赵恒,当场被气得浑身哆嗦,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

他已彻底将往日对这狡童的喜爱抛在了脑后,只觉这人简直比与他针锋相对多年的寇准还来得面目可憎,若不是一丝理智尚存,记得不杀文臣的祖训,他杀心都已起了。

他哆嗦了半天,才将手边的墨砚举起,朝面色淡定的陆辞狠狠砸去:混账东西,乌纱帽你既不想要了,就这辈子也别想碰了!滚下去!

陆辞目测了下,确定那块墨砚在这养尊处优兼不务正业多年,显得体态虚胖的赵恒手里飞不了多远,便也不躲了。

任那块墨砚重重地砸在他身前半丈的位置,又从从容容地站着,随那漆黑墨汁撒在官袍下摆上。

反正铁定要遭撤职,这身官袍也用不上了,毁了也无所谓。

见陆辞不曾闪避,墨砚虽没砸得人头破血流,但足够让衣袍变得狼狈不堪,赵恒的火气稍减一些。

陆辞也在此时利落地一俯身,就把一直捧在手中的官帽放在足边,淡然道:臣言尽于此,谢主隆恩。

他将仇恨值拉满,就确保了太子的安全。

而他想说的,也已全都痛痛快快地说了。

陆辞一完成任务,就披散着一头乌发,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这毫无留恋的潇洒姿态,又险些叫赵恒气了个倒仰。

因夜幕已至,陆辞朱色官服下摆上的厚重墨渍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畅通无阻地出了宫,又重新租赁了马匹,很快就回到自家宅子里了。

等陆辞一进家门,就得到了满桌子丰盛无比的菜式,以及笑盈盈地正谈天说地着的几位友人的迎接。

柳七做得离厅门最近,这会儿也是起身最快的一个,当即就迎上去了,还扭头得意地朝朱说和狄青道:我就知他半途被东宫截住,肯定要晚归,才特意让人晚些将饭菜送来,这不,刚巧赶上了吧?

柳七刚要笑着揶揄好友几句,就被陆辞此时身上的狼狈给吓了一跳,赶忙拉着陆辞的手就要细看:你这模样,莫不是遇着匪人了?

晚他几步的朱说与狄青,闻言具都大惊失色。

尤其狄青,就像只炸毛的狸花猫似的,一窜就围了上来,眼睛瞪圆地在陆辞身上仔细查看。

被三人团团围住,陆辞哭笑不得地将手一摊,示意无碍:毫发无损,也未遇到劫匪路霸。详细情况,等我换身衣裳,同你们一边用饭,再一边细说可好?

被陆辞这从容轻巧的表现所蒙住,也的确没找到任何伤势,三人遂放下了心,暂且只是目送陆辞回了房,耐心等他出来,再听他细说情况了。

结果当陆辞云淡风轻地将大内中发生的事大概一讲后,即使已把最诛心的最后一问来了个春秋笔法,还是将三人惊得瞠目结舌,手中碗筷坠地且不知。

柳七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半晌才傻愣愣道:你这是怎的了?这可不似你往常做派啊!

他认识的小饕餮,可是最狡猾、哦不,圆滑讨喜,八面玲珑的,怎会做出比寇相公还火爆不智的行径,直接将马蜂窝给捅了,不声不响地来个自毁前程?

陆辞点点头,假装遗憾地回道:如假包换。如此看来,柳兄还是不够了解我啊。

柳七:

这是重点么?

这哪儿是重点!

朱说则是在惊叹过后,两眼发亮,怀着满腹钦佩,情不自禁地向陆辞拱手一揖。

他胸中虽已充斥着激荡的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感慨万千的:陆兄果真为吾辈楷模。

陆辞莞尔一笑,发自肺腑道:不敢当。

范仲淹作为千古名相,可比他这算计权衡过的结果,要了不起得多了。

朱说却摇摇头,打心底不肯认可这番自谦的话。

说白了,对官家近来的糊涂行径,心怀不满的何止是寇准、李迪和陆辞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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