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修逸沉默地与他对视着,金丝边眼镜后的双眸深沉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一时间,居然让臧修烈感到些可怕。
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堂哥,陌生得让他脊背好似升起一阵透骨的寒意。
在他面前,臧修逸似乎知道掩饰没有任何用处,在最开始的慌乱过后,反而变得更加冷静。
而一个人,如果连家人的感受都已经无心在意,恐怕心底最后一丝人性也正悄悄泯灭。
不过,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能下手虐待的人,又能指望他对哪个亲人格外开恩呢?
“家长呢?先过来一下。”不远处的警察对着他们的方向招了招手,臧修逸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去,原本的无措已经消退干净。
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将他看成了一个徒有其表的恶魔,但此刻的他依旧让自己恢复了该有的光鲜模样。
臧修烈看着他那强撑着的背影,才发现,原来他这位光彩照人的海归堂哥,肩膀居然这样瘦弱,瘦弱到好像只要被轻轻推一下,就能坍塌在地。
他真的觉得自己在看一个陌生人。
云星眠一直远离事件中心,没有离他们太近,也没有离警察太近,只安排了一位保镖不远不近地在臧野旁边跟着,怕真的出什么意外。
这会儿,看到臧修逸被警察带走,他才朝着臧修烈的方向靠近了些。
臧修烈虽然一直盯着堂哥的背影,可也察觉到了他的接近,忍不住喃喃地问:“怎么会变成这样?”
对他,云星眠一直生不出什么幸灾乐祸的恶意来。
“或许不是变成了这样,只是你一直没发现过真相罢了。”云星眠这话听起来,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安慰。
臧修烈终于把目光移向他:“你今天是故意的,联系我给幼儿园捐这次体检,就是为了让医生报警?你早就知道他有孩子,也早就知道这孩子被虐待?”
他越说越激动,语气也变得刺耳了许多:“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非让我在这种情况下知道!你早点告诉我,我会好好解决的!他也不用被警察带走!他——”
看着他这副焦急的模样,一股沉沉的怒气也不由得充斥在了云星眠胸腔:“是啊,不管重来几次,你都会念在你伟大的兄弟情,帮他粉饰太平,根本不管别人因此受到了多大的伤害。”
云星眠想起了上一世,虽然他没有见证过,可想到现如今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姥爷,在上一世是如何死在臧修逸手中,又如何被眼前这个人掩饰过去,他就忍不住觉得,臧修逸现在得来的报应,还远远不够。
“你只知道他现在被警察带走了,然后呢?这种结果难道是别人造成的吗?”跟臧修烈比起来,云星眠的语气大概可以称得上平和,可他说出的话,却字字珠心,“是别人拿着他的手,强迫他去虐待一个四岁的孩子吗?你只看到他现在有了麻烦,有没有想过,在这之前的日日夜夜里,一个四岁的孩子在面对他时,经受着多大的痛苦与恐惧?”
“臧修烈,在你眼里,你们臧家人好像从来都高人一等,当初也是,因为他喜欢历寒尽,你就变着法儿地对付我,难道就因为他是你的兄弟,就比我的感情高贵了许多吗?”云星眠冷笑了一声,“你看清了,那个孩子,也流着你们臧家的血,他也一样姓臧,这么样一来,你是不是终于能设身处地地替他想想,一个四岁的孩子被人虐待与一个虐待他的恶魔被警察抓走相比,到底哪个更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臧修烈此时的反应或许也算正常,一起长大的堂兄与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小萝卜头相比,自然是臧修逸更亲近些,重重震撼之下,他肯定先下意识地替臧修逸担心。
只是云星眠忍不住因为他这态度想起了上一世的情形,把当初没能骂出口的,也在这时一并骂了出去。
好在臧修烈本性确实不坏,被云星眠骂了一通,混沌的脑子也被骂清醒了一些,心中的是非黑白自然而然地就归了位。
尽管还是十分不愿相信臧修逸居然是这样的人,但现在再看那个明显不如寻常孩子活泼开朗的小萝卜头,也不由得生出些怜悯来。
要不是今天这事儿与亲近的人相关,再加上担心家族秘密外泄,换成以前,如果在医院看到这么小的孩子被人如此对待,他恐怕早就忍不住义愤填膺地上前替孩子出头了。
可在这种情况下,臧修烈才突然发觉,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心有正义的好人,或许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遇见过什么与他有利害关系的坏事。
活了二十几年,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人品产生了怀疑,好像整个世界观都有些崩塌。
不过时间并没有给他太多缓冲的机会,眼看着警察要直接把臧修逸带走,他也只能急匆匆跟了上去。
事情暂时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云星眠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嘱咐保镖把做完体检的历暑至送回家,又分了两个人远远看着正在办理住院的臧野,然后云星眠就驱车跟去了派出所。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一行人刚到没多久,应万海那个助理陈晔就带着个律师模样的人进了派出所的大门。
这种失格的事情,臧修逸根本不可能跟应万海报告,陈晔回来,很明显是因为他们一直都在派人盯着臧修逸。
虽然云星眠猜不出来他们到底是知道了臧野被虐待的事也懒得管,还是根本不知道,但也足以证明臧修逸有得是办法躲开他们的监视。
那些败坏万海集团继承人名声的事情,他也只能背着应万海去做。
恐怕是今天臧野伤势曝光的事情实在让臧修逸猝不及防,慌乱之下,他也忘了躲开陈晔派来的人。
有应万海的人出马,怕只怕报警的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虽说他跟历寒尽都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可看到陈晔带人进去的画面,云星眠还是忍不住暗自咒骂了一声。
这种没出人命的“家事”是最容易往外捞人的,何况是万海集团的董事长助理亲自前来。
这也是他俩特意把体检定在臧修烈实习医院的原因。
不管怎样,事情曝光之后,他们也不能眼睁睁地再看着臧野重新沦入臧修逸的魔爪。
臧修烈先他们一步出来,早就认出了他停在路旁的车。
尽管刚被他骂过,但也许是因为心中的苦闷实在是无处可诉,踌躇半天,还是朝着他走了过来。
叩叩叩——
他敲了敲车窗,云星眠将玻璃落下。
臧修烈忧虑地抽出根烟点上。
云星眠嘲讽地笑笑:“你愁什么,捞他的人不是都来了吗?”
如果不是臧修逸马上就能出来,想必臧修烈也根本没有闲心来他这儿抽烟。
臧修烈无奈地叹口气:“行了,你就别挖苦我了,我现在真是愁得头发都快白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云星眠沉默了下,心想,如果知道全部的真相,你就不是头发白的事儿了,说不定头还得秃。
“先不说男人生孩子这事儿他到底是泄露给了谁,就说这孩子,该怎么跟家里交代,就我伯母那心气儿,知道这事儿,估计能把他腿打断。”臧修烈又长长叹了口气。
云星眠若有所思地望着派出所门口:“你觉得他现在还是那个会怕挨爸妈打的小孩子吗?”
臧修烈重重抽了口烟,这一下,给烟燃下去足足有三分之一。
云星眠不耐烦地扬了扬手,把他吐出来的浓烟往外赶了赶:“我是真搞不懂你对臧修逸到底是有什么莫名的情愫,脑子里就只知道帮他想,你现在是不是得好好想想,那孩子出院之后怎么办?看样子派出所是会和稀泥了,你堂哥屁事儿没有,总不能再让他这个暴虐分子再把孩子带回去吧?”
云星眠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可告诉你,虐待这种事情是有瘾的,恐怕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你但凡有点儿良心,也不该再让这孩子跟着他,怎么说,他也叫你一声叔叔。”
臧修烈夹着烟的手耙了耙头发:“我一个实习生,哪里来的时间照顾孩子?”
看得出来,在云星眠开口之前,他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
正说着,派出所门口又出来一行人,他们一起扭过头去,果然看到陈晔带着臧修逸一起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到他们在一起,臧修逸的脸色变了变,看向云星眠的眼神中,恨意明显又浓烈了许多。
云星眠根本不怕,事情到现在,臧修逸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害他进派出所的人到底是谁。
倒是陈晔,看到他还前来打了个招呼。
不管到了那个所谓的五年之约之后,应万海准备怎样逼他离开历寒尽身边,但陈晔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心思肯定就不简单,每次见到他都同样礼貌得体,尽管他们这五年间统共也没有见过几次。
“那我就先回去了,臧经理,应董他还等着你的好消息,他让我叮嘱你,别再为了这种小事分散精力,小野如果你不想亲自照顾,我可以派人再把他接回去。”
“不用了,那孩子我们家人会照顾。”臧修烈下意识地接口。
陈晔目光转向他,笑吟吟地点头:“贵府的家事,我们也不方便过问,臧医生既然开了口,那陈某当然也不好再僭越,应董也是出于工作考虑,只要臧经理的工作不耽误,怎样都好。”
他的话进退有度,对比之下,臧修烈刚才的急切难免显得野蛮了些。
不过心思纷乱的他却连窘迫的空当也没有,任陈晔与他们寒暄完,乘车离去。
臧修逸今天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在陈晔面前,温顺得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敢说,在陈晔走后,他同样是半个字没说,不过,这回却是懒得与云星眠多言。
他恨恨地瞟了云星眠一眼,转身就想走。
臧修烈却在下一刻叫住了他:“修逸,你要去干嘛?”
臧修逸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回医院,你不会以为你们医院会让人免费住吧?我临来之前签的一堆名字,可还没来及交钱。”
臧修烈真的是第一次见到臧修逸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
记忆中的他向来都是乖巧的,胆怯的,即使小时候偶尔为了逃避伯母的严厉大骂,而忍不住说些谎言把自己做的错事推到他身上,可臧修烈也一直觉得,那只是因为伯母对他太严厉了,自己做错事,不过是被老妈教训两句,而他却得挨上一顿真切的打骂。
那时臧修烈也心甘情愿为了他躺雷。
而眼前这个臧修逸却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堂哥截然不同。
到底是他变了,还是真如云星眠所说,自己从来就没有看清过他。
“那这里呢,没事了吗?”臧修烈犹疑地问。
臧修逸的目光在他与云星眠之间来回扫视了几下,才嘲讽地勾起嘴角:“看我这样平安无事出来你们很失望?修烈,我还以为,起码你会站在我这边。”
臧修烈站在云星眠车旁,身形有些僵硬。
他就算是傻子,也看出了云星眠与臧修逸之间不只是有过节那么简单。
在他的认知里,臧修逸不过是当初倾心于历寒尽却不得而已,后来臧修逸突然出国留学,他也以为是想放下这段感情,专心学业的意思,怎么也想不通他们现在这种对峙是出于什么原因。
“修逸,你在说什么?”看臧修逸的脸色,他也知道对方根本没有与他好好谈话的意愿,臧修烈咬咬牙,直截了当地问,“那小,小……那孩子呢?他出院后去哪儿?你准备怎么办?”
他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来臧野的名字。
对他来说,这孩子真就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臧修逸无语地看过来,好像他问了一个多奇葩的问题:“能怎么办?当然是接回去。”
他停顿了下,又接着道:“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你不用瞎操心。”
他说完这话,就转回身去,想继续往前走。
臧修烈下意识地朝云星眠看过去,云星眠冲他微微摇了下头,他赶忙往前追了两步,脱口就道:“不行,那孩子不能再跟着你!”
臧修逸停下脚步,转回头来好笑地道:“那是我生的,我怎么带他那是我的权利,你不会是又想像以前那样圣母心大爆发,错替我背,连孩子都想替我养吧?”
“你承认他是你生的了?”臧修烈问。
臧修逸脸色变了变,再次沉默。
“这种事你怎么能不告诉家里呢?谁帮你做的手术?现在我们的秘密已经被你泄露出去好几年,你到现在都不跟家里交代一句,难道你就不怕家里出什么事吗?”臧修逸有些愤懑。
他的话像是触痛了臧修逸的神经,他冷笑一声:“是啊,我没你的家族观念那么强烈,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最好直接就死了,也好过平安生下孩子,让别人知道这个秘密?”
臧修烈被他的抢白怼得哑然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明明这件事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家人连云星眠生育的事情都圆满解决了,难道还护不了自家孩子周全?
臧修逸冷哼一声:“臧修烈,你知道吗?我从小就讨厌你这副好像所有事情都能轻易解决的表情,明明都姓臧,为什么我就没你幸运那么多呢?”
他这几句完全意料之外的话震得臧修烈的身形都不由得晃了晃。
尽管今天经受过比这更强烈的震撼,可听见臧修逸这么说,他依然觉得脑子一阵发懵。
云星眠看着眼前这一幕,虽然毫不意外,但对臧修烈还是产生了些同情。
“等等!”眼看臧修逸又想离去,臧修烈再次出声叫住了他,“医院你不要再去了,那孩子怕你,我会想办法照顾他。”
臧修逸冷哧一声,还想反驳,却被臧修烈一句封住了口:“不然我只能通知大伯跟伯母过来了。”
就算是懵成现在这样,他仍然能准确掐住臧修逸的七寸。
臧修逸恨恨地瞪着他,臧修烈却面无表情。
可能无论哪种表情,此刻都已经代表不了他复杂的内心。
这个一直开朗灿烂的大男生,被自己最信任的家人逼得不得不在这一刻成长。
“好啊,我不去。”臧修逸的声音里带着些让人心寒的冷冽,“本来那个野种,我也从来都没想要。”
第86章小野
乳白色的门被轻轻推开,病房里其他人全都不约而同地朝着门口忘了过去,只有窗边那张床上的臧野依然倚在床头,安静地看着窗外。
而门口探进来的那只毛茸茸的小脑袋在这些人里搜寻一圈之后,却径直走向了他。
“小野!我来看你啦!”
不用说,这个蹦蹦跳跳冲向臧野的人正是最近对他关注度最大的历暑至。
这是住院之后第一次有人看他,臧野显然是有些吃惊,但又像是还没从昨天一系列震撼的余韵中出来,就连吃惊的反应都慢了半拍,看了历暑至好一阵,才不自在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小暑可顾不得这么多,一看到他,就直接扑到床边:“小野小野!我今天想来看你,都没有去幼儿园!”