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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焕之坐在马车里,以文会友,于微醺处兴尽而归,他悠哉地晃着脚,直到车夫猛然停下来,他一手撑在车壁上,稳住身形,撩开帘子,问,“怎么回事?”
摔在地上的狼狈青年抬头望向声源处,怔怔地睁大了眼睛。
粲然如日之丽,粹然若玉之温。
在他渺远的记忆里似乎有一名温婉的女子念过这样的句子,没有更合适的词句来形容眼前的这个人了。
慕焕之被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攫住了呼吸,心里蓦然一动,他跳下马车,走到那人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木然地摇了摇头。
慕焕之也不在意眼前人一身的脏污,微微弯了腰,他冲着坐在地上的人伸出手,“‘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唤你穆清,可好?”
那人怔怔地点了下头,把手放在了慕焕之的手里。
慕焕之把人拉起来,吩咐小厮,“把人带回去,就安置在我院子旁边的清风苑。”
……
慕焕之摇着扇子,漫不经心地问,“前些天捡来的那个……穆清,最近让他学写字,学得怎么样了?”
跟在身后的近侍低眉顺眼地答道:“先生说他的悟性很好。”
慕焕之把扇子一合,拍在掌心,“走,去看看。”
慕焕之窗外看了一会儿,走了进去,摆摆手让教书先生先走了,侍卫也留在了门外。他走到穆清身边,低头瞧着穆清的字,虽然还稍显稚嫩,但是起势很好,一看就是练过的,和这个人一样都不像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
穆清抬着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让他想起骑射时看到的梅花幼鹿的眼睛,纯净的,透彻的,却没有惊恐而是满满的欢喜与依赖。
慕焕之屈着腿坐下,把穆清圈在怀里,瞧见人往他怀里缩了下,好心情地握住穆清的手,“字写得不错,不过笔锋还没完全出来,你看,这样写。”
慕焕之教人写了会儿字,觉得穆清的反应实在可爱,明明是个这么大的人了,一举一动都跟小孩子似的,但是从他的言行举止和学习能力上来看,也不像是个傻子,倒像是个真正的七八岁大的小孩子,矛盾得……十分吸引人。
慕焕之抽出扇子,挑着穆清的下巴,“明天我约了朋友手谈,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穆清垂着眼,闻言撩起眼帘,喏喏道:“我会不会……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你乖乖听话,就不会。”慕焕之平时也不是轻佻的人,但是看着高高瘦瘦,乖巧绵软的穆清,他总是想去逗弄几下。
三月末四月初的天,桃花开得正盛,风吹过桃花林,落英纷扬,带着暖意的阳光漫漫而下,将一切都镀上了浅金色的光芒,岁月在这里似乎放慢了脚步,等着人们追赶上它的步伐。
……
慕焕之给穆清擦了眼泪,“清儿乖,哭什么?”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
马车的颠簸中,慕焕之尽管也有些疲惫,但是心里是轻松的,离开了都城,他就只是慕曜,“慕家二公子已经死了。你是知道的,我无志于官场,有兄长在,慕家不会倒。你祸害了我,后半辈子可得对我负责,听见没有?小清儿。”
穆清窝进慕焕之怀里,还带着些鼻音,“听见了。”
“我们去青城,我在那里有朋友。我们开个书画馆,写写字卖卖画,不说大富大贵,养活我们两个是没问题的。”慕焕之刮了下穆清的鼻尖,“夫人,愿意跟我去过苦日子吗?”
穆清顿时红了脸,忙不迭答道:“才不苦!跟你在一起,一点都不苦。”
慕焕之笑起来,潇潇洒洒,又疏朗明致,在他看来,有酒有茶,有棋有书画,再加一知心人,就是最自在逍遥的生活了。
山中何事?不过松花酿酒,春水煮茶。
……
慕焕之躺在小院的竹椅上,满头华发,眉宇皆白,而一边坐在小竹凳上的穆清却赫然是年轻的模样。
慕焕之被穆清握在掌中的手布满了皱纹,他看着穆清,眼神依旧清亮,“清儿,我早些年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是不是已经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穆清蹲跪着,趴在慕焕之的腿上,闷闷地回了个鼻音。他的记忆在二十年前就恢复了,但是,他不想去复仇,甚至不想知道真相,他只想陪着慕焕之,尽管知道人类的时间总有尽头,他们总会有分开的一天。
慕焕之缓缓地抚摸着穆清的黑发,他一日日衰老,心爱的人却依旧年轻,再潇洒无拘的性情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我死了之后,你去找你的族人吧。”
“我不!”穆清的唇印在慕焕之青筋鼓起的手背上,“人是可以转世的,你等我,我去找你。”
“别犯傻,去过你的生活吧,能记得我最好,忘了……就忘了吧。”慕焕之顿了顿,抬起穆清的头,抚摸着膝头人的面庞,“清儿,你这样多好啊,一直这个样子,多好。”
“焕之,你要等我,你等我!”
……
【作者有话说】:慕焕之离开都城是因为他喜欢的是诗酒茶而不是官场。而穆清的性格出现脱节,也是因为慕焕之的话,但是,穆清是有点曲解慕焕之的意思的23333333
第82章自私的是我
……
穆清熟知慕焕之的魂魄,辗转十几年,终于找到了慕焕之的转世,这一世,他叫吴知许,是一个小村子里教书先生的独子。
吴知许长得瘦瘦小小的,不像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倒像是十三四岁,他背着一捆柴火,艰难地走在山路上。吴知许心里盘算着,等这捆柴背回去,他就可以去听爹讲课了。家里不希望他读书入仕,但是他不甘心,他的人生不该被囚禁在这个小小的山村里。
穆清站在路边,看着瘦弱的少年走近,温和地笑笑,显露出与他年纪不相符合的纯挚模样来,他伸出手,一枚圆润的青果躺在他的手心里,“喏,给你。”
吴知许狐疑地看了眼这个男人,绕开他,“你不是村子里的人。”这人的气质、衣着都不是村里人会有的。
穆清跟上去,“对呀,我叫穆清,是来这里玩的,过两天就要回都城去了。”
吴知许听见“都城”这两个字,眼睛一亮,“你从都城来的?!”
“是啊。”
……
吴知许跟着穆清——一个有名的富商,来到了都城,衣食无忧,上最好的私塾,一路顺风顺水地考取了功名。
当初,他选择跟一个相识不过两天的人离开村子时,就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态,事实证明,他赌赢了,不仅得到了他想要的,还意外收获了一份可贵的感情。
在穆清向他坦白前世的事情时,他很快就接受了,尽管没有那段记忆,但是并不妨碍他爱这个人。然而,现在,他正面临着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
皇帝赐婚,是丞相的嫡女。
穆清推门进来,看见人站在窗边,凝神盯着外面一株落叶的金桂,他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吴知许,“把她娶回来吧。”皇帝圣旨已下,容不得拒绝——如果还想在朝为官的话。
吴知许转头瞪着穆清,“你说什么?”
“娶她吧。”
吴知许把头转回去,他明白穆清为什么同意,但是,他不能同意,仕途和穆清在他看来一样重要,一边是夙愿与追求,一边是爱与归宿,对他来说都不可或缺。
穆清贴在吴知许耳边,伸手关上窗子将冷风挡在外面,揽着人坐到榻上,“你把她娶回来,好吃好喝地待着,做个样子不就好了。这些年,别人送的小妾歌女你不都放在西院了吗,这次的也照样处理。我们只要把府里的消息封锁严实就可以了。
“小知,我有你就够了。”
吴知许回抱住穆清,这个人总是事事为他考虑,这份深情,要他如何去辜负?“你不怕哪天千凑万巧我跟她睡到一张床上去了?到时候怎么办。”
“不会的,”穆清亲了亲吴知许的额头,喃喃,“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我不许。”
……
吴知许一生的仕途虽有波澜,但也算得上顺畅,老年功成身退,辞了官,跟着穆清游历了天下的大半山水,穆清在山里建了府邸,两人回到了初见的地方。
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心爱的人却永葆年轻,吴知许痛恨自己短骤的生命,中年之后,每一天他都在煎熬,最后,还要穆清一个人承受失去的痛苦,这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太过残忍了。
天气一天天暖了起来,吴知许又熬过了一个冬天,他伸出手,阳光似乎穿透了他的手掌,穆清躺在软塌上,怀里揽抱着吴知许,握着他的手,“你看,外面的花都开了,再过两天,我带你去看春花。园子里的花长得很好,玉兰虽然已经开败了,但是紫荆才刚刚开花,绣球也开得正盛。
“我带你去林子里看看,去年没让你去小溪里踩水,等天气再暖一点,我们一起去好不好?住在溪边的兔子一家又下了一窝小崽,我们上次见过的那只幼鹿已经长大了,它的角很漂亮,眼珠子圆溜溜的又大又亮……”
“阿清……”
“嗯?”
“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放手吧,下一世……别再来找我了……去找一个能一直陪着你的人……”
“不!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你听我说,我不想……看着自己一天天……老去而无能为力,看着你一次……又一次承受失去……的痛苦,阿清,放手吧……”
“你相信我,我会找到延长人类生命的办法,你不要这样说,不要……”对心爱之人的痛苦,穆清不是无知无觉。
吴知许拂去穆清的眼泪,“别哭了……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在找到办法之前,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命里,”穆清的吻琐碎地落在爱人的脸上,混着淋漓的泪水,“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
吴知许短暂滞留的魂魄看着穆清,看着他木然的神色,明明没有了肉体,心上却分明传来灼热的痛感。
穆清坐在廊下,抱着一个天青色的瓷罐,罐子里一左一右分两格,里面装着他最爱的人,他抱着罐子,靠着廊柱,失神地望着枝叶繁茂的桃树。
那个自称鸣珂的男人又出现了,他单膝跪下,“王上,回到族里来吧,灵族需要您。”
穆清愣愣地看着鸣珂,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在眼里,他紧了紧手臂,“只有被他需要,我活着……才有意义。”
“您想找到延长人类寿命的办法,灵族可以作为您的工具,您的利刃,有灵族人的帮助,会事半功倍。而且,灵族绝不会背叛您。”
“……我有一个条件。”
“您说。”
“我可以回去,但是,以后……不能把事务都压在我身上,我要绝对的自由。”
“您是王上,一切听您的。”
安顿下来之后,穆清回到已经坍塌的灵域,找到了那株自己种下的金丝楠木,树木已经被拦腰劈段,穆清用剩下的半截做了棺材,带回灵族新的聚居地,将那个天青色罐子放了进去,把棺材放在了祈年殿下的地宫里。
……
他的灵魂被拉入忘川河,一世又一世,冗长而繁复的记忆翻涌着。他或娶或嫁,偶一回首,总觉得心里空落了一块,似乎有某个人一直在注视着他,温柔、缱绻而哀伤。每一次,他只有在这段时间里才能想起来曾经遗落的记忆,心里的空洞才能被短暂地填补。
忘川河水冰冷刺骨,他和其他人一样投进河里,身体上仿佛缀上了石块,不断地下沉,穿过黑沉的河水,记忆被无数次尘封,然后投入一段新的人生。
如此循环往复。
…………
陆云起睁开眼的瞬间,眼泪不可抑制地滚落下来,心里的悔恨、心疼和委屈铺天盖地地涌了出来,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
一直守着陆云起的穆清被吓着了,忙把人按进怀里,缓声安慰着,“好了好了,没事了,乖,都过去了。”他在陆云起昏睡的时间里,把鸣珂骂了百八十遍了,就算是陆云起主动提出来的,但是不需要跟他商量的吗?!
陆云起从来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多眼泪,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是二十多分钟之后的事了,“穆清……”
“嗯,我在呢,你都睡了两天了,饿不饿,我们先吃点东西,有什么事情等会儿再说。”
陆云起扯住穆清的袖子,摇了摇头,“先听我……说完,穆清,你不觉得我很自私吗?”他躲在记忆之外,过着他各种各样的人生,可是穆清呢,带着两人的记忆,守着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的承诺,看着他跟别人在一起,一个个日夜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不敢去想。
穆清坐在床边,亲了亲陆云起有些红肿的眼睛,“别胡思乱想,当初提出来的人是我,自私的人是我,是我想要和你生生世世都在一起,跟你没关系。”
陆云起微微低下头,怎么可能没关系呢,穆清会说出那些话,做下那个承诺,是因为他的缘故啊,或许,他们都是自私的人,只是方式不同。而穆清,总归是付出更多的那一方。
穆清抬起陆云起的下巴,“别低头,我的云云,不该低着头,就算真的跟你有关系,那些也全都过去了,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对不对?”陆云起微微抬着下巴的样子,那些倨傲的小表情,他全都很喜欢很喜欢。
陆云起抓着穆清的手腕,把头抵在穆清的胸膛上,听着耳边沉稳有力的心跳,闭上了眼。他后悔吗,谈不上,不过,如果他的记忆能早点恢复,是不是不会有后面的这一遭他被利用的事?往事已矣,他不可能再去改变,但是,他还有未来的时间去弥补这一切。
穆清一下一下抚着陆云起弓起的后背,他知道陆云起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和梳理庞大的记忆,慢慢来,不着急,他们还有的是时间,现下,他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时间与人类短暂的寿命曾经是挡在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藩篱,他站在永生的节点上,他的寿命和这个空间等长,甚至更长,然而,命运却跟他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他的爱人是人类。
人类的生命于他们而言,比蜉蝣之于人类的寿命差距更甚,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经历无数的重逢和无数次死别生离,于双方而言,都是长久的、似乎没有尽头的折磨。陆云起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他没有了,从遇见慕焕之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机会了,是他把陆云起拖入了永不翻身的泥潭,再无改变的可能。
陆云起说自己自私,其实真正自私的那个是他。
看着他爱的人在没有他的人生里依旧如鱼得水,他却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渴望着两人的最后一次重逢,他不愿意去想他爱的人爱上别人这件事。看着他或是她和另一个人一起出双入对,或笑或怒,不管是什么表情都让他的心在烈火中焚烧,妒火几乎要烧毁他的理智,让他想不顾一切去把人抢过来,甚至是囚禁他。
然而,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不要这样做,得到的同时永远失去,他不愿意看到这件事的发生,他要得到的,是他的身心,而不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他要他心甘情愿站在他的身边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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