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他无心管理家业,改信佛门,成天吃斋念经,又踏遍大地四方,说要为亡故的夫人祈福,愿她来世活得幸福美满。
扶风城中说起九千家主,无不感慨他的深情,又惋惜早早香消玉殒的九千夫人。
但看九千公子的表现,就知道其中另有隐情。
谢蕴昭还要追问,却见师兄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握紧了她的手腕,又问九千公子:“你说的事莫非和某些失踪案有关?师妹和那些受害人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
“原来你们也知道?”九千公子有些意外,表情更是复杂起来,“对,我也是两年前才有所怀疑。近来发现,失踪的女子都有某个地方与家母极像。”
卫枕流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谢蕴昭若有所思:“所以和夫人越像,就越容易倒霉?怪不得你不叫我露脸。”
“要真是他,那真是家门不幸,我希望……不说了。”九千公子摇了摇头,“不过,我希望妹妹远离他,并不只是因为这件事。”
“还有什么?”
他总算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种事我向来不愿意对人提起,但既然是妹妹,也该叫你知道。二十年前我十四岁,早就能够明白事理。我记得……”
“公子,原来您在这里。”
一道娇柔的女声传来,好似明珠落盘、环佩琳琅;既有成熟女子的婉转,又有天真少女的明快。
只听声音,便知道这是个大美人。
再看其人:
一袭红裙,青丝如云;巧笑倩兮,明眸善睐。
美人有一双含烟带雾的迷离妙目,嗔视有情。此时,她便用这一双盈盈妙目看过谢蕴昭二人,又去瞧九千公子,柔声道:“公子,原来您不去看我的演出,便是来这儿给别人捧场了么?可叫我好找。”
九千公子见了她,竟然露出了几分心虚的神色。
他干笑道:“言重了,言重了,我只是随便转转……”
“随便转转,也不肯去我那儿么?”
美人调笑一句,却也并不真的在意。她含笑对谢蕴昭一礼,说:“见过二位道友。我叫商依依,本为蓬莱万法宗的妖修,现在正给危楼打工,暂且跟着公子做事。”
从气息来看,她也是神游境,只是谢蕴昭还看不出她的原身。不过这般貌美又风情万种的大美人,倒是十足十地符合世人对妖类的想象。
商依依身上气息清正,显然是妖族道修。
“我是谢蕴昭,这是我师兄……兼道侣,卫枕流。”
谢蕴昭察觉到师兄轻笑一声,还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她好险没脸红,却见商依依笑容更盛,似乎看出来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
九千公子倒是在边上瞪眼,显然不爽得很。商依依也不理他,只问谢蕴昭:“你们明日可要来看我的演出?距离此地不远,我精心排练了许久呢。”
她嫣然道:“这可是公子亲自操刀的剧本。”
谢蕴昭醒悟过来,看向那个正磨牙不已的青年:“你说赞助的参赛者,就是商道友?”
她一看过来,青年就立即端正神色,摆出个好哥哥的模样。
“正是依依。”他想了想,又道,“你们若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与其由我干巴巴地说明,不若明日你们去看了依依的演出,便能知晓。”
“你这样……我会怀疑你故弄玄虚的。”
说罢,谢蕴昭也不再看九千公子那瞬间宛若雷劈的表情,又问商依依:“商道友演的什么?”
妖族美人嫣然道:“虽然不比这梁祝有趣,却也是个值得一看的故事。叫作……”
“……《凤求凰》。”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注明:
1、原句来自越剧梁祝,本为“燕子归去书斋冷,夕阳黄昏照古槐。自从英台别我去,书房寂寞梁山伯。”
2、一缕烟痕无断绝那一句是陶然亭的碑文,不过我没去实地考证过……也有人说是“一缕香魂无断绝”,但我自己背的是烟痕。感兴趣又在帝都的,可以自己去康康。
3、汤显祖;徐朔方;杨笑梅.牡丹亭(插图版)(古学专家徐朔方校订;近六十载文字校订;2020年教育部指导目录)(中国古典四大名剧)(Kindle位置104-105).人民文学出版社.Kindle版本.
【↑牡丹亭我还蛮推荐这个版本的。不过……戏曲唱腔我不会欣赏,烟.jpg】
第122章勘得破生死,勘不破情关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他有时会梦到少年时。
那时他们都青春正好,他是九千家的继承人,她是家道中落、寄养在他家的大小姐。
但每次他这么调侃时,她都会羞恼起来,说她已经不是什么大小姐。
“我感激伯父的恩情,但我留在九千家并不是为了做大小姐,而是学习经商,将来恢复我任家门庭。”
她板着脸说话时,却仍有鲜花一般的明媚。
后来他才想明白,他不过是故意逗她作恼,好看她微红着脸训斥他,眼睛却又盛着一整个四季的日光。
他们青梅竹马,他们一同长大。
他拿了琴跑到她的院子外,在那棵梧桐树下弹琴,唱《凤求凰》。
她扔了个空盆出来,好险没砸着他的头。
后来父亲归家,听闻了这事,拿着荆条抽了他一顿。
他蔫巴巴地趴在床上,看窗外夕晖渐沉,沮丧地想,大约她真是对他无意的。
然而那一天明月如水,满院清辉,她悄悄拿了药来,红着眼睛、带着哭腔道歉,说并不是真心想叫他挨打。
他受了伤、身上痛得很,心里却高兴极了,简直要发狂。
高兴到了极点,他又嘴贱地唱:“凤兮凤兮归故乡……”
她瞪他一眼,抬手狠狠戳了一下他背上的伤口,痛得他差点大叫起来。
但他们在月光中对视了半天,却又齐齐笑了起来。
那……事情是为了什么变成后来那样?
锦书一封,泪痕两行。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在他们年少时,曾一同读书。读的是诗还是无聊的话本?他已经忘了。
但他总是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并在之后很多次重复想起。
她说过:“好似越是说愿如何如何、不要如何如何,就意味着这愿望一定不会实现,而不想要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他笑说:“湘君未免太悲观。”
她在梧桐树漏下的日光里对他微笑,容颜清丽而又带了一丝艳色,好似无暇珍珠上那一圈彩色的光晕。
湘君轻轻笑着,说:“是么?”
是么?
他现在会在夜里颂念佛经,那些年少时一眼都不曾看过的晦涩经文。檀香缭绕,风雨晦暗,窗外的梧桐树急促地摇动,像随时会折断。
——越是祈愿保有的,越会失去;越是不乐见发生的,越是必然发生。
是么?
他想:的确如此。
佛说: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水少鱼,斯有何乐?
檀香氤氲中,有人从门外走入,脚步悄然无声。
僧人袈裟垂落,满面疤痕掩去了真实容貌,只一双眼睛优美清澈如平湖。
“九千施主,令郎编排的《凤求凰》快要开始,你是否要前往一观?”
九千家主捻动佛珠。
佛珠有一百零八颗,意味着人生在世共计一百零八种烦恼。当将这些烦恼统统斩断后,人便能得到真正的清净无暇。
然而斩却一百零八种烦恼,总有一样是他挥之不去的。否则,他多年来何以苦苦索求?
勘得破生死,也勘不破情字。
他并未抬头,淡淡道:“不看也罢。”
台上种种,都是虚假。
唯有他心中所念,才是真实。
他问:“我这里还差一个人,法师可有什么建议?”
沈佛心说:“随缘即可。”
他说:“我瞧好了一人,却只怕不够像湘君。”
对方说:“九千施主的信念足够坚定即可。”
他沉默片刻:“法师说的是。”
“待到花会落幕那一天……”
……
有的地方清寂无言,有的地方却热闹不已。
扶风城里一日比一日热闹。
前有新奇有趣的《新梁祝》,后有哀怨动人的《凤求凰》。
人们围在台边,听琴曲铮然,看那名红衣美人泣血控诉。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谁又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两人本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朝夕相伴、鹣鲽情深。
男子在外经商、生意越做越大;女子打理内宅、照顾人情,处处都井井有条。
夫妻恩爱十五载,却只孕有一子。渐渐人人便劝男子纳妾,多生几个孩儿,便是个女孩儿也好啊,未来也好叫大公子有个帮衬。
男子起初没有这个心思,可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二人膝下仍是只有一子,他心中也焦虑起来。
更何况,除了“子嗣单薄”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外,男子心中……也的确有些厌倦了。
他们不满九岁时就认识,十八岁成亲,朝夕相处已足足有二十四年。
便是再如何国色天香的美人,也看厌了。
男子又是腰缠万贯的大商人,有财有权,每每出去应酬都伴着花团锦簇;他身边来往的人,也都家有娇妻美妾,有的还在外金屋藏娇。
种种心思夹缠在一起,最后,男子便提出了纳妾。
女子百般苦劝,又哀伤地唱一曲“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二人大吵一架。
在男子眼中,女子头一回显得蛮横无理。
不欢而散后,男子出门借酒浇愁,借着醉意,同某家讨好他的女郎春风一度。
男子酒醒后吓了一跳。他虽然同发妻争执,却也不愿在她反对的情形下纳了谁。
然而虽然他着意掩饰,这事最后还是被女子知晓了。
她面对着百般道歉、小心赔不是的丈夫,竟一声不吭地将这事忍了下来,甚至还露了个温柔笑脸,柔声劝慰。
这令男子十分感动。
纳妾一事便再也不提。
不久后,女子怀上了第二胎。
时隔多年的喜讯让阖府都欢喜不已,更不说欣喜欲狂的男子。他信誓旦旦,说这一胎无论男女,他都会珍爱不已。
女子却一天比一天冷静,有时甚至露出冷冷的笑意。
到了临盆那一天,她挣扎着生了一个健康的女孩儿。
没等男子喜悦太久,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女子便拉住他,冷笑说,这是她与别人幽会生下的孩儿,是别人家的血脉,不是男子的种。
这是女子对他的报复方式。
喜悦未竟,却遇寒冰。男子呆立原地,随即便是狂怒不已。
他在房中踱来踱去,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怒声质问苍天何以如此待他,又怨恨妻子太过决绝。
愤恨至极时,他甚至想掐死妻子。但思来想去,他仍是不舍。
于是他做了个决定:要将那孽种杀死!
可那孩子出生不久,却已经能看出长得像妻子。他自己下不了手,便拂袖而去,吩咐老仆将这孽种处理掉。
可那老仆也是看着夫妻两人从小到大,并不忍心伤害女子的血脉。于是他将孩子抱走,悄悄寻了个人家,将孩子送了出去。刚巧那对夫妇俩生了个死婴,妻子还正好同女子长相相似。
那丈夫正发愁如何让妻子接受这件事,见了这孩子,他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地接了过来。
但对女子而言,她并不知道孩子还活着。她只知道自己昏睡醒来,竟发现孩儿不见了,又听那绝情的丈夫发狠话,说杀了那孽种,这会儿怕是尸体都被野狼啃了!
女子呆在原地。
随即嚎啕失声。
她这才哭着承认,说自己并未与人私通,不过是想报复丈夫越轨,才出此下策。
原想气一气丈夫就告诉他真相,可怎么就连累了二人无辜的孩子?
男子如何绝望悲伤、遍寻孩子而不得暂且不提,只说这女子,她伤心自责之下一病不起,不久便驾鹤西去了。
男子自此发了狂,也不管家业如何、未及冠的孩儿如何,只成天念着死去的夫人,痴想着一切从头再来、往昔恩情再现,入了迷障,将这后半生蹉跎过了。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