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千余举子们精神紧张的时候,陆辞却笑眯眯地捧起茶,优哉游哉地猜测起来。
在他们争分夺秒地奋笔疾书的一整天里,不论是监试官,还是五名考试官,都分别于置身一小间的帘后。
除非有考生不解题意,向巡铺官提出上请的要求,否则他们是既不能轻易开口,也不能轻易离去,更不能做自己想做的其他事,只能在这帘后苦等,坐着发霉的。
对于一些身体不好的老人,要一坐一整天,就很是难熬了。
陆辞自然不同。
他不仅是头回做监试官,充满了新鲜感,且就在不久前,还坐在那些举子们的位置上
哪怕只是透过珠帘,模模糊糊地观察各人的反应,对他而言,也足够有趣了。
比如这位体态偏胖的举子,就额外耐不住炎热的天气,加上心情紧张,额上一直冒着豆大汗珠。
当他低着头,全神贯注写字时,就额外恼火了一不及时分神,用帕子擦去,那汗水就要顺着额头坠落,结结实实地砸在纸上,将字迹晕成一团乱七八糟的墨痕。
这样的事一旦发生,他就得将这张辛辛苦苦写了大半的纸给弃了,强忍着怒火,重新起头。
这么重复三四次后,他因担心时间不够,顿时越来越着急,脸上一片通红,下手也抖了起来,浑身甚至都变得摇摇欲坠了。
陆辞见他自己遭遇麻烦,非但想不出应急的解决办法,心态反而要一落千丈后,不由失望地摇了摇头。
尽管他无需干预,但看在是自己头回监试的份上,还是决定顺手帮对方一把。
于是他召来一巡铺官,小声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那人就去而复返,取了一小盆冰,以及一条雪白巾子来。
陆辞让他将巾子蘸入冰盆之中,巾子收拢,裹住几块较小的碎冰,成了个简单的冰袋后,就让人给那名快因中暑和焦虑而倒下的举子送去。
不等那举子惊讶地出声问询,得了陆辞指示的巡铺官已皱了眉,让其自觉噤声,受宠若惊地任他将裹了碎冰的巾子绕了一圈在脖颈上。
这物虽简单,但其效用,可谓立竿见影。
一直困扰他至深的满身暑气,一下就降下来了。
那举子在呆愣过后,很快猜出给予巡铺官指示的人,顿时激动得难以自抑,恨不得当场向帘后的陆辞致谢。
但帘后的陆辞仍是淡笑,并不表态,巡铺官也很快离去,他纵使满怀感激涕零,也不敢妄动。
更不愿浪费了这番关怀,他猛然提神,就迫使自己再次集中精力,对付多次中断的试题了。
这一天下来,据陆辞观察,他这附近试场的,虽因正值盛夏,天气过于炎热,大多数人都大汗淋漓,但似这较胖举子般受严重影响的,到底只在少数。
其他考试官所反映的情况,也是大同小异。
陆辞却想,这还只是第一天。
接着还有整整两天,且因紧张和不适应环境变化等因素,考生们大多会遇上睡眠不足、精神不好的问题,更难扛住高温的煎熬。
但试场之中,最重要的是注意隐蔽性,杜绝作弊,而不可能让场内四处通风,就为了叫考生们凉快的。
而冰块要价高昂,数量稀少,根本不可能奢侈到每个试场内配上几个陆辞今天为那举子动用的,可是属于他自己的份额。
陆辞叹了口气。
他权限范围内,能够做主的,也只有让厨房配备一些解暑的饮品,若遇上类似的情况,再让巡铺官给人送去了。
就如陆辞所料的那般,因天气炎热,饶是提前准备了解暑的饮品,也送出去了十几份,但还是有两名身体较为孱弱的举子,在被巡铺官察觉出有中暑症状前,就软绵绵地倒下了。
在引起骚乱前,他们已昏迷着被人抬出考场,送去由大夫诊治。
陆辞心知,他们纵使并无大碍,也意味着这回贡举将彻底无缘。
那份伤心,可就不是简单的一副药就能治好的了。
如此可见,他当年在邀请友人们一同备考时,特意安排的健康作息和散步时间,都是极其必要的。
倘若没有健康的体魄和足够强悍的心理素质,哪怕侥幸中举,做官后,也难有成就。
除去气候影响,陆辞就重点观察各人答题时的表现,从中多少能看出这人的水平。
半天不落笔,或是废稿一大堆,交卷时还有大片留白的,显然是不折不扣的学渣;眉头紧锁,下笔犹豫,但越写越顺,卡在交卷的那一刻险险写完的,是不上不下的正常水平;极少数气定神闲,下笔如有神,唰唰不见停,最后还偶尔留有闲暇检查行文的,明显是学霸。
当陆辞见到座位不幸落在学霸四周的几名举子,极受其答卷的快速影响,忍不住冲其背影张望,自身发挥也成了问题的情况,不由怜悯地叹息。
这学霸害人不浅,着实可恶。
陆辞笑眯眯地想,若受此荼害的人是自己,那等贡举一结束,肯定要将人按在地上打一顿出气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一般卯时(早上5-7点)入试,酉时(晚5-7点)纳卷而出。(《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上》绪论p7)
第一百六十章
三日引试一晃而过,除却零星几个上请的,以及因难耐高温、中暑晕倒的举子外,几乎称得上无波无澜。
自然也没发生陆辞暗中期待的学霸挨揍戏码。
听完其他贡举官的汇报后,陆辞点点头,并无放松之意。
毕竟从举子们如释重负地行出贡院的那一刻起,就进入监试和考试官们最为忙碌的批卷评级阶段了。
却说混迹人群之中,听着身边人或是激动、或是懊恼地交流比对着自己的答案,李钧虽感到很是格格不入,还是由衷地松了口气。
他一时鬼迷心窍坠入了深坑,这下,应该算是彻底爬出来了吧?
这三天的风平浪静,让原还忐忑的李钧,也渐渐放下心来了。
等缓过神后,他就忍不住肉痛自己苦心筹备了整整三年的这场贡举。
生生因考前忙着收拾烂摊子,考试时还难免心神不宁,于是全程答得心不在焉,云里雾里,压根儿就没发挥出正常水准,怕是落榜落定了。
李兄,一平时与李钧要好的同窗见他宛如神游天外,并不参与进他们的探讨里,便热情地揽住他一侧肩头,主动问道:你向来擅长策论,昨日那三条时务策尤其难,我半天都没得一点头绪。你是怎么写的?
李钧这才回神,勉强露出一丝笑来:不过瞎答一通,我都快忘了。
李兄过谦了。那人不信地笑了笑,笃定道:观你神色,怕是胸有成竹罢!
李钧有苦难言,只有强笑着敷衍过去。
因好不容易熬过这苦巴巴的三日,与李钧在同一所书院读书的那些家境富裕的官宦子弟,索性不急着各自回家,而是不知在谁的建议下,转道往歌馆去。
相聚着听听小曲,谈天说地,小酌一番,权当放榜前的放松了。
李钧自知这回考砸了,其实没有半分庆功的心思,无奈同伴们兴致高涨,他若贸贸然地自行离开,未免显得太不合群的扫兴,也容易惹监司的人生出疑心,唯有顺口应承下来,随他们一同前去。
于是一行人闹哄哄地到了一家歌馆中,要了酒菜,又喊了一群歌女作陪。
外头是万家灯火,遥遥地传来莺歌阵阵,屋内则萦绕着清甜的酒香,有依偎在他们臂弯中的娇声笑语,也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悠然歌唱。
看着同伴们一个个尽情享受着贡举后的欢愉,李钧还始终难以融入进去。
而他的心不在焉,也让怀里的歌妓很快没了继续讨好他的兴致,寻了个由头撤开,宁愿抱着琵琶,随那名在帘后歌唱的歌妓轻轻唱和。
gu903();不得不说,那帘后的琵琶女歌声婉转优美,饶是李钧兴趣缺缺,心神也很快被吸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